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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胡子


庆州,洪城。

        腊八这日的百味居可谓座无虚席,宇文慕早有打算带书颜来尝鲜,早早命人订了座。

        两人坐在雅间中聊起了百味居的各种饮食,宇文慕打趣:“夫人可还对梅酒念念不忘?”

        书颜霎时面色绯红,讪讪道:“不喝了,不似传闻那般好滋味。”

        “噗,先甜后苦自然比不得苦尽甘来。”宇文慕忍俊不禁逗着人,“今日咱们先尝个苦的,杏花酿,入口微苦,饮后唇齿回甘,气吐芬芳。”宇文慕说着为书颜斟了酒。

        书颜闻言微微皱眉,狐疑地望了宇文慕一眼,捏起酒杯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却迟迟不肯下口。

        宇文慕被书颜犹犹豫豫的小动作逗笑了,“快喝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不就是你骗来的!书颜腹诽着饮下杏花酿。方一入口便阖了眼抿紧了唇,缓缓入喉又过了片刻才睁开眼。

        “尝过了,尚可。”书颜不自觉撇了撇嘴将酒杯推向远处。

        宇文慕听人评道尚可,便去添酒却被书颜抢先一步盖住了酒杯。

        “不要了,我不喜欢苦,一点也不行。”书颜连连摇头拒绝。

        “阿颜难道不觉得这苦后的回甘更具滋味?苦过之后万物皆有滋有味。”

        “不觉得,更不喜欢。苦就是苦,之后的滋味本是它们自身的好处,与苦何干?其他滋味再好苦过依旧是苦过。”

        宇文慕看着面前如此絮絮叨叨的书颜甚是新鲜,以往不论他说什么书颜总是不咸不淡的敷衍几句,或者干脆由着他高兴,像今日这般辩驳还是第一次见。

        “你这话新鲜,只听说过五感不通的观点,这五味不通还是头一回听。那阿颜认为五味中哪一味最不可或缺?”宇文慕兴致勃勃问道。

        书颜正思索着,小二将热气腾腾的鹿肉粥端上来了。他尝了一口鹿肉粥才不紧不慢开口说:“若要我说这世间滋味有咸甜便足够了,咸主的是人间温饱,甜给的是生而为人的尊严。”

        宇文慕闻言抬头疑惑道:“咸乃五味之首,百姓们缺不得,主温饱是应当的,这甜又怎么说?”

        书颜抿着调羹肉粥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落魄时有咸能遏止罪恶,温饱时有甜便能滋生善意。罪恶不可有,善意不可无,有此二味便可抵人间众苦。”

        宇文慕听着这些话心中隐隐不安,一个本该高坐御殿的人,一个从未出过宇文府后院的人,一个被小九守护周全的人究竟在遇见安锦音之前经历过什么才会发出如此感慨?此时的宇文慕觉着自己可笑之极,可笑他竟然在书颜挑剔桂花糕时侥幸地认为那是娇生惯养的证据。

        “子卿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我这是歪理邪说?”书颜看宇文慕发愣便笑着问道。

        “怎么会是歪理邪说,如此道理我竟不通,理所当然的受着咸甜的恩惠去寻求它味,当真是骑马找驴,贻笑大方。”宇文慕收拾了情绪抬头望向书颜,眼中温柔无限。

        “怎会,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生在安家自幼未挨过饿,穷人口中的美味确是你的果腹饮食,不理解也是应当的,没什么好与不好,更谈不上恩惠不恩惠。”

        “这便是古人所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书颜点了点头随之叹息道:“只可惜,能说出这句话的人往往身在朱门。朱门中透出些怜悯便成了恩惠,穷人的一声空骂却被嘲怨天尤人。”

        宇文慕曾认为书颜冷情,今日一听更像是挣扎过后的冷漠。用冷漠掩盖无能为力是善良的弱者常用的自我安慰的方式。显然,书颜当自己是个弱者,弱者不配掌管天下!

        “阿颜,这粥如何?喜欢吗?”宇文慕见书颜已吃了大半明知故问。

        “嗯喜欢,这鹿肉处理的好,没什么腥膻味,姜丝适量不辣口,火候精准,菜丝方断生甘甜爽脆。听说是那个卫城来的厨子做的,我之前在上弦楼时便时常点这家的吃食,这厨子厨艺甚好。”书颜十分喜爱这粥不住的称赞着。

        “红拂,去跟掌柜说,将做粥的厨子叫来。”宇文慕对书颜身后的红拂吩咐道。

        “做什么?不必见的。”书颜放下茶盏拦着人。

        “要见的,你不喜庆州饮食,幸得有他不厌其烦照顾你的口味,是生意亦是仁义,我得谢谢他才行。”宇文慕不容置疑道。

        少顷,掌柜带着厨子进来了,掌柜入了阁只按寻常规矩浅浅拘了一礼,身后跟来的厨子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头。

        宇文慕淡淡看了人一眼没言语,转向书颜挑了挑眉头。书颜不明所以看着他,过了片刻室内依旧沉默,书颜觉着不妥才开口道:“你别跪着,叫你来又不是问罪,不必行如此大礼。”

        掌柜也觉察出不妥之处,自己进来自然而然站在了宇文慕面前,杨胡子这个实心眼儿的进来找到个空地便跪下了,他面前跪的正是颜夫人。

        “小王爷别见怪,胡子这人实在,自打来了庆州便没出过几次门,这更是头一次见贵人难免认不准。”掌柜揪了揪胡子的袖子笑嘻嘻打着圆场。

        宇文慕闻言明白人会错了意,摆摆手示意人起身,笑道:“这倒是无妨,我家夫人自然比我还尊贵。你叫胡子?”

        杨胡子站起身低下头道:“草民杨胡子见过颜夫人和小王爷。”

        书颜忍不住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人,年将不惑,身高九尺有余,皮肤黝黑身材健硕,双臂遒劲有力。若不是双手布满老茧和几处烫伤这人怎么看都不像个厨子。这人叫胡子,脸上却修的十分干净,连点胡茬都没有。

        “听说你是卫城来的?”宇文慕又问。

        “老家是益州云城,十几岁跟着我爹去了卫城,前些年卫城不安宁便随商船来了庆州。”

        杨胡子虽答着宇文慕的话却始终面对着书颜不曾挪动,垂眸盯着书颜脚边的几寸方砖。书颜身后的红拂不自觉绷紧了身体,左手已握紧剑鞘多时,杀气腾腾地盯着杨胡子的双脚。

        两人无声的对峙着,书颜觉察到二人气息的微变,抬眸望向宇文慕,只见宇文慕安抚一笑。

        “怪不得能做出如此地道的洛北美食。”宇文慕说话间抬起手指敲了敲盛过鹿肉粥的碗。

        杨胡子应声看过来对上宇文慕的眼睛,怔了一瞬,方才转过身体对着宇文慕拱手道:“小王爷过誉了,只是些江湖手艺罢了,不足挂齿。”

        室内瞬间淡了肃杀之气。

        “我夫人对你的厨艺甚是中意,未入府前幸得你照顾饮食。今日赶巧我在这,不如你跟我回府任职,如何?”宇文慕看着人问道。

        “不可,府中近来并不缺人,不必为我大费周章。再说,掌柜的还在这站着呢,你这般挖人墙角也实属不仗义了。”不等杨胡子开口书颜便抢先拦住了。

        掌柜闻言忙献殷勤:“哎呦,颜夫人这是哪的话,您能看上我们百味居的厨子是给我们脸上贴金,小王爷若是想要我这就给胡子收拾收拾送到府上去。”

        这话说的奇怪,倒像是要送个姑娘入府一样。宇文慕听着甚是别扭,书颜看着宇文慕忍俊不禁。

        一旁的杨胡子又对着书颜深深一拜,“草民谢颜夫人和小王爷美意,草民初到庆州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幸得掌柜相助,不能因得贵人赏识便忘恩离去。草民虽技拙也想留在百味居贡献一二,请小王爷降罪。”

        “忠肝义胆何罪之有?既然你不愿我也不强求,只是日后我家夫人若有需要,也请尽你所能,慷慨相助。”

        书颜听着二人对话心中犯嘀咕,只不过想招个厨子人家不愿去罢了,这又是降罪又是忠肝义胆,言辞未免有些过头了。看着两人煞有介事一本正经书颜心中不禁疑惑。

        “小王爷放心,夫人若有用的到草民的时候,草民绝不推脱,定然竭尽所能万死不辞。”杨胡子这才对着宇文慕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书颜在旁越听越离谱忍不住插话,“杨大哥这话严重了,我至多让你做个豆腐脑,腌个小咸菜,没什么要命的吩咐,你且安心。”

        众人闻言皆笑,杨胡子也察觉不妥,赧然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回府的路上书颜忍不住问宇文慕,“这位杨胡子是你的故人?”

        “不是,吃过几次他做的饭罢了。”

        “那是我的故人?”

        宇文慕看着书颜笑说:“是不是你的故人怎么问起我来了?”

        “既不是你的故人也不是我的故人那你为何非要见,还有意将人带回来?”书颜不解。

        “你呢?为何不愿他入府?”宇文慕未答话反而问道。

        “许是我想多了,我总觉着这人没那么简单。先说他这体格,怎么看都更像个武夫;再者你有没有注意他的双手虎口处都有老茧,我看他惯用右手,那左手虎口处的老茧是做什么弄的?方才红拂杀气凛然盯着他,他竟能从容不迫,甚至二人有些势均力敌的意味;还有他与你对话间用词也很怪,寻常百姓不会说降罪,大多是请求莫怪罪,他这般主动请罪的倒像是军中人。”

        书颜说完一通抬眸正撞上宇文慕似笑非笑盯着他,“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我也是瞎说的。”

        “没瞎说,阿颜说的都对。”宇文慕牵起书颜手臂轻轻揉捏着,藕节般的手臂仿佛有种奇特的魔力,握着它揉着它捏着它便能安抚宇文慕的所有焦躁不安。

        宇文慕看着书颜一脸疑惑说道:“不是故人并不代表我对他一无所知,你说的不错,他就是军中人。他叫杨弘昼,是徐王的副将杨烈和徐王妹妹徐眉的儿子,从小习武,是大靖数一数二的弓箭手。”

        书颜心下明了,左手虎口的上的老茧便是常年拉弓留下的。

        “那你方才行事也是莽撞了,你让他入府在他心中会认为是招安的意思。”

        “原本也是招安,他既不愿此事便作罢,我也未逼迫他,算不得莽撞。”

        “也是可惜了,好好的将门之后沦落至此。”书颜叹息过又不解道:“他这体格看着像是每日都练着,既然不是真心想安命于此为何不肯跟着你。况且宇文叔父也是出身徐家,算算年纪叔父同他应当是熟识的。他莫不是不知你真实身份才将你拒了?”

        宇文慕未立即答话,依旧攥着书颜的手臂,摩挲着细嫩的软肉。

        “别揉了,都红了。在想什么呢?说话啊。”书颜嘴上不耐烦,手臂却不曾从宇文慕掌心抽出。

        “我在想咱俩都成亲小半年了,你该改口叫爹,不该叫叔父。”

        书颜听了一时语塞,一双耳朵羞的通红,宇文慕见状才心满意足的开始正经答话。

        “他这个年纪,又是军中人,多半是清楚我的身份的。”

        “那他为何不受你招安?”书颜不解道。

        “阿颜,你可了解徐家?”

        “徐家?嗯”书颜沉思片刻才道:“徐家位列开国五门,掌五十万兵,居世家之首,荣宠至盛,贤德二帝对其颇为倚重。徐家门生众多,听说还有不少文人投奔其门下。”

        “不错,徐家门风严谨,曾得众文人称赞。徐家门下有不少文人门生,正因如此,出身徐家的武将都会礼待文人。”

        书颜听到这话却皱了眉头,“如此声望,如此兵力,德宗又如此懦弱,竟是能君臣不相疑?”

        “与其说是懦弱不如说是仁善。”宇文慕抚了抚书颜的头温柔一笑又道:“贤宗有三个儿子,楚王是丽妃所生,血统不纯且无意皇位,剩下恒王与德宗皆为皇后白礼所出。恒王太过暴戾,与白家交往过密又极为排斥徐家;德宗仁善也生了与世无争的性子,贤宗教导多年也是天性难违。”

        “最后贤宗还是选择了仁善!”书颜不置可否。

        “是,大靖尚武,开国后也是征伐不断,对内定要施以仁政才不会令百姓苦战,生出怨怼。若是早些年边境未平时议储贤宗应更属意杀伐果断的恒王。”

        “我倒觉着贤宗是选了徐家!恒王与徐家交恶,若是继位,大靖必起风雨。德宗虽懦弱,但徐家五十万大军的强悍正好可弥补这一点,他继位后只管仁善便可,他对内徐家对外,便可保大靖千秋万代。如此君臣和鸣本是好事,只可惜大靖内部不只有百姓还有争权者。德宗一视同仁的仁善终究是害了忠臣,徐家能保大靖,德宗却保不住徐家。”书颜似是对德宗的仁善颇有微词。

        “也不能这么说,徐显和徐真都是死在战场上的。当初江阳一战是大靖少有的文武朝臣皆主战的战役,也是关乎大靖国运的一战。那一战的军需补给便是安家同兵部工部协办的,恒王惠王都添了不少助力。只是那一战十分诡异,当时还是凉王的辰帝请了个术士,不知使了什么邪门法术将徐家大军困在乌山脚下七日之久。先头军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驻扎军两日未收到消息,哨兵去探,山中竟没人的踪迹,这才感到不妙给燕陵递了急报。不日徐真便挂帅上阵带着驻扎的五万军前去支援,与出了法阵的先头军顺利会师戴河。接下来的事便超出了人们预想,十万徐家军与北辰的五万军竟鏖战了八日”

        “鏖战?八日?”书颜忍不住惊讶。

        “更匪夷所思的还在后头,北辰那边来的消息,两军交战第一夜徐家十万军覆没在戴河。所谓鏖战,是徐真将军一人对阵北辰五万军鏖战七天七夜!”

        “这、这也太荒谬了!”书颜瞋目结舌道。

        “都是过去的事也无从佐证,只知江阳战败后大靖乱势渐起,直至今日这般境地。徐家亡了,德宗踽踽独行只熬过了八年。惠帝逼宫后徐家门生散了大半,也有不少追随他的,毕竟他也算得上正统。直至四年前惠帝也没了,偌大的皇城竟没一个宋氏,只剩一个鸠占鹊巢的高氏。没了宋氏徐氏的门生也走的差不多了,杨弘昼便是在那不久后来的庆州。”

        “那他当是对燕陵无望才来的庆州只是他们这些人既然对燕陵无望大可会集起来反了便是,何苦揣着一身本事蜷居于此。”

        宇文慕闻言倒是笑了起来,“果真是阿颜,视皇权如粪土。这也是他不肯受我招安的原因,徐家门生的忠心是对宋氏不是对徐家,而四年前定远侯背的是谋逆的罪名,即使同根生也动摇不了他的赤忱。”

        “可大靖已没了宋氏,他这是在等什么?”

        “你当他方才真的是跪错了人?”宇文慕见书颜诧异接着说道:“他在洪城多日怎会不认识我,他方才真心实意跪的正是你。”

        “怎么会,我与他无甚交集,他不会知晓我身份。”

        书颜面上肯定心中却打起鼓,他与杨弘昼确实没有过交集,若杨弘昼真的知道他是谁唯一的可能便是四年前他铤而走险潜入卫城之时被他察觉。在那之后不久杨弘昼便来了庆州,只是杨弘昼倘若真的是为他而来,如今他又跟着宇文慕,杨弘昼为何不受宇文慕招安?书颜不得其解。

        宇文慕见书颜心不在焉安慰道:“阿颜你且安心,无论是否知晓你身份,总之他对你是无恶意的。许家生事他未参与,前些时日燕陵来人他也未有动作,可见他并非敌人。”

        书颜细细琢磨着方才二人的对话,恍惚道:“子卿,我在你身边定要于你有所裨益才好”

        书颜心不在焉的一句话将宇文慕听愣了,他缓过神才温柔一笑,“你本身便是我的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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