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如今是未时三刻，太阳已经稍稍往西边挪动了。就在阿月起身行礼，决定告辞的那一刻，他转身与正来寻找颜苏子的小丫鬟擦肩而过。

        小丫鬟微微一愣，就像被那个少年没有蒙上面纱的那张脸勾了魂，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唯有眼神一直随着那个少年离开的地方望去。

        “啊……”直到阿月走远了，小丫鬟才反应过来。她涨红着脸，觉得自己的脚不听使唤。但她还是很尽职地凑到颜苏子和子桑仪面前，欠了身道，“博阳殿下安，大小姐安。”

        颜苏子瞧见了她呆头呆脑的表情，拍了拍她肩膀：“你眼神都快跟着人家飞走啦。说吧，找我什么事？”

        小丫鬟连忙摆着手，羞涩难耐：“大小姐别笑话小奴了。是夫人叫我来的，让大小姐去正堂一趟，据说有重要之人会见。”

        子桑仪本来为颜苏子泡了一壶玫瑰甘露，正巧火候刚到时候。茶水煮沸散着甜蜜的香气与玫瑰露的浓郁，子桑仪将茶壶里的甘露倒在黑瓷的茶杯里，梅红色的茶水在阳光下划了个漂亮的水弧。

        颜苏子很遗憾：“期待了好久的玫瑰茶还没喝上，现在就要去？”

        子桑仪用一双修长的手打扫着桌子上的器具，小丫鬟连忙过来帮忙。但是子桑仪却井井有条的已然打扫好。这种事情是他得心应手的长项，凡是风雅之物，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一不通。而且文士们总有一种很特别的仪态和气质，落落大方又儒雅。

        “下次再请颜姑娘一壶。”子桑仪笑道，“可别让颜大人和颜夫人等急了。”

        颜苏子应了下来，提着她那繁琐的长裙摆小碎步跑了起来。因为是故意约了子桑仪，她早早地就在梳妆镜面前收拾着自己那张脸，小丫鬟们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唉声叹气，算了算大姑娘今天一共画了几次妆，又卸了几次妆，试了多少件衣裳。

        见她走远后，子桑仪礼节规范地向管家致辞，说了一连串的客套话，改日再来之类的。

        当他走出颜府的那一刻，云淡风轻的表情蓦地就变了。

        神色略微慌张急迫，他迅速绕着颜府走了一圈，终于在朝着波斯街的那条方向的回廊处瞧见了阿月的一抹衣角。

        紫色头巾的少年郎身姿纤细，他悠然并且快速的拐进胡同。

        子桑仪追上去，而阿月似乎永远都和他保持着距离，无论子桑仪怎样加快步伐，他前面的西域少年依旧看似慢悠悠地行走，实则走速惊人。

        直到子桑仪略微有些力竭，他追了那个少年走过了即墨城东大半的街道，见阿月最终停留的就是那座以前的沙国行宫，如今的多金乐坊。阿月的背影消失在多金坊门口，他解下来了紫色的头巾，就在他走入多金坊的那一刻，子桑仪赶了上去。

        步入坊内时，那里依旧笙歌艳舞，编钟琴笛。袅娜的舞姬们晃动着自己的肚皮，艳丽却不风骚。她们对舞蹈的把握很有度数，一看就知道形体仪态都是上乘。

        “咦。博阳殿下？”今日东极宫的宫廷舞者们在多金坊练习着今晚献给西域诸国王的舞蹈，其中一个领舞认出了子桑仪后，她款款上前，扫了一眼四周，然后问道，“殿下再找什么？”

        子桑仪手里的扇子停在他的下巴上，他皱眉：“你见过一个带着紫色头巾，长得很漂亮的西域少年没有？”

        “西域少年？”舞姬突然笑了，她指着多金坊那大大小小的亭阁，“这儿的西域少女多得是，西域少年可不多见。我方才一直守在门口，并未见什么戴着紫色头巾的少年啊。”

        子桑仪愣住了：怎么可能，他亲眼见到那个叫阿月的少年走进了多金坊，怎会顷刻便没了踪影？

        “殿下。”舞姬微微扬眉，“过一会儿步金台姑娘要来献舞，她都消失了好几天。这群仰慕她的达官贵人们盼了好久才把她盼了回来，您不留下来瞧瞧？”

        “不……”子桑仪握着扇柄的手指忍不住发抖，他若无其事地用另一手攥紧了自己发抖的手指，“我只是来找人，你们继续练舞即可，无须管我。”

        很久以前的时候，他也见过一个来自月泉的美少年。

        胸口画着太阳，被遮掩了一半的脸笑靥晏晏，很是美好。但他莫名心惊，西域圣地的月泉国，似乎都会养出勾心摄魄的魔来。

        颜苏子跟着小丫鬟拐过了芭蕉葱绿的园林。

        清香的竹子，喧闹的蝉鸣。这一切都标志着夏日喷涌而出的热情。

        若是没有劫数，她此刻应该跟所有的贵族少女们一样，穿着一双漂亮的凉鞋在蚌壳沙滩里嬉戏玩水，要么就是拿了一把扫帚到附近的山丛里，由仆人带领着去扑蜻蜓。

        颜苏子微微叹了口气，她这辈子或许真的命该如此。

        她并没有很在意小丫鬟口中的贵客是谁，按照常理来说，一定是：某某国公、某某王爷的小儿子……也有可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她父亲一脸堆着笑：大囡，这是为父为你请的教书先生，从今以后你就跟着他学算术吧！

        颜苏子吓得一身冷汗。

        可是这一次，似乎和以往都不同。

        颜府的正堂里，既没有坐着某某国公，也没有坐着锦衣玉食的小公子，更没有鹤发鸡皮的老头子。

        她的父亲如敬上宾般为客人添上茶水，她雍华的母亲娴雅端正地坐在一旁，头上戴着朵娇艳的牡丹绢花，笑的很温柔。

        而客人……

        颜苏子的话止了一半。

        是一个小道士。

        还是一个颇为漂亮的小道士。

        小道士此刻正在端着茶，他闭着眼睛嗅着茶水的清香。可是哪怕他就算闭着眼睛，颜苏子都能感受到他睁开眼睛时的邪艳，他的眼帘有一点散着乌青色，眉毛就像是被浓重的眉笔勾过一样轻轻往上扬，眉尾上还有个邪魅的眉勾。巴掌大的一张脸，很漂亮的下颌弧度。颜苏子自叹不如，觉得自己过会儿一定不能和他挨得太近，否则必然会暴露自己脸大的缺点。

        分明就是个小妖道。

        “大囡！”颜苏子的父亲瞧见了颜苏子，赶紧招呼着她上前，“还不见过贵宾？”

        颜苏子不明所以。

        小道士反而放下了茶盏，他睁开眼睛笑道：“你就是颜苏子？”

        果然……颜苏子觉得自己真的猜对了，小道士睁开眼睛后那股子妖艳的气息简直扑面而来，还有一番桀骜不驯，他大大咧咧地靠在颜府正堂的梨木镶金椅上，手腕间挂着个紫水晶小葫芦。轻狂而且张扬，根本不像是个修道出家的隐世仙人。

        可是当颜大人解释了小道长的身份时，颜苏子下巴都快掉了。

        颜苏子一直很佩服那个为她算命的观星师，虽然他在三个月后就被砍了头，满朝文武都把这个当年的仙家道人说成妖道。可是颜苏子觉得他既然能算出自己的命轨来，自然是真有本事的，而且对子舍脂的测命也并非不准，不过是触了皇帝的逆鳞，惹了杀身之祸而已。

        颜苏子同时是个好美色的人，这是平朝自古以来的惯例。凡是满朝文武，若没有个异相仪态，必然会让皇帝在朝堂上见着就觉心塞，什么升官发财啊都泡汤了。若要论起好美色这一点，平朝皇帝必然起了带头作用。当年那个观星师死后，他的一切生平都被记录在册，颜苏子偶尔听父亲讲解了一下，偏偏什么都没记得，就记住了那一句：星师尚美姿容，仪态端丽，仙气自生华。

        不仅如此，颜苏子还记住了那个观星师的名字：青象。乍一听以为是个动物，但颜苏子觉得这个名字起的还是甚美，当然了，少不了因为观星师本人长得美。所以得知了面前这个妖里妖气又清狂放纵的小妖道就是观星师的儿子时，颜苏子忍不住往后退了三步，险些晕倒。

        “大囡啊……”颜夫人亲手为小道士剥开山竹，她道：“陛下这几日将青象大师的儿子召回即墨城，说要为子舍脂公主重新测上一卦。你父亲好说歹说才把贵人请到咱家，为你瞧瞧你的劫可咋过，莫要失礼，还不上去奉茶。”

        小道士听了这话，很不客气地敲了敲桌子上的空茶杯。

        颜苏子疑惑：“为何道士也能有儿子？”

        她这句话刚说完，那个小道士忽地就扬着脸，青纱在他身上扫出一股子清逸与妖异的结合感：“道士又如何？贫道的娘亲是三媒六聘娶进大门的。”

        “莫要说错话！”颜大人呵斥了一声颜苏子，然后朝着小道士回以歉意，“小女顽劣，可别冲撞了仙家。”

        颜苏子只好听了母亲的话，恭恭敬敬，姿态柔雅地上前去，为小道士添了一壶茶：“是……仙家莫怪。小女知道了。”

        小道士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

        颜夫人在一旁很忐忑：莫非仙家已经看出来了自己女儿的命轨来？可莫要再是什么不好的卦象啊。

        但接下来小道士说了一席话，让颜苏子恨不得吊死在他面前。

        小道士说：“你的脸挺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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