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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今夜白


宝宁十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晚,在江南阳春三月的暖风中,扶稷山庄正门大开,迎接乔家送嫁妆的队伍。

        而与此同时,远在北地的雁州竟还时不时飘着冰雨。雨幕之中,巨斛岛遥望雁州那尚点缀着白雪的青灰色海岸。巨斛岛物产不丰,历来少有人涉足。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偏远荒凉,不知何时起,此处便成为了近两年在江湖上迅速崛起的今夜白的据点。

        冰雨中,一个人独自登上巨斛岛,快步走向岛上最大的一栋庭院。

        此人身披披风,头戴斗笠,看不清相貌,只有长长的白色胡须从斗笠的缝隙间一闪而过。可若是他是个老人,未免脚步太过轻快。

        此人一路走进今夜白总舵,一路的守卫门人俱向他致意,显然此人时常出入此地。

        他轻车熟路的在游廊间穿行,如入无人之境,最终直接闯入了今夜背后首领的书房。

        房内坐着两个沉默的女人,看到此人进来,她们也只是看了看他,再无别的反应,可见三人十分熟悉

        那人把斗笠摘下,也不解披风,而是将下巴上的假胡子摘掉,随意地抛在茶几上,转身向二女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竟然是岳千山。比起乔君刚遇见他时,当下的岳千山面容略显清减,脸色发白,也不知是当初慈娘留下的伤口未愈还是被冷雨冻的。

        面对两个做贵妇打扮的女人,岳千山这个单身汉子并不紧张,而是一屁股坐在她们对面,向二人道:“如此寒冷的天气还要登岛,二位好雅兴啊,扫云夫人、独孤夫人。”

        原来方才默然对坐的二女其一便是天下武林闻名的“小袖金鞭”独孤月,她向岳千山点头致意:“我与扫云在此烹茶赏雨,就等岳大侠你了。”

        岳千山挠了挠头:“这就是所谓的请君入瓮?”

        “怎么,怕了?”坐在独孤月旁边的另一位夫人朗声问道,相比独孤月淡雅的装扮,她则是锦衣绣袄,头戴步摇,形容举止自有一番骄矜之气。

        岳千山也不生气:“怕不怕的倒在其次,二位夫人都是女中豪杰,今日舟车劳顿上岛与在下碰面,绝不是为了喝喝茶看看雨这么简单吧?”

        独孤月答道:“这几个月大大小小出了几件事,我想这还是咱们三人碰个头商量一下为妙。”

        说完,一旁的扫云夫人便将一沓信件递给岳千山。他接过后快速翻看了一会儿,便放下这些东西。

        扫云夫人问道:“如何?”

        “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层出不穷,依我看只有这一件还有些意思。”岳千山提起其中一张纸,向二女展示了一番。

        独孤月问道:“好端端的活人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不识亲友,仿若行尸走肉此事着实古怪,我活了这么多年竟是第一次听到。扫云,京城那边有这类事吗?”

        扫云夫人摇头:“若蔓延到京城,那还了得?早就传开了。”

        “此事就是从西北那边蔓延出的,我年前刚从岷州回来,已经有不少类似的传言了。”岳千山道。

        独孤月捋了捋自己心爱的金鞭:“我们还打探到一条消息,说是云滇五毒内乱了整整半年,长老俱死,教主逃亡,唯一活下来的蒙金长老代掌五毒。很巧,五毒内乱与咱们方才说的那件事几乎是同时在江湖上有了水花。”

        扫云夫人冷笑道:“五毒内乱,其他长老死光,就活下来一个?那还真是巧的很。”

        独孤月皱眉道:“我也觉得古怪,二十年前我曾与蒙金长老有过一面之缘,他那时便已经年过耳顺,如今怎么也得八十多了,竟然还能搅动五毒风云?真是不可小瞧。”

        岳千山问道:“所以,二位夫人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扫云道:“方才我就在跟阿月商量,如今今夜白眼线遍及天下,唯独江东府我们始终安插不进人手。”

        岳千山摆摆手:“我懂了,在下领命,这就去江南走一趟。”

        扫云夫人先一步道:“岳大侠,我们也没办法,我能脱身来这里一趟实属不易,月姐姐她你也知道,不方便去南面,总还得靠你了。”

        岳千山正色道:“夫人何必这般说?当年若不是两位,靠我一人之力又怎能建起今夜白?这么多年来,我难道就没受过今夜白的好处?二位万万不可再出此语。再说了,这几年我反反复复往江南跑,也是在观望江东适不适合留一个咱们的据点。你们这么一说,也触动了我心中所想之事,也是碰巧了。”

        独孤月也站起来道:“这次拜托岳大侠了。”

        岳千山点点头,转身欲取斗笠,被扫云夫人喊住了。

        “还有一事,岳大侠。”她正色道,“据我在京中打探到的信儿,如今扶稷山庄也非铁板一块,依附于他们的诸多江南门派也不值得完全信任。千机门惨案后,平王没少往各个门派安插人手,此行若遇到关乎雷之章之事,务必小心再小心!”

        那厢,岳千山已经重新带好斗笠,系好带子,口中答应着:“放心,我自有分寸。”

        爽快的刀客来去如一阵风,一忽儿的功夫,房内便只剩下独孤月和扫云夫人了。

        扫云夫人将门窗关严实,挡住外面的凄风苦雨,回头一看,只见好友撑着额头沉思,面带愁容。

        扫云过去捏捏她的肩膀:“月姐姐,人得常笑笑,福气才能多多来。”

        独孤月猛然惊醒似的,抬头看着好友齐扫云笑着道:“你说得对,再说,你好不容易出来散一次心,我原不该扫你的兴。”

        齐扫云忙道:“月姐姐客气了,按说我为红尘所羁绊,你则是武林中人,你我本不应相识相交。但我钦佩你的为人,真心将你认作好朋友,你说这样的话就生分了。”

        独孤月复又低头:“我也是身不由己,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夜筝,想她有没有受苦,身在何地,想她可还记得我不曾”

        扫云自己也生儿育女,自然明白独孤月这几年的苦处,拍拍她的背:“月姐姐,当初你找我还有岳大侠一同建这今夜白,动用了你所能用的一切人力物力满天下寻你女儿,就凭着这份心,老天爷也会保佑夜筝平平安安的。”

        当年江夜筝被侍女掳走,自此不见踪影。江照与独孤月可以说翻遍了幽州每一寸土地,仍得不到其半分音讯,就连侍女尹青杏也如滴水流入湖海,再找不见。

        独孤月大病了几场后,收拾心情,寻到好友齐扫云,还有后来加入的岳千山一同建立今夜白,搜尽江湖诸般秘辛,只为找到女儿夜筝,可这么多年来,寻寻觅觅,毫无结果。

        齐扫云给独孤月倒了一杯热茶,安慰道:“京城那边你放一百个心,自有我时时刻刻给你盯着。江南那边有岳大侠,再加上这几年今夜白眼线遍及天下,会越来越好的。”

        说到这里,齐扫云不禁好奇地问道:“尹青杏一个侍女,怎会如此大胆?九成是被他人之时的,这么多年,就没抓出来谁谋划的这件事?”

        独孤月接过茶杯,苦笑着摇头:“问题就是出在这儿,若能知道是谁的手笔,我的夜筝或许就有迹可循了。按理说,我也算在江湖上略有薄名,也不是没结过仇,这几年我把能想到的人一一找过、打探过过,可都不是他们。我也在想,究竟是谁?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独孤月捏紧了手中金鞭,咬着牙道:“夜筝活着,我要接她回家。若夜筝果然不在了,我必要揪出幕后凶手,不管是尹青杏还是谁,定将那人千刀万剐!”

        江南的六月,天气已经是颇为炎热。待到傍晚时分,日头落下去,大街上行人的脸也模糊起来,才有了一丝凉气。

        乔君从白日便一直在城郊练剑,此刻方回到城中,待到山庄门口,她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本想直接回房,乔君半路上却被墙角茂盛的海棠钩住了。她走进繁茂的花丛,又想摘些插瓶又舍不得。正踌躇之际,一旁树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哼唱着江南人熟知的小调: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乔君愣了片刻,赶紧回头,只见一旁桂树上坐着个眼熟的男子,她便向他笑了:“岳大侠,好久不见!”

        岳千山本半躺在桂树枝叶间,听到乔君的身影,还不及起身便笑着道:“乔姑娘,好久不见了。”

        说完,他才从树上轻快地跳下来,在朦胧夜色中走到乔君面前。

        “岳大侠,这两年多你都去哪里啦?”乔君虽然长成了大姑娘,但再遇见岳千山,便又变成了那个对他满心崇拜的孩子。

        “我能去哪儿啊?不过四处闲逛罢了。”岳千山看着夜色中乔君朦胧的五官,笑了笑,“长高了,你们这帮孩子都渐渐长大了,我却要老喽。”

        乔君拼命摇头:“才不是,岳大侠还是像以前一样年轻厉害。”

        岳千山不置可否:“走吧,别站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了。你师父去哪鬼混了?我来了大半天,也没见着她。”

        乔君知道他跟自己师父相熟,不过在开玩笑,便老老实实答道:“师父前几日说要出门见酒友,还没回来呢。”

        岳千山哈哈笑了两声:“是她的性子了。”

        乔君颇为好奇:“岳大侠,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师父的?”

        岳千山想了想:“很早了,那时候我跟你师父好像都才二十出头。都在江湖上打混,年轻气盛的,不打不相识。”

        “原来如此。”乔君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鼓足勇气问出自己心中多年的疑问:“岳大侠,你跟我师父你们,你们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朋友么?”

        岳千山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逗她:“怎么,自己要嫁人了,就开始关心其他人的婚姻大事啦?”

        乔君被他调侃地头大,赶紧埋头走路:“岳大侠,我、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乔君对即将到来的婚事说不上开不开心,年初盼来家里送嫁妆的队伍,本以为爹娘至少能来一个,没想到却只来了她大哥乔哲。四五年未见,兄妹二人变化都很大,彼此见面时只觉与陌生人无异。

        大哥对自家妹子的婚事显然毫无兴趣,放下嫁妆第二天就要走,在周智远夫妇百般挽留下勉强多住了一晚,便托词想念家人,匆匆回了南海。从头到尾,兄妹俩都没说几句话。

        爹娘是家人,她就不是么?

        不过,乔君几乎不会伤心了。这么多年过去,家人也逐渐面目模糊起来。大哥不过是一如既往的对自己不假辞色,她也算通过大哥的表现明白了爹娘的态度——赶紧把她打发出门,嫁人了事。

        乔君跟在岳千山身后走着,心底弥漫起一丝丝怀疑。分明是同胞兄妹,为何爹娘对她与大哥的态度相差如此之多?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看重嫡子么?

        走在前面的岳千山不知道乔君内心的起伏,边走边说道:“你再大些就明白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未必只能做夫妻,有时候做朋友会更快活。人是看缘分的,没缘分的人自然不会在一处,有缘分的人,纵然对彼此满心怨恨,也会兜兜转转凑成一双。”

        “嗯。”乔君失魂落魄地答应了一声,满脑子都在想,那她一定是没有父母缘的人了。

        二人走到前庭时,听到正门一派喧闹,便走过去查看。这才发现山庄弟子李震矗在影壁后叉着腰怒骂道:“哪个狗东西天天在山庄门口乱转?看我不抓着他狠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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