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断五

夜深了。

        明公馆里一片寂静。大堂里的辉煌吊灯已熄，只留下走廊内的几盏昏黄壁灯，祥和而宁静。

        明楼强忍疲累，以手支额坐在书桌前，焦急等着消息。听到阿诚推门进来连忙问：“怎么样？”

        “时间太紧，我们又不能用电台，没来得及通知到毒蝎。我找到郭骑云的时候，明台他们已经出发去裁缝铺了。”

        明楼急得站起身，还未再发问，阿诚赶紧说：“我们的人没事，全部脱险。”

        明楼松了口气，不由埋怨：“以后报告，能不能直接说结果？”

        “是。”阿诚低头应着，停了停，继续道：“是这样的，梁仲春下面的那个童虎，本来已经带人把裁缝铺包围了，可中途汪曼春又带着人要来接手。童虎自然不肯，两方争执不休发生冲突，明台他们才有机会脱身。”

        明楼点点头，沉思不语。

        阿诚看着他的神色，接着说下去：“还有，黎叔的小阁楼和郭骑云的影楼所在区域已被秘密封锁，周边埋伏了好几辆电波监测车和大批军警特务，不知道会不会挨家搜查。”

        明楼道：“没有确凿证据，在租界他们还不敢如此放肆。而且，我们的人都已经安全转移。”

        “大哥，汪曼春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你？”阿诚终于忍不住问了。

        明楼负手踱了几步，反问他：“你说呢？”

        “难道她。。。会是我们的人？”阿诚觉得难以置信。

        “现在还无法确定。但是，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吧？”对上阿诚的震惊，明楼静静道：“她从小思想就很进步。你上中学时参加的先锋会，和大学里的黎明书社，都是她这个学姐带着你加入的。记得吗？”

        阿诚的脸色也柔和起来：“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候她太优秀，是我们这些小男生心目中的偶像呢。”说到这里忽觉明楼目光炯炯射来，连忙一整神色继续说：“她们那一期，人才济济。先生们都说，那是他们教过的最出色的一班学生。”

        “是啊。”明楼深远眸光漾起无限温柔：“其实是我，一心一意地要保护她。否则，她很有可能那个时候就入党了。”

        “可是，大哥。。。”阿诚小心翼翼地思考着措辞：“看她现在的行事风格，打击抗日，滥杀无辜，心地之狠毒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明楼坐回椅子里，缓缓道：“关于她的档案，和76号的工作报告，我反复看过很多遍。就像我上次说的，实在是不敢恭维：密码无一破译，情报频频外泄，多次她领导的抓捕行动，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这次裁缝铺布了那么大的网，居然还让他们毫发未损地跑掉了。76号也不至于这么没用吧？”

        阿诚点头：“这个确实可疑。76号二春争权，众人皆知。可行动时闹到人都跑了，也太过分。”

        “和梁仲春抢功而导致行动失败，这并不是第一次。至于人，她倒真是杀了不少，连梁仲春都背地里叫她蛇蝎美人。但一桩桩细查下来，这里面绝大部分，除了叛徒，就是她以清查卧底肃清内线的名义处决的76号内部人员，还有直接和间接牵连到的特高课的特务。她给自己树立起这么一个争权夺利，凶残嗜杀的女魔头形象，对她在搜捕抗日组织上的频频失利，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掩护。”

        “有道理。”阿诚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看着明楼憔悴不堪的倦容急急问：“大哥，你这又是熬了多少个晚上没睡才调查出来的？”

        明楼只挥挥手，淡淡道：“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汪曼春这么多年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你一桩桩一件件查的是不是？”这个工作量，阿诚只想想都觉得可怕，不禁更是心疼气恼：“从一回来，你一直都在暗暗地查！”

        “有些事情，我必须要知道。”

        “你告诉我啊，我替你去查！”阿诚几乎是在嚷了：“你每天要忙的事情难道还少吗？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难怪你的头疼越来越厉害了！你是不相信我会好好为你查清楚？”

        “不是不相信你。阿诚，你有你的工作要做。”明楼忍不住伸手按住太阳穴。被阿诚这么一吼，脑中真的又在隐隐作痛，眼前也开始阵阵发晕。他合了合眼，勉强支撑着解释：“这件事我一定要亲自来做。因为，它既是公事，也是私事。你懂的。”

        阿诚一阵心酸，再开口来多了深深的自责：“怪我没早发现。我早该料到的！这么多年来，你对她积攒了太多的感情，还有歉疚。这些年她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可能不去查呢！”

        “能查到的也只是皮毛而已。”明楼喝了几口热茶强打精神，缓缓叹着气说：“我还是不能确知她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大哥别急，延安那边应该随时会有消息。”阿诚安慰着，想想又问：“既然都能查到这些，那日本人对她的所作所为难道就不起疑？”

        明楼分析道：“她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有两个资本：一、是南田对她的信任。我们这些人都算是重庆投诚过来的，可她不是。她大学没毕业便被南田收于麾下，后来还直接送去日本受训。南田自己是女人，一直对女性特工非常看重。二、是她们汪家对日本人效忠的声望。汪芙蕖早年留日，一直就是个亲日派。在他的同学朋友中，不乏日本高官要员，甚至军方高层。所以，汪曼春就算出了些纰漏，南田应该是不会往别处想的。”

        明楼说到这里顿了顿，眉间微颦现出忧色：“不过那个藤田芳政，恐怕已经注意到她了。”

        “大哥，你就先别操那么多心了行不行？还不够累啊？”看着他疲惫已极的样子，阿诚后悔问了这么多，连忙说：“这么晚了赶紧休息！”

        明楼又闭了闭眼，手抚额角低低道：“有时候也真想好好睡个觉，可就是睡不着。反而坐在椅子里还能迷糊一阵子。”

        “大哥，你太不顾惜自己了！”阿诚心痛地咬牙：“如果这次证明汪曼春真的就是沙鸥，我一定要。。。”

        “你要干什么？”明楼倏地抬起头，神色冷峻地看着他：“我警告你，不许擅自做任何事！”

        “大哥！”阿诚很是激动：“这么多年了，你未娶，她未嫁。。。”

        “阿诚！”明楼打断他，声音郑重低沉：“我再重复一遍，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做任何事。明白了吗？”

        如此严厉的口气令阿诚平静下来，低头应道：“明白。”

        “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感情用事都是大忌。”

        “是。”

        轻轻叹了口气，明楼神色稍霁，声音缓和下来，却十分坚定：“在这种斗争形势下，我不能允许任何事，扰乱我们的情绪和注意力。这一点，你一定要非常地清楚明白。”

        “我懂了。”阿诚会意：“大哥，你放心，我不会乱来。”

        明楼点点头，心里一松，突然眼前天旋地转阵阵发黑。连忙伸手暗自撑扶住书桌，开口来语气仍是平静如常：“好了，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阿诚不疑有它，依言道了晚安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

        明楼不再掩饰硬撑，合上眼，像往常一样静静等这阵晕眩过去。然而这次发作却一波一波连续不止，剧烈的头痛也随之而至来势汹汹。明楼咬着牙，一手仍旧扣着桌沿，另一只手伸进抽屉里去掏药瓶。晕得睁不开眼，开瓶时药片洒了一桌。明楼已经疼得顾不得这些，胡乱摸来两片吃下。抓在桌沿的手指渐渐收紧，几欲嵌进木头里。他的人顺势伏下，头枕在手臂上，就这样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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