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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十三章


帝京城的春寒总是显得漫长,当潮湿的冷风吹得窗外的树叶簌簌抖动作响,明珠的背心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就在这一刻,明珠忽然再次体会到有眼睛的好处来。如果她能看得见,她就可以从明菊那张不卑不亢的脸上,看出这个人的脸皮到底有多厚;如果她能看得见,她就可以从那张厚颜无耻的嘴脸上,认认真真地学一学,到底怎么样,才能把厚颜无耻升华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大姐,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么?小的时候,我总是跟屁虫似地跟在你身后不停地转悠。你叫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你叫我向左,我绝不会向右;而偌大的明府,勾心斗角自然是司空见惯。可是对我而言,曾经的那个‘大姐’,却一直是我心中的天,是我的保护神。大姐,你对我太好太好了,好得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会跟着沾光。可是大姐,你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而我呢?我有什么?不,我什么都没有。而且从小到大,我觉得除了你之外,整个娘家就没有一个值得我去信任依赖的亲人,甚至,就连自己的生母也不是……”

        明珠没有吭声,明菊说的,都是事实。

        明菊刚满五岁那年,因生母旷姨娘是春风阁的戏子出生,明菊便被送往大太太陈氏那里去照管。偌大的明府自然也是个看人下菜的地方,有一次,明菊口渴了,因向丫头们说了句要茶吃,丫鬟们装作没听见,于是,五岁的小明菊便决定自己踩张凳子自己给自己倒茶时。当然,仅仅五岁的孩子,后果是可以想象的。滚烫的茶水打翻下来,不一会儿,明菊右边的腿肚子上便被烫得又红又肿,甚至溃烂破皮。而恰恰那个时候,明珠不知何时走了进去,她一脸纳闷不解地站在珠帘下看着明菊:“咦,为什么你要自己倒茶喝?难道你不会叫人么?你是个傻子么——?”当时的明珠也只有八岁,穿着件石榴撒花小红裙,模样娇憨,梨花带笑,样子非常可爱。明菊把小脑袋低垂着,过了好半晌,才轻轻抬起头来,看着明珠,一脸天真稚气地说:“姐姐,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大娘?因为、因为我不想麻烦她们,怕她们又在背地里骂我是姨娘生的‘小戏子’……”

        也许,就是在那一刻起,明珠的心里便萌发出一种大姐姐的担当和意识。炎炎夏日,明菊腿上的烫伤红肿不堪,她一会儿跑去拿冰块,一会儿拿药膏,自己承担了打翻茶壶的名义不说,她甚至觉得,自己身为明家长女,她有责任和义务去照顾明菊,照顾这个看起来文静胆小却又乖巧懂事的小妹妹。

        “记得有一年,你过生日,我为了能亲手绣一副挂屏送给你,我几乎逛遍了整个东街的西市口。我把我平日里舍不得花销的月钱统统拿去买最好的绡线绢料不说,还勤练苦学,把宫廷最难的一些织补技法全部学会了。我为了那个挂屏,绣了足足半年时日,眼也花了,人也几乎快要虚脱了……终于,就在我绣了一半之时,因为姨娘发现我把自己的月钱全部用来倒饬这些玩意儿,她一气之下,不仅将我的绡线狠狠剪断不说,还动手又重又响打了我一巴掌。”

        “你知道那天我有多难过么?重阳节的赏菊酒宴上,我的右颊一直是红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当时的你,更是只顾和其他几个姊妹划拳猜枚行酒令,笑得好不快活。最后,还是三哥哥来府上找你的时候,路过我身边问了我一句:二姑娘,你怎么不和她们一块儿去玩?你应该和你姐姐一块儿去玩的……”

        说到这里,明菊的语气似是变了,声音变得柔缓而惆怅,明珠依旧面无表情,一旁的拾香则冷冷瞅着她。

        “大姐,不错,你的眼睛是我直接间接害瞎的。而我从小到大,也一直有个说不得的心事瞒着你。大姐,你知道每一次当你把我强拉进被窝让我倾听你和他之间的那些心跳、甜蜜的事儿,我就有多么不想听么?虽然你每次唠唠叨叨说完之后,我也跟着你一脸兴奋地问:真的?他真的吻了你么?他是这样、还是那样吻的你?……最后,当你带着一脸的幸福娇羞、笑得比花还灿烂地告诉我时,你可知道,我要一直陪你这样装模作样唠嗑到天明有多么不易?多么——不易?”

        明珠张了张嘴,好几次想打断她的话,然而,却终究是忍住了。

        “那天,应该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味的一天。尽管我明白,他会亲自带着我逛遍帝京城买回我要的绡线、会亲自带着我去装潢店里找到最精致最搭配的紫檀镶边和黄玉画屏轴,这些——都不过是为了你,或者是爱屋及乌地连带他身边的亲人也很客气周到。可是,就在那一刻,当我和他一起肩并着肩走在人群拥挤的大街,走在众人纷纷投来的瞩目和艳羡中,我的心,一下就像三月里的春光,变得暖融融起来……呵,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正值九月,满城的蟹爪菊像金色的波浪被秋阳日影照在百尺高的城墙楼头,他穿着意件雪白的广袖袍子,和我一起走进那所装潢优雅的裱糊店里。裱糊店的老板笑盈盈招呼我们,一面从店里的沉香木桌上揭开一张蓝地高丽织锦台布,一面问我们的画屏需要何种色泽材质。我俩相视一眼,当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出同一答案后,我俩,都忍不住地笑了……”

        明珠没有说话,很多人说得对,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在懵里懵懂过日子,从未眼明心明过。

        “后来,画屏终于装裱好了。”明菊自嘲似地笑了一笑,又说:“我用锦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就在你生日那天,我交给了你,虽然,你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可是,那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通宵熬夜亲手绣上去的……呵,我是这么想的,可是有一天,我才发现,自己终究是太过高看了自己。——因为,就在你的几个丫头帮你处理房间不要的杂物时,我不小心路过那儿,正好看见,我给你所绣的那副画屏,就躺在那个即将被扔的杂货堆里。”

        明珠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拄着盲杖,好几次嘴角抽搐,想要维持之前的高冷面部,然而,终究是声音沙哑、艰难地开了口——

        “所以,你打算报复我?就因为我的一次粗心大意无意间伤了你的自尊,你就决定不再隐忍?不再退让?甚至要对我下手了么?”

        明珠笑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那个画屏,她不是有心的。送她生日贺礼的太多,而那个画屏究竟是谁送的,她也记不清了。而至于为什么会让丫头们扔掉,连她自己也记忘得干干净净。只是,令她相当唏嘘感叹的是,如果因自己偶然的一次粗心造就了对方的阴暗偏执,那么,明菊对她的恨,实在是可悲、可笑又让人寒心。

        明菊没有回答,她把目光移向别处。

        窗外的花藤架子边上,一只硕大的蜘蛛正在那里吐丝结网。

        明菊对着那只蜘蛛表情复杂看了一会儿,才又恍恍惚惚轻声地说:“大姐,你知道有段时间,有多恨你么?——多恨么?”

        那灰色的大蜘蛛在明菊眼里不停地盘旋拉网,刚开始只有一只,然而,渐渐地,越爬越多,越爬越多,密密麻麻,它们几乎占据了明菊的整个眼瞳。

        明菊把手慢慢捂在脸上,仿佛那一只只丑陋狰狞的蜘蛛怎么遮也遮不完似地,最后,当她终于又把手放了下来,明珠便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句——

        “前年的四月,你和他要去游春踏青,那天,我压根就不想去的,可是大姐,你为什么要非要死拉活拽地拖着我去?为什么……”

        她说着,声音渐低、渐抖,最后,伴随着窗外不断吹进的冷风,她的语气,便慢慢地带出一缕哭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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