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罪孽
“我也是第二天才知道，原来那天皇后难产，屈阁老从宫外带来的稳婆，马车走的急，沿途不受盘查，但是我方才说了，郭衍是个实心眼的老实人，上前拦了下马车，车夫狐假虎威，用马鞭狠狠抽打他，他躲避不及，向后摔倒，脑袋磕在城墙上，就这么横死了。”妇人说到此，悲从中来，哭了一阵。
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离开了自己，换谁不伤心。千寻拍拍她的肩膀，很难过地看着她，“我看着我整个家族死去，很惨很惨的那种，你的伤心我可以体会。”
“你也是？想不到，你年纪小小，吃过这么多苦。”
“嗯，很苦很苦，你都想象不到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千寻骄傲里有苦涩，但她的秘密根本没办法跟人说。
凛央子凑到她耳边轻轻嘲笑道：“你就可劲吹。根本不是这么安慰人的。”
“你行你来。”千寻揪他耳朵，把他揪到前面。
月光下，凛央子干巴巴地看着老妇人，老妇人也看着他。
凛央子摇摇头，他不会安慰人，只会刺激人，还是算了吧。他又缩到角落里去了。
千寻也没指望他，自己继续陪妇人说话，“反正吧，我觉得，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还活着，就好好吃饭，不能让自己饿着，纵然老天什么幸福也不肯给你，也还是会有一点点开心的事要发生，就为这一点点希望，也要加油活着。”
“你这姑娘可真逗。”妇人破渧而笑。
凛央子在一边替她总结，“核心思想就是好好吃饭。”
嗯！千寻倒也没掩饰这个想法。
凛央子和妇人一起摇摇头。
“我要说的秘密，却不是这些。我要说的秘密，是那晚我到了仓库之后发生的事。我在那里，遇到了我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大事，我遇到了董嬷嬷，她让我莫名成为了一个阴谋中的棋子。”妇人继续说道。
董嬷嬷？好耳熟啊。凛央子噌一下坐直了腰杆，当年为祺裕皇太后接生的三个嬷嬷中的一位，难道是她？
“她抱着一名婴儿正在仓室里，手里握着一把剜刀，都是血，见着我时她大吃一惊，但是她狠不下心杀我，而且她发现了我怀中的死婴，她一番内心挣扎，竟跪地求我帮一个大忙。”
啊？啊？啊？凛央子坐近了一点。
“姑娘，你知道嘛，青龙族可以与人类的贵族女子通婚，青龙神魄依然可以出现在人类女子为龙王所生的后代子嗣体内。”
“对呀，我知道，无论娘是什么样子，四神的种性顽强，就算找个人族通婚，生的孩子依然有可能有神魄，但大都还是凡种呀。”
“祺裕皇太后是人类贵族女子，家族势力在国内极大，内阁首辅屈阁老就是她的叔父。那年皇帝已经年迈，急于求子，却生了一堆公主，倘若皇后生下的龙种没有神魄，她的后位就要让给别人。偏偏那年，还有一个新入宫的小嫔妃临盆在即，也是难产，派去接生的嬷嬷私收了好处，害死了嫔妃，谎报胎死腹中，将那个小婴儿偷偷送去给皇后，那小婴儿身上长着龙鳞，是有着青龙神魄的明确标记。神魄无法取出，但龙鳞可以。受命剜三片龙鳞的正是董嬷嬷，可她人性未泯，始终下不了手屠杀婴儿，取掉鳞片后，没有死婴拿回去交差。她就求我，将我的孩子给她……”
“啊？！啊？！所以，皇后就把这龙鳞粘到自己孩子身上了？！”
“宫里有凤胶可以粘鳞片！”凛央子记得朱雀族进贡过凤胶。
“哇噻，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千寻瞪瞪他。
“不，皇后，根本没有怀孕，她的肚子是假的。屈阁老送进宫的不是接生婆，而是冒名顶替的婴儿，难产只是拖延时间，将皇帝的关注力都吸引在东宫，背底里偷龙转凤，只手遮天，把一切都掩盖过去了。”
啊啊啊啊啊，凛央子惊得双手发颤。
“所以，小嫔妃的孩子才是真龙天子，但是被你死去的婴儿换掉了，皇后抱了一个外面带进宫的婴儿，装成是自己生的，又粘了龙鳞，冒充是真龙的后代，后位保住了，太子是她家的了，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龙王晸？龙王晸和嘉柔公主不是亲兄妹啊？”千寻分析了半天，把话题分析歪了。
凛央子赶忙问最重要的事情，“真正的太子呢？应该没死吧。龙鳞被剜，青龙神魄会因此减弱，加上是婴儿，更会微弱的无法察觉。所有人，包括白鸦都只认龙鳞，造成重大疏忽。但是皇太后当时没有察觉，没有再下死手吗？”
要是死了，世上青龙族便灭了，白鸦也早就回归成封印，不可能留在皇宫中，替个假皇帝卖命。
“董嬷嬷将我的婴儿后颈剜去一块，新生儿血肉模糊，谁能辩认的出来。皇后与屈阁老都未察觉，先帝大喜过望也没怀疑，偷梁换柱一旦成功，皇后他们便只想着以后的事了，何况只要董嬷嬷一口咬定她处理妥当，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存在，更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孩子。我虽时时忐忑，可宫中再没因为太子之事而起波澜。反倒是我自己因为过度思虑而犯病，被送进了冷宫，愈发无人问津。”
“真，真真，真太子呢？”凛央子焦急地问，千寻挠挠头，心想怎么这会儿他那么激动。
“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婴儿，被剜龙鳞也不哭？若他啼哭，肯定会被巡逻士兵发现。”
“对啊，为什么！为什么！”凛央子把千寻挤到后面去，自己扶着妇人。
“因为那晚仓库里放着要送出的物品，是玛瑙酒缸，酒气熏醉了婴儿。后来婴儿就是被安放在这批酒缸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了皇宫。”
“玛瑙酒缸！！！！”凛央子只觉得胸口被重石撞了一下，皇宫中只有一种酒会用玛瑙酒缸，因为酒缸太过贵重，无法大批量制作，所以新酒送进皇宫，换了酒具收藏后，就会快速被送回去，装来年要进贡的御酒。这酒不是出自它处，而是来自江南的兰霆酒坊！那个孩子，被送去的是兰家。若是被兰家夫妇收留，按年龄算，他不是别人，正是兰霖。
祝祷大典，身为尚书郎的兰霖在场。
召唤出青龙的，不是龙王晸，是兰霖……
凛央子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四肢一瘫，倒在千寻怀中翻白眼。
“他只是个小太监，没经过大事，听么要听的，真听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又受不了，看把他吓到了……”千寻向妇人说。
“我懂，我何尝不是。”
“不怕，不怕。”千寻安慰他们两个。
“我愧对青龙族，愧对先帝，有此下场，也是报应。”妇人哆嗦着说，“但我终于将这天大的秘密说出来了，我也承认我的罪孽，愿意接受青龙族的惩罚。”
“这哪是罪孽，你和董嬷嬷保全了青龙族一条血脉，是青龙族的恩人才是。最坏的是这个皇后，也就是当今皇太后，看她现在深居简出，吃斋念经，原来是害怕呀。为了自己的地位，欺骗自己的丈夫，偷天换日，谋害无辜婴儿，真是无情。”千寻说，“但话说回来，皇家事本来就是这样，没有外敌时也会尔虞吾诈，自相残杀，就为了个王位，为了当皇帝，亲手足亲父子一样你死我活，我挺理解的。”
“你这姑娘，说话可真霸气。”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路铺桥无尸骸，这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做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因果报应终有时。”千寻笑，指指自己，“不说别人，我自己做错事，也会被惩罚。”
妇人爱惜地摸摸她的手，“谢谢你安慰我，大错已铸，我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有死后向先帝请罪了。”
“先帝自己没发觉，是他自己的问题。皇太后才是有罪之人，她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不怕不怕，青龙先帝不会责怪你的，责怪你就是他不讲道理。”
“谢谢你。”
“先帝是猝死的……先帝是猝死的啊……”凛央子在旁边痛苦地滚来滚去，崩溃地说了一句，“你们觉得白鸦还配尽忠职守这四个字吗？天大的罪，罪不过白鸦啊！”
“关我们屁事？”千寻问，眨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兰庭酒坊这四个字怎么耳熟。贡酒的事是知道的，但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耳熟。想不起来了，算了。
凛央子突然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朝外走。
“喂喂，你去哪。”千寻拽他袖子，没拽着。
凛央子扭头看看她，又看看妇人，冷冷指着道：“她死了。”
千寻低头看，妇人不知在何时静静咽了气，最后说的三个字是谢谢你。
这样苦难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无声无息。
“她最可怜。”千寻说，将她轻轻放平，为她盖好被子，“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过，一辈子都是别人的。”
“我要先回去了，你走吗？”凛央子面无表情，他又退回他的身份，要以最快的速度向无束禀告此事。他心里并没有这种女人的死活，也衍生不出千寻那样的感想。
千寻嘟起嘴，“你要走就走吧，我想陪陪她。”
好吧。凛央子转头就走。
千寻和死去的妇人留在潮湿清冷的屋子里，树影婆娑，秋虫鸣叫。她觉得时间停顿下来了，很像铁杉洞，明明是被关到受不了的地方，却又莫名奇妙常常怀念。明明很讨厌，却又记得住。就像刚才走掉的那个男人，明明应该很生气，可是还是很喜欢。
又停顿一会儿，她在盘算要不要离开了。
他从门外匆匆跑了进来，显然是跑得挺远又折返回来的样子，表情尴尬，冲她招招手，“走啦，一起回去。”
咦。
“我背你。”他背过身，指指自己。
咦。
“快点啦，傻站着干嘛，天都要亮了，你还想不想睡觉了。”他还挺凶哒，“明天厨房还有一堆活儿呢，别指望我全替你干，烧菜我不会。”
嘿嘿嘿。她像只小猴子，助跑后冲上他的背，紧紧扒着。
他背着这个小包袱往外走，嘴角偷偷上扬，很小声地喃喃自语，“你这家伙，不知道夸你聪明好，还是夸你运气好，老是撞得着离奇的秘密。我这辈子看大多数人，都觉得像废物，女人更是废物中的废物！你却不一样。你不会是上天派来特地灭掉我的吧……”
他心里想说的，其实是很谢谢她。在皇宫中所有最重要的收获全都因为她，她是幸运星才对。
“啊？什么什么？最后一句没听清。”她揪他耳朵。
“诶诶，松手松手。”
“我不！”
“再不松手把你从墙上摔下去啊！”
“我挠你痒痒，看谁先摔下去，哈哈哈。”
“嘘……嘘嘘……疯啦，不怕惊动人来！”
不怕！她亲他。有本事你把人叫来呀。
他不敢叫唤，扭头瞪他，结果被扎扎实实地亲了一口。
诶……败了……他心想，别和她计较。
别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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