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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罢了


燕陵。

        陵安侯府中的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只怕一个不小心触了主子们的霉头。事发晨起,陵安侯玄鸣下朝回来将夫人叫进书房,两人密谈了许久,还不时发出几声怒斥和呜咽。

        动静传到了二小姐玄敏的院里,不明就里的玄敏赶到书房来劝,迎面听到宫里要给自己赐婚的消息,当即失了魂,脚下发软踉踉跄跄跌坐在地。

        玄敏面若死灰跪坐在地上,半晌才颤抖着说出一句:“爹爹这是要弃了敏儿?那安家小郎荒唐至极”玄敏悲痛欲绝,低头不住地啜泣。

        这事还要从几日前说起,庆州来了道折子,送到礼部时已落了宫门。礼部侍郎张灵仪见是安家来的折子便不敢怠慢,拆开看过脸色大变,随即差侍从去请尚书大人。不出半个时辰礼部尚书胡庸便带着折子敲开了宫门,送到了高氏跟前儿。

        也不知是哪方走漏了消息,翌日整个洛北都在议论安家这门荒唐亲事。一时间有关安家小郎的风流轶事疯传在洛北的大街小巷,其中便夹杂着高氏要给安小郎与白潋赐婚的绯闻。百姓们才不管真假,谣言越是捕风捉影嚼着越是津津有味。

        当日一大早白潋随白王妃一同要去高先柝府上看望姐姐白晴,哪知一出府便遇上此等流言蜚语。一向自视清高的白家三小姐竟沦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消遣话柄,白潋气急攻心连呕了几口鲜血昏倒在轿子里。白王妃慌忙带着人回了府,又差人去宫里给还未下朝的白王递了话。

        白洹下了朝黑着张脸回到府中,只见府里一团乱。白潋扯了几尺白绫闹着自挂东南枝,白王妃抱着人劝着,下人们抢白绫的抢白绫,夺凳子的夺凳子,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白洹呵斥了一通将人都赶了下去,蹙着眉示意哭的梨花带雨的母女俩进屋去,不知当日白洹是如何劝下了白潋,只知白潋不哭不闹躲在府中老老实实等着这场风波平息。

        白王府的一场闹剧也随着流言蜚语一起传到了白晴那里,弄清了来龙去脉的白晴险些动了胎气,几日未给高先柝好脸色看。

        高氏为安抚白家封了白潋为郡主,又给了白王府的世子妃一个诰命。至此,白家与安家联姻的这场戏是决计唱不成了。

        安小郎这个半香的饽饽如今成了一口黑锅,将要背锅的玄家二小姐此刻正跪坐在地上声泪俱下,“爹爹,敏儿自知是个习武的庸才,丢了玄家的脸也辜负了爹爹的期望,可敏儿已发奋熟读了许多兵书,虽比不上阿姐但也比那些世家纨绔有用些,万不该受到此等羞辱!”玄敏目露祈求望向母亲。

        陵安侯夫人泪眼婆娑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倒是玄鸣看着地上失魂落魄的玄敏耐着性子劝了几句:“敏儿,你过了年一十又七,已是出阁的年纪。如今大靖无储君入宫也是无用,不如早早订下来安心。”

        “女儿不贪皇权富贵,不图名门望族,更不敢奢望两情相悦的姻缘。只是这些天的流言蜚语爹爹不是不知,安小郎绝非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况且况且我听闻他身份不明,我若嫁过去也会跟着名不正言不顺,处处受人指点”

        玄鸣听到此处神色微变,面色深沉道:“玄敏,玄家本是文臣出身,即便你爷爷称得上文坛大家,被德宗敬为巨擘,我们玄家依旧配不上爵位入不得燕陵。你爷爷死后玄家更是没了出头之日,文也不成武也不就。若不是四年前那场大乱玄家也入不了五门,领不上军说到底是我欠了他的”

        玄鸣想到四年前北芒山的那场围剿心里生寒,当年高凛秋虽是惠帝宠臣,但也仅仅是宠臣,他怎么敢?玄鸣跟着高凛寒出兵时便有所疑惑,出帝都的高家兵已过大半数惠帝竟不拦着,若定远侯真的佣兵叛乱,何不令白家军平乱?之后的事超出了玄鸣的预想,惠帝暴毙,宫中大乱,高凛秋当上了摄政王,定远侯府被屠玄鸣逐渐意识到,这是高家的一场阴谋,也是玄家的一个机会。叛乱是假屠门是真,武家安家皆为远水,白家不出兵自然已与高家同道为谋,整个阴谋的不安定因素倒成了为堵朝廷众臣之口随意拉出来充数的玄鸣。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大靖易了主,玄家入了五门。

        玄敏跪在地上,听的云里雾里,不知父亲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玄鸣深叹了口气转而说道:“边西苦寒,我旧伤难愈难以领军,你阿姐才临危受命去了边西。玄家无男丁,那些觊觎边西军的世家都等着看咱们玄家的笑话,好在你阿姐争气,领军四年没吃过一回败仗。可她到底不是个男儿身,不好袭爵,高氏又推三阻四不肯给你阿姐封爵。万一你阿姐有个三长两短边西军便彻底跟玄家断了关系,你阿姐更是连个身后名都留不下。”

        “可、可这安家开国以来只是通互市辟商道,与边西军无干系,缘何缘何非要与他们结这门亲?”玄敏听到阿姐领军的不易也逐渐冷静下来。

        “边西军是跟安家无关,但跟安家那个小儿子关系大了。这边西军原本该是他的!”

        此话一出玄敏霎时面无血色,她原本只知安小郎行事荒唐顽劣至极,不想二人间竟还隔着世仇。

        “爹爹,即使这般,您还是许了这门亲事,您让女儿到了安家如何自处?”玄敏竟没了脾气茫然问道。

        “敏儿,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怎能不疼你!这般情形我若不探听一二怎放心把你嫁过去?那安家小郎并非传闻那般不堪,我年轻时曾与他父亲宇文敬有过几面之缘。宇文敬为人襟怀坦荡不拘一格,也是少有的愿意礼待文人的武将。单看宇文敬的为人他儿子自然差不了,况且安王仁义,王妃亦不是个跋扈的人,二人视那孩子为己出自然不会任其胡作非为。外边的谣言不知过了多少张嘴,不足为信。”玄鸣语重心长说道。

        “可这根本是引狼入室,有了这层关系他若想插手边西军,玄家只会防不胜防。”

        “无妨,他身份见不得光,如今高殿下算是退了一步,认了他安家小儿子的身份,也是想警醒他不要再打边西军的主意。况且高殿下已经许了,成婚后给你阿姐封侯,封了侯你阿姐那一脉有了传承边西军才真正算是玄家的。”

        玄敏这才意识到这门亲事的目的,“此事阿姐可知道?”玄敏脱口而出。

        玄鸣勃然大怒,“你莫要管她知不知,她那个臭脾气,做什么都要忤逆我。此事由我一人做主,容不得旁人插嘴!”

        玄敏闻言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若是阿姐知道的话定有法子回绝这门亲事,不会像自己这般只会无用的掉眼泪。

        在玄敏的记忆里阿姐不曾软弱过,仿佛她一出生便身着铠甲,手持□□,与这世间的偏见抗争着。

        玄敏第一次见玄赫是在陵安侯府的前院,那时玄敏才六岁。父亲还未封陵安侯,陵安侯府也不过是坐落在卫城的一处不起眼的府邸,百姓路过门前最多提一句这是大文豪玄亦白的故居。

        那一年雪来的早,瑞雪一场接着一场,院子里终日白茫茫一片。母亲忙着备皇后寿诞的贺礼,已多日未带玄敏出门。好在下了雪,玄敏带着丫鬟在雪地里堆雪人画雪画,玩了几日都没够。

        那日午后,丫鬟给玄敏捏了几只雪兔子,栩栩如生甚是可爱。玄敏很喜欢,自己学着捏总也捏不好,便让丫鬟给她捏一匹战马,跟爹爹骑的那匹一样威风凛凛的战马。

        丫鬟却道:“姑娘家家的要战马做什么,不如画些花花草草和鸳鸯,将来做女红时还能用到。”

        玄敏听见这话不由得想起爹爹嫌弃自己是女儿时说的那些话,心中的委屈陡然而起,哭着说:“我只是想要个战马,为何不许我要?女儿为何不能要战马?我想要”

        “想要便自己动手捏,哭着求别人要算什么本事?”一句冷言从廊下飘来。

        不知何时廊下站着个身穿轻铠的女子,女子环臂伫立在廊下正冷漠的盯着玄敏。

        玄敏不知女子是何人,冷不丁被人训了一句,立时止住了哭声,怯怯望着廊下女子,抽抽嗒嗒不知如何问安。身旁的丫鬟自然认得玄赫,忙带着玄敏问了安。

        这是玄敏第一次见玄赫,这个传说中的阿姐比父亲口中的威风,比母亲口中的温和,比自己想象中的好看。

        父亲说玄赫一个女儿身,学武讨不到便宜,学不出什么名堂来。玄赫偏要学,找了武师傅没日没夜的练。求了祖父的手令一头扎进晦涩难懂的兵书中反复推敲。在校场带回浑身的伤也从不向祖父言一声苦,在学堂上忍受世家子弟们的奚落也从不屑开口做无谓的辩白。终于,十五岁那年惠帝开恩让她进了皇后的护卫队。

        母亲说玄赫脾气暴躁,性格乖张,与人不善。玄敏并没有听进母亲的嘱咐远离玄赫,相反她对这个陌生的阿姐有着一种莫名的向往。那是第一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告诉她想要就自己争取。

        玄敏时常潜入玄赫的院子偷偷看她习字,作画,练武,有时还会做沙盘推演。玄敏每回潜入不到半炷香的时辰便会被玄赫发现,作为惩罚,玄赫会命下人搬出一套与她手中一模一样的工具,让玄敏跟着她学,直至练熟了才放人走。玄敏最怕的便是练武,玄赫的枪个顶个的沉,她两只手一同使劲儿,脸涨的通红也提不过腰间。每当玄赫罚她练武便会换上一把软剑,饶是轻便好掌握她还是学的手忙脚乱,好多回将自己绊倒都被玄赫一把提了起来。玄敏惊魂未定站稳后回头一看玄赫依旧是一脸的冷漠,哭也不敢哭,瘪着嘴藏起委屈继续练剑。

        玄敏时常在想,若阿姐会笑一定很好看吧。她常常梦回与阿姐初见时那日,梦中飘着鹅毛大雪却还是艳阳高照。一阵凉风袭来,几片雪花落在她的眉睫上挡住了廊下阿姐的身影。她哭着叫阿姐,玄赫却笑着唤她的名。她揉掉眼前的雪,急着抬头去看阿姐的笑颜,却被日光刺的睁不开眼。再一抬头,廊下已无阿姐的身影。

        “身负五门的荣耀便没有自由可言。”

        这是父亲耐心的规劝。

        “敏儿要乖,莫要惹你爹爹生气。”

        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叮嘱。

        “喜欢就去做管他们说什么!”

        这是阿姐不耐烦的鼓励。

        玄敏不知怎样的自己才能对得起所有人的期许,她一出生便给玄家带来了失望,她的生命中听到过无数次的叹息:“唉,倘若是个男儿罢了!”

        罢了?

        多么失望的两个字,父亲不曾对阿姐说过吧?

        多么无奈的两个字,母亲十月怀胎的艰辛和朝夕分娩的苦与难被这两个字轻飘飘“赦免”了!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怎么到她就罢了呢?

        多么恶毒的两个字!一句“罢了”便将她的人生从头到尾的否定了。

        罢了!

        如今她终于也在心中对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为了这劳什子的无门荣耀,为了阿姐,罢了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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