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知其不可而为之 2

“呶，真是无趣呵。”

        伴随着方才振聋发聩的声潮中，最后一波徐徐回旋的声浪于耳畔间消匿，灰无声地叹了口气，先前持续了良久的戒备于晦暗的双瞳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难以掩饰的慵懒，与倦然。

        灰与紫，究竟曾一同并肩作战过多少轮回，他已恍惚记不清了，只依稀遥记，自他们首次搭档伊始，直至迄今，已有近千载的岁月。在此期间，他们平均每日都要至少猎杀一只猎物，果腹的同时，通过汲取猎物的营养予以提修。这样算来，时至如今，他们已历经大小作战三十六万五千余次。

        昔日令二者倍感自豪的，也莫过于在这三十多万次的战役中，他们几乎始终保持着全胜记录，鲜有败闻。屈指可数的几次失败，也无非是源于二者间实力差距太过悬殊，以至他们不得不进行战略性撤退而已——事实上，凭借灰在捕猎之前苦心孤诣地择选出的进可攻退可守的得天独厚地形，他们无一不能全身而退。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那些刚愎自用的猎物们被紫人畜无害的外表与其在独角兽族群中凤毛麟角的珍稀所吸引，最终一头窜进了二者悉心布设的圈套陷阱之中。可怜这些直至死神降临的刹那却依旧甚至连自己败于谁手的猎物们，大概也唯有落到阴间后才能震恐地发觉：

        原来那只看似除了抗打击能力强外一无是处的紫鳞独角兽，攻击能力同样威震九天，只不过，为了诱敌深入，必先委屈紫装作败北的模样而已。事实上，他们的那些攻击对于皮糙肉厚，自愈能力又极强的紫来说，至多只能造成皮外擦伤，而永无法伤及内脏。

        不过，再怎么动人心弦、振奋人心的美好事物，倘若持续的时间太过冗久，终究也会迎至让人心生厌烦的一天。灰与紫，同样也不例外。在遍尝胜利果实的甜滋之后，味蕾对甘甜的感受也日益降低，寻常普遍的胜利，再也无法激起往昔时的快感刺激。

        因此，灰也渐渐对那些太过弱小的猎物失去了兴趣，而将锐利的目光，聚焦于“有挑战性”的猎物身上。

        本来，他还多少认为，今日前来的一名老牌魂王与准魂王这一老一少，将“有挑战性”四字冠以其顶，也实属当之无愧，特地遣紫去引诱他们。却是终究不曾料及，这两位单论修为自己还颇为看好的魂王级猎物，却是如此外强中干。整场战役进行得全然乃虎头蛇尾，两位自我感觉良好的猎物们在散场前的数秒间便被彻底翻盘，输了个血本无归。

        可怜这两名刀下不知多少兽命的猎魂者，今日也终究尝到了充当猎物的滋味，想必当今，也只能到阴间去哭号。

        想到这里，灰的嘴角也不禁泛起了一丝残酷的狞笑：想来，这些使那些弱小魂兽们风声鹤唳的所谓猎魂者，实力也不过尔尔罢了。长舌轻舒，微微舔舐着嘴角，憧憬不久后便可将伏地的两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魂王级猎物的皮囊掏空，又得一大滋补之物，却也不失为一大美事。

        然而，也正值下一瞬，无数的变故却乃兀然迭生：先前间或就与自己互通讯息，报告一切尽在掌控的紫，此刻通过二者间的精神缠连，传达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情愫。

        其实，在往昔数十万次的大小战斗中，类似的景况也并非没有：在紫发觉一名实力完全凌驾于己之上的对手出现时，或多或少地都会源于修为间的悬殊差距，而向潜伏地下的后援灰发起警兆，示意进行战略性后撤措施。

        不过，源于紫自身血脉的骄傲，即便对于那些战力与自身全然不可同日而语的对手，他也终不曾表露得太过惊惶。在记忆中，紫唯一一次像今日这般张皇，还是在一次捕猎过程中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遭遇了一只万年年限的暗金恐爪熊，这才一时乱了阵脚。莫非，眼下又出现了一只血脉碾压紫的超级魂兽不成？

        但奇怪的是，此次紫虽着实向自己传达了震恐的情绪，却迟迟没有战略撤退的指示下达，如此罕见的异状，就连久经沙场的灰也不禁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凝眸静思了片刻，他这才勉强得以自圆其说：

        此刻，遽然浮现于紫视野之中，并与其对峙的对手，修为其实并不逾越他们事先规定的“可捕杀范畴”，甚至还较为弱小，但其血脉的精贵，却已完全凌驾于紫之上。也正因此，由于血统至强的威压，紫一时才极度战栗张皇，然而理智也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对手的修为其实并不强大。也正因此，紫既惶恐，同时也迟迟未传达战略后撤的信号。

        而关键在于，一名能让在独角兽族群中血统足以与白金和淡金独角兽媲美的紫，都单单惮于其血脉的威慑而彻底乱了阵脚，其血统又究竟强大到了怎样的程度？莫非，那正是自己只在传说中窥得一二的天佑独角兽亲临？

        摊上这等异事，若是对于灰的其他族人，那些将地穴魔蛛非十成把握绝不轻易冒险的准则奉为金科玉律的家伙们，定会宁可避而远之绝不以身试险，对这位实力不详的神秘对手避之不及。

        然而灰，向来是不走寻常路、自诩“别的都缺，就是不缺胆儿”的狠角色。“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就是他笃信的座右铭之一。哪怕天皇老子来了，只要自认为对方实力不过尔尔，他便也要斗胆试上一试。况且，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纵使居于下风，他也随时可以全身而退。

        尽管在亲自睹其真容之前，对于这位兀然出现的神秘来者的各种身份，灰于脑海中的猜测也不可谓不如星空繁星一般，密密匝匝，而又数不胜数，自认为穷极平生履历，这庞大的信息网，应也足以覆盖对手的真容。但待其真正目睹这名神秘来者的面孔之后，依旧是情不自禁地当即瞪大了瞳孔。

        令其全然始料未及的是，对方既不是现已几近绝迹的天佑独角兽，也并非魂兽界公认的顶级血统持有者：暗金恐爪熊，抑或泰坦巨猿这类食物链顶层兽族，甚至根本连“魂兽”如此庞然的概念都与其毫无相关——他是一位魂师，一名人类。

        来者约莫一米七的身高，周身为致密的黯黑甲胄所裹，就连头颅，也被一顶弥散着肃杀之气的暗色头盔覆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冷酷的暗紫色瞳孔，以一种分外不屑的淡然神色随意地瞅着前方，几近匍匐在地的紫，那眼神，恍若其目睹的仅为一具毫无任何生命力的尸首一般。

        其右拳心之处，一柄狭长的暗紫色钩镰赫然在目，于隅中时分斜射的朝晖映耀之下，更增添了无数森然幽光。尽管无论灰如何细看，整柄刀身之处，都并未有半分血迹的残留，但不知怎的，此刻灰的脑海之中，却已浮现出无数魂兽同胞惨死于此象征着死亡的黑暗镰刀之下痛楚哀嚎，那柄承载着不知多少血腥与罪恶的钩镰之上，早已染满了殷红的鲜血之惨状。

        也唯有亲自面对真人，灰对紫之前瑟瑟发抖的惊惶之状，这才有了切实的感触来。向来充任着无情的杀戮者身份的灰，今日却是蓦地有了一种猎人与猎物间的身份调换的恐怖感受，不知为何，对手紧攥拳中的那柄暗紫镰刀，给其的印象就俨然如主宰世间万物生死、拥有至上神力的死神达纳特斯手持的那把蕴含着无上魔力的死神之镰一般，即便是注视的时间长久，内心甚至都会感受到源自骨髓的战栗。

        一时间，即便是再怎么初生牛犊不怕虎，此刻遽然感受到了恍若来自真神释放而出、根本不可抗拒的威能，灰也不由得在刹那之际就生出了抱头鼠窜的意念。但最终，他的八根蛛腿终究也保持了纹丝不动的态势，四双灰色的眼球上下提溜地旋转，目光聚焦于面前这位在先前于恍惚间竟给自己以死神亲临感触的人类之上。

        在其身间，一黄、两紫，三圈炫目的魂环，于晨曦的映耀下，熠熠生辉，分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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