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见古墓小老邓瞎了双目

五十四岁那年，南方山人小老邓儿靠给人看相摸骨间杂星座之学，一路上吃住自是无虞，徒步潇洒北上。

        初到程家埠，他看到此地是人傻物件多，顶着考古史上那么大的名头，却不能以此致富，只是后来在他的技术指导下，才发展起了制作古时货儿的流水线。

        而关于夹道洞，八年来一直不得一见。

        小老邓儿很敬业，有几年过春节，仍坚守岗位不回老家。打探夹道洞是一个原因，另外还想深入群众，看看他们程家埠人家过年时才拿出来使用的香炉。万一有一两只宣德炉呢。

        本村人拜年，串门磕头仅限于本支本家。小老邓儿却是见门就进，朝着正间正北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供桌，“嘭嘭嘭”就是三个响头。起身就端详人家的香炉。主人来搭讪，嘴里念叨着“过年好”，目光佯作查看列在祖影上的祖宗名单。

        几年下来，宣德炉没见踪影，小老邓儿却发现了一件趣事。程家埠第十四世有一支，姓的后面是单字，用的全部是动词：推拉提挺掏，择採持接捧，挑担拱抱扶，拯揆擢撰挂。起出这样的名字，得有多大学问。果不其然，就在这一辈，程家埠出了一位叫程扬的举人。

        可惜举人家已经没有后人了，最有可能持有宣德炉的人家消失了。而那些不是举人的庄户孙们，却辈辈不断根，一个生养了七八个，这七八个又各自生养了七八个，像那看似瘦瘦弱弱的瓜秧，能结能提溜，还都养活活了。

        关于夹道洞，大新正月里，倒也扯不到这个话题上去。

        小老邓儿后来才从程之举嘴中套出，程家埠有条不成文的村规民约，谁要是当着外人的面提起夹道洞三个字，全村爷们儿就要到谁家里去，跟他的母亲睡在一个炕上。

        多么严肃的事情，要是领外人进入夹道洞了，得把他母亲睡成个什么样子。幸亏程之举没有母亲。

        在夹道洞里第三天的凌晨四时昏睡过去，直到下午两点，小老邓儿才苏醒了过来。虚弱的他本能地歪头咬舔肩膀处的衣服，吮吸着上面的水分。

        进洞前对困难估计严重不足，虽做了一万种精心准备，但现在出现了万一的状况。

        保守地估计，杨老先生的手绘地图，怕不得是一百年前的境况？一百年的日月，洞里的情形该有多大的变化。落石堵塞、流沙淤积、水流冲刷，巷洞早已不是原来的巷洞了。

        给养准备也不是很充足，原打算照杨老先生所说，“历三日方出”，带了三天的食品和饮料，岂料而今已经是第四天了，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原本为程之举也准备了一份，在果园小屋，程之举嫌多，太累赘了，看个夹道洞，又不是在里面住到过年，用得着带这么多食品？硬是把那个最大的食品包给扔在了他的床上。

        事后想来，程之举这代人，正是“碰倒汗毛扶不正当”一类人的开始，进没进过夹道洞还在两说着哪，根本就不知道夹道洞还有这么些机关。在他心目中，夹道洞只是一个概念，他以为，进夹道洞，只不过走马观花，摇眼观景看看里面是怎么回事罢了，根本不知小老邓儿的心思。

        醒过神来的小老邓儿不免产生恐慌。越发身体冰凉，嘴唇直打哆嗦，双腿怎么也直不开来。看看双手，黑乎乎黏糊糊的，似乎满是血迹。在路过的狭窄地段，有落石封锁了前行的路，小老邓儿只好一块又一块把挡路的石块拖回来，挪移到比较宽敞一点的地方。这样的地段，经过几处了，昏然的小老邓儿记不清了。

        矿灯电力明显不足了，萤火虫般昏暗的光影之下，六十二岁的小老邓儿感觉像是来到了阴曹地府鬼世界，心里几次敲起了退堂鼓。

        咬咬牙，再朝前爬几步吧，八年的潜伏，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头部枕在不知什么东西上面，硌得小老邓儿有些难受。缓缓地伸出手，摸了摸，好似是一个香炉的意思。昏沉的小老邓儿把头偏了偏，落在了地上，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是做梦还是醒着，脑子里老出现香炉的形象。

        一睁眼，一个激灵：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香炉？

        小老邓儿挣扎着扁坐起来，伸手往四围摸去。骷髅、肱骨、石头，下意识里，是在找寻可以吃喝的东西。

        碗型的东西里面是说不上什么味道的液体，不好喝。

        真是遇上鬼了。这样的进深了，还会有人来过？

        逐渐恢复知觉的小老邓儿，浑身打了一个寒颤，眼珠一轮：这不就是朝思暮想的古墓么。

        赶紧地，小老邓儿从绑在脚脖子上一路拖着爬行的帆布包里，掏出手机，借着似有似无的闪光灯光线，颤抖着双手，胡乱拍下了几幅照片。

        可是，能不能活着出得洞去，小老邓儿心里在打鼓。进来时这样艰难，如今体力虚弱成这样，能活着出去？

        小老邓儿后来到底是出来了，怎么出来的，费了多大周折，自己也记不清。

        事后猜测，自己进出的是一条石灰岩溶洞，集年流水恰巧冲进古墓。古墓四壁的壁画，色彩全无，但轻易就能看得出痕迹。

        有壁画的古墓，应该是有些来头的。

        小老邓儿一件物事也不敢带出。带东西出去，首先就瞒不过程之举。这么隐秘的地方，相信没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有毅力，能进的来。早晚都是自己的，现在活命最要紧。

        爬出夹道洞的时候，是第六天的清晨，趴在洞口大口喘气的小老邓儿，眼前却是一片黑暗，连洞口附近应有的梨树也看不到。

        一时间心里转出一个非常悲哀的念头：难道我就这么没福份，见到古墓瞎了眼？

        古人有好多的告诫，其中就有这一条，凡人不该见的东西就不能见，见到了就瞎眼。这也是对贵重物品的敬畏之情。古墓，在现在人们看来，就是财源，就意味着发古物的才，而最基本的却忘记了，那是一口坟墓，那是原本鲜活的一个人的家呀。你忍心拆掉一个人家的房子吗？那得有多么硬的心肠！

        为了告诫劝勉类似的行为，古人编造了见古墓瞎双目的言论。

        是不是真的呢？也不好说。如果只是一种口头训诫，而没有具体的哪个人尝试过古训的滋味，那必定不会流传至今而且流传如此广泛，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小老邓儿是走州过府的人，街头巷尾的，男言女语，听的可多了，语音不同，语义完全相同，翻来覆去就是这个意思，没有二样。

        小老邓以前只是想到，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将心比心，编造这句活的人，想到了自己的百年之后，如果也有坟墓被掘的下场，那将多么的不可忍受！因此，编下这句话，以警不上人道者。在人人都能想到身后事的讲前生今世信仰的年代，这句话肯定管用；忙着挣钱的时代，哪顾得上管身后事，眼前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就是土鳖，就是下等人，管那么多干啥？古人死人的事都要管，那是我的责任吗？我管了有用吗？谁见了谁掘，谁掘谁发财，我不发这个财，留给别的什么人去发，合适吗？

        小老邓想不到的是，觉得不该发生的事情，眼前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一千个不应该一万个不应该，不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呀！多么可怕，人家当地人，就是瞎了眼也能走回家，眼前的问题就是，我怎么回得去家呀。尸骨就要抛弃在这探宝路上了，在这北方，举目无亲的地方。好处是不用像先人们那样，把骨灰罐埋在这里，自己是把血和肉一起，埋葬在这里了。

        小老邓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脑子里真是万念俱灰，心里头五味杂陈。拼了老命找到这么个发财的机会，眼下以瞎眼为代价换取，值不值？瞎了眼以后的生活怎么过？就是守着座金山银山，又能怎样呢？

        小老邓这时候心中暗自祷告，冥冥中似乎是对什么神灵哀告：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宁可不要这座古墓，求老天爷还我这双眼睛。

        突然一道闪电，才知道是个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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