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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生意


我登时脸一红,颇有些讪讪。白展堂淡淡看了我半晌,突然一指不远处一棵树,回过头示意:“瞧见那树了没?爬上去。”

        那是一棵不知多少年的老树,一打眼起码五丈来高。我摸不着头脑,白展堂已经抄着手,做出了解释:“我没仔细瞧过你的身法,你上个树给我瞧瞧,也叫我明白你到底是哪里不行。”

        我白他:“我行不行用得着你瞧?”但是他肯指点我两句又不是什么坏事儿,来到树下琢磨一下落脚点,好在这回没给我爹丢人,一窜就上去了。于是坐在树杈上,笑得眉飞眼开:“怎么样?”

        “能怎么样?”白展堂踱着步过来了,抬头往上觑了一眼,叹了口气,“不怎么样!笨拙得很。”

        他倒是瞧出我一脸不服气,脚下一拧,倒没见什么大动作,整个人仿佛平地飞升,轻轻松松一跃一丈来高,落在我身旁时树杈连哆嗦都不哆嗦。正巧又大又圆的月亮透过稀疏的树冠里投过来银黄色的月光,他上来的时候俊得跟个神仙似的,逗得我心里倒是一哆嗦。但是白展堂偏偏不懂得闭嘴,在我身边蹲下来,嘚瑟地一扬脑袋。

        “瞧见没有?这才叫利索!要是底下有头大虫撵你,依你这个上树速度,起码脚脖子给你撕下来半截。”

        接着他仔细看了看我的手腕脚踝,看完就非常认真地疑惑:“你长手长脚,骨量也轻,应当是个练轻功的好材料。怎么身子这么笨,腰都不会弯的么?”

        我觉得很沮丧,轻功已经算我比较拿得出手的了,依旧得了这么个评价,闷了一会儿,才丧丧地道:“谁知道呢。你方才也说了,轻功主要靠天赋。我就是天生没这个资质。”

        “你的问题倒不在这儿,”白展堂想了想,摇头否决,“你的轻功别的很,瞧着是很漂亮的一套身法,实际上劲劲儿的。你师父怎么教你的,教出来这么别扭的轻功?”

        这人刺儿我可以,刺儿我爹那是绝对不行。我一瞪眼睛:“胡说,我几个师兄都是一样教出来的,个个都很出色”

        “就你不行,对吧?”白展堂难得打断我一回话茬,大手一挥,示意我静静听下去,“你师父要么是特别会挑徒弟,个个悟性极高,跟他会不会教没什么关系。要么就对你特殊对待,压根就没认真教。要不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的轻功成这个样子。”

        我脑子一懵,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只得愣愣地看着他。他已经又轻飘飘跳下去,仰着头冲我喊话:“现在,往我这儿跳,什么都不管,直接往下跳!”

        我这会儿反应过来,往下一瞟,高是不太高,就是真不管不顾地跳下去起最轻就得崴脚。我就抱着树干冲他啐了一口:“你让上就上,让跳就跳,拿我看戏法来了?谁要听你的话!”

        他仰着脸,脸上倒是很严肃,只是嘴里仍没有正形:“别倔,我为你好——要么你就一辈子当个蹩脚鸭子,要么你就听我的话,快跳!”

        为我好这话我听得太多,所以其实已经没所谓到底是不是为我好,怎么就为我好。我也只是习惯要顶两句嘴,拿眼睛估测了一下距离,还是跳了。只是落地不免还是用轻功托了一下底儿。白展堂伸胳膊刚接着我就发现了,脸一下黑了,狠狠瞪我一眼,依旧指着那树:“再来!黄桂花,你今天跳不好咱俩就在这儿耗,白爷不信给你拧不过来。”

        我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做什么?你今儿咋跟我的轻功杠上了?”

        白展堂依旧绷着脸:“怪你的轻功偏在我跟前伤眼睛。相识一场,指点你两句,行不行?”

        “行行行。”我郁闷得很,心想这更是打死也不能说我的师承,依旧手脚麻利地爬上树去,干脆心一横,全当自己是个秤砣往下甩。白展堂手上功夫十足稳当,抬手轻轻松松卸下我下坠的冲力。我一口气刚呼出来喷在他的胸口,顾不得抬头看他,他已放开手,语气里一股子恨铁不成钢:“实心的石头!你懂不懂什么是轻功?再来!”

        我背上一麻,被大师兄责骂的往昔再度袭上心头。我在他手下三个月乃是真正的讨生活,他对我比旁人更添一倍的苛刻。我知道他是为了挫我的娇气,只是何止是娇气,命都给挫去半条。白展堂这样疾言厉色,我反倒踏实起来。又跳了几回,他的脸色才逐渐和缓,问我:“觉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我想了想:“你是说我的轻功太往下使劲?从高处跳下来,是为了让我改掉用腿发力的习惯?”

        他点点头,眼睛里露出老怀欣慰的笑意:“倒还有点儿悟性。轻功一样要靠丹田气,你只靠两条肉腿怎么跑得过浑身往上拔的人?人家一落地一蹦跶,你倒是一落地一个实心坑。按你以前的练法,再练也过不了江,比抱着石头投江的还一股脑往下沉呢。”

        我忍不住展颜一笑。白展堂的话虽然粗,但意外的很能入我的耳。他自己也憋不住笑,原先强绷的严肃老练立即冰消雪融般化开了,顺手剥了颗荔枝,塞进了我嘴里:“瞧见没有,练得好,为师赏你好果子吃!”

        最后一把荔枝吃完,我们便打道回府。只是荔枝果子在秋风里吹了半晌,已经十分冰冷,害得我牙疼了半宿,难得第一次赶在他出门前穿戴整齐,在客栈门口吃早饭,看见他便张了张爪子:“哟呵白哥,哪儿去啊您?”

        白展堂今天专门梳了头换了新衣裳,凑过来一身桂花香骚包得不得了,顺手捡了根油条,咔嚓咔嚓啃完了才说:“取点儿银子要不要一道儿?”

        我在客栈里憋的这几天算是到了极限,无事尚且要生非,何况他主动邀约,连忙点头答应了。回屋拿了帽子我才反应过来,揪住他的衣襟问他:“去哪里取钱?钱庄里?你既然有钱,干嘛还要摸别人的钱袋子?”

        白展堂把衣襟抽回来,高深莫测地摇了一摇头:“这钱来路正得很。入京以来我只在你这儿下过一回手,最后不也还你了吗?”

        我笑嘻嘻地道:“这就叫莫伸手,伸手必被抓。”

        因为是中秋节第二天,街上依旧残留着昨夜盛典的馀欢,这是我十六年来第一回没和家人一起过中秋,一时间颇为伤感,但又觉得亲人相聚不差这一天,还是兴高采烈的。看见糖人摊子上做的小人像,买了两个让白展堂先选:“你要嫦娥仙子还是织女娘娘?”

        白展堂眯对此不屑一顾,但还是状似无意地一指嫦娥:“这个,这个个儿大,糖多。”

        于是我们俩一人叼着一根仙女娘娘,一路晃晃悠悠,来到了京城最大的赌坊门前。

        ——常丰赌坊。

        作为京城声名在外的赌场,它并不如传闻一般威严耸持,门脸很小,窄的只能一个人进去。门上悬着一块牌匾,便叫“常丰。

        常丰赌坊藏在一条小巷里,我不止一次看着这块匾额,觉得这世上的销金窟最会装模作样,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但是怎么个藏污纳垢,我并没有亲眼见过,陪我巡街的人只许我远远看一眼门脸,他没有胆子叫我真正地开眼。

        但是白展堂就不一样,他把那根糖嫦娥嘎嘣一下就咬碎了,回头向我交待,嘴里还带着麦芽糖的香气:“进去后不要乱看,把帽子戴好,跟紧我,听明白没有?”

        我又期待又紧张,赶紧乖乖点头。门后面便是一条窄巷,尽头又是两扇门,白展堂选了左边一扇,推开门黑漆漆一片,竟是条向下的台阶,两壁点着一盏油灯,下面拖着长长的烧过的灯油痕迹,微弱的火光在方寸之地一跳一跳,只得看清一半的道路——我开始觉得害怕,紧紧缀在他身后,他叫我搭住他的肩膀,一步挨着一步往下走,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气就不住地向后飘去——我才发现他的后颈冷得像一块玉,便知道这个人也远没有面上这么八风不动,心里一下子平定多了,开心地问他:“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么?”

        他迟疑了一下:“算是。平常只往右边去,左边倒是第一回进,谁知道是个什么鬼地方!”

        我听出他的犹豫,连忙宽他的心:“不要紧,如果是个不好的地方,我们掉头跑就是了。倒是你为什么来这里,难道这是个地下钱庄?”

        他摇摇头:“有人告诉我来这里取银子,一定安全。”

        我不太相信,什么东西是一定安全的?

        路的尽头依旧是一扇门。白展堂看着门,突然生出一丝踟蹰,回头看我:“要不,你先回去——”

        我伸手把门推开了。

        眼前豁然开朗。

        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条街。一条疲惫的,还未清醒的,和外面一模一样的街。左边搭了个茶棚——这里比起来上头,只多了一面漆得雪白的天顶。许多小小的店铺比肩接踵地立在一起,市井气比起上面也不遑多让。

        只是透着一股古怪。说不上来的古怪。

        “白公子肯来,真是给我面子。”

        白展堂很客气地笑了笑:“袁寺丞特意托人递交私函邀我来此,才真是给白某人面子。”

        我当即一背冷汗,转过脸一看,果真是袁荣。坐在茶摊一张小桌子前,眼睛里含着笑,很家常,很随和,甚至可以称得上亲切。只是被这一双浓灰眼睛静静盯住的时候,依旧会不由自主生出仿佛被凉水拔了一遍脑子的错觉。

        完蛋。

        荣姐是不是说要我这几天不要乱跑来着?

        怎么好像每次我只要私自出门,就一定会被当场抓包?

        袁荣见我畏畏缩缩直躲,也并不惊讶,实际上她自从一见到白展堂现身起,目光便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向我分出一缕。她一改往日里的冷淡随意,相当郑重地起身迎白展堂入座,一转身面对我,细长眉毛微蹙,这才显出淡淡的不悦。

        “这位姑娘见谅,我同白公子谈事情,不方便外人知晓。姑娘要是愿意,去这条街上随意逛一逛可好?”

        这就是不愿意也要愿意了。白展堂这时也回头,脸上有点儿讪讪的:“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一点。你去买点什么,我请客”

        我连忙抱拳告辞:“了解了解,您谈您谈!”

        早上的商铺一般生意都不会太好,我大概一看,发觉这些商铺卖的东西多半都很粗滥,并不合我心意。看见一家面馆,心想不如边吃边等他们谈完。刚要走进去,忽然冒出来一个店伙计打扮的男人,分外冷峻地堵在门口:“客官进来吃面?”

        我皱皱眉毛,横生两分不满:“不然呢?”

        店伙计脸上纹风不动,眼珠子盯住我,缓慢地转了一转,侧身把我让了进去,看我在正中央一张桌子前坐下了,才毫无诚意地问:“客人要吃什么?”

        我早饭吃得急,再加上被白展堂瓜分了一半,现在的确有些难捱,眼下也不顾伙计的恶劣态度,看了看墙上的挂着的菜单:“要一个二两的拌面。要青葫芦和鸡脯子肉,不要搁醋,多浇麻油。哦对了,上面再窝一个溏心蛋,蛋不要带盐,撒一点儿白胡椒就够了。”

        伙计似乎愣了愣,低头说了声稍等,便进了后厨。里面这是个露天的院子,两边围楼上房门紧闭,装潢也十分朴素。整个楼子里约莫就我一人,静悄悄地只听得见后厨开火切墩子的声音,比起寻常饭馆除了安静一些,没什么两样。

        我甫一坐下,立即陷入沉思。这几天的相处足以使我对白展堂建立起单方面的信赖,只是他今天与袁荣的隐秘见面,又引得我开始生疑。江湖不比其他地方,宝珠实难蒙尘,他既然有和楚留香一较高下的资格,就绝不至于他所说那般寂寂无名。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我平日虽并不十分挂怀,但偶尔揣测,又无别的证据。他的武功我只见过点穴一项,把脑子里记着的擅使点穴的大家都捯饬出来一盘算,没一个这么年轻,功夫也这么俊的。

        再去想袁荣,堂堂大理寺正六品寺丞,何以约见一个□□朋友到如此隐秘的地方,大明律也没规定有官身的不许和江湖人打交道。反正就是不正常,这俩人还不准我听,一看就更不是什么好事儿。

        乱糟糟想了一圈也没明白,我的面倒是上来了。正埋头海吃,忽然听见旁边二楼一间房咯吱一声响,一个黑黢黢的大汉走了出来,和我四目相对后先是一怔,立即收拾好表情,转过身对屋内一拜,声音嘶哑道:“多谢先生。”

        里面随即也走出来一个人,长身玉立,气度雍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从容微笑:“未曾为您解惑,不敢受此一拜。”

        那黑衣大汉嘴皮掀动,还想说些什么,我已经看清那人面容,当即放下手中筷子,开心地挥了挥手:“魏大哥好!你也来这儿吃面啊?”

        黑衣大汉最终没能说出他想说的话,黯然离去。而衣冠楚楚的魏子云则坐在我的对面,微笑着向我解释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暗街里任何一家店铺都不是表面的样子,这里看着是个面馆,实际是黑/道交换买卖情报的地方。因为这儿的每一间房间都做了隔音处理,里头人谈话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所以选择来这里做生意的人,一向很多。”

        “啊,”我有点儿慌张,无助地抱紧了自己的饭碗,“也就说这里不是让人吃面的?”

        “倒也不是,只是鲜少有人跑到这里来,纯粹就是为了吃一碗面。”

        魏子云很有气度,绝不笑话我没有眼力劲儿这一事实,反而很好心地教我:“郭姑娘刚出来历练,看不出来也情有可原。只是眼睛注意不到的地方,依旧可以靠别的部分发现端倪。”

        现在提起魏子云这个人,一般都是称为大内四高手之首,鲜少提起“潇湘剑客”这一诨号,只是夙风与他多年相交,特意嘱托我可以好好听一听他的话。直到今日才知的确闻名不如见面,常听闻官府里某些前辈有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本领,今日方知,发端皆在如此细微之处。

        我心里很满足,觉得又结结实实上了一课,看魏子云眉目可亲,一时好奇心上涌,便问道:“那魏大哥来这儿,是买还是卖?”

        魏子云不动声色,迅速瞥了一眼四周,方才舒缓了眉头,轻轻弯了弯嘴角:“有人出一万两向我买一个消息。自古财帛动人心,我不能免俗,便来巴巴地赴宴了。”

        “什么问题这样金贵?”

        魏子云笑容不变,只是眼中深意猝然一闪:“问我陛下的身体状况如何,可否还能撑到年底。”

        我暗暗吃了一惊,事涉天子便无小事,只是想不到陛下身处九重宫阙,什么人能有这样的胆量,只是突然想到一事,继续问道:“可魏大哥不是两年前便调至了东宫么?怎么还问你这种问题?”

        魏子云淡淡道:“我虽已调离紫禁城,但与如今的御前侍卫乃是刎颈之交。另外太子殿下素得陛下宠幸,我也因此时常有机会在陛下面前走动。”

        我点一点头,江湖人看天家事,自然觉得天高皇帝远,干我鸟事。但我父亲作为天子近臣,自然把我也带染上了关心朝政的习惯。一想到有人要对皇帝不利,我就立即开始担心父亲的宦途:“究竟是什么人要从魏大哥这里买陛下的消息?这么胆大包天,不怕官府彻查?”

        魏子云依旧情绪淡淡,仿佛丝毫不放在心上:“天底下有异心的人多了去了。群蛇环伺,在天家再正常不过——又或者,只是陛下想试探试探太子殿下的心思呢?郭姑娘,你我并非江湖中人,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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