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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车子铺扯学问 果木园听天书


二十一

        主席说:“一天不学习,不如刘少奇。”

        读报之前,程经阔必定念叨一遍不知主席说没说过的这句话。

        程经阔订了一份《青山晚报》。没有人来磕牙,没有可以磕的牙,实在找不出什么牙可以磕,这几种情况下,程经阔就读报纸。当然,有南方山人小老邓儿在场,他自然是主动代劳。

        《四千万捐款xxx在哪弄的震惊国人》读完,程经阔发表了感慨,明明是在说xxx的好,反弄了这么个题目。

        这就是眼下的现实,正事得反说。不这么弄,吸引不了人。没个正行。为了让读者爱看,就这么弄来弄去,弄得人往相反的方向去想。想看究竟吗,你就得看下去。这是目的。

        愚公移山,主席当年的原意是怎样的?如今年轻人自觉明智,讽刺讥笑挖苦人家愚公,不把家搬到山前去。真真是不可思议的愚蠢,是真愚不是假愚。

        程经阔他们争议得都挺有学问的,小老邓儿都愿听。

        “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老头儿们都嗅得出味道不一样了。如今是放低了要求,扫好自家门前的雪就是最高目标了——可能有的人家,连自家门前的雪也不扫吗。

        不过,程经阔隐约记得小时候听天齐庙里的老道士也说过这句话,那意思好似是别管人家的闲事,瞅人家的脚后跟。

        人老了,记不清了,尤其是当下,容易犯糊涂。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程经阔以前经常用来批评应付差事、不负责任的社员。而现在的意思,明显是哄着你、哀求你:做一天和尚你就撞好一天钟啊,干一天说一天,明天再说明天的。

        他们还曾专题讨论过“买卖经与孔孟之道相背”、“见孙不撸有罪”、“书本与现实差距”等社会人生重大课题。

        人到这个年龄,真懂事了。世情参透了,人生也到头了。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深深感到,这几个老头儿身上,蕴含着无尽的真正宝藏。从他们生长了八十多年的成熟脑壳里,小老邓儿往往能寻摸到很多新鲜的东西。

        他们称呼程之举,叫大(dǎ)学生。此大(dǎ)学生不是彼大(dà)学生。大(dǎ)学生,意思就是,他为人处事、言谈举止还是个学生样范,只是岁数比较大。

        开始时还背着程喜洋,后来当着人家当爹的人面,就这么称呼人家儿子。众怒难犯,程喜洋也无可奈何地不恼。

        不管怎么称呼,程之举毕竟是半头晌八九十来点钟的太阳;这些老头儿,终归就像眼前深秋中这颗大枣树顶枝上耷拉着的那几个干巴红枣,可能今天还在,明天就看不见了。

        据小老邓儿观察,程之举心地不坏,只是缺乏营养——他就是想坏也还没有坏的本钱,不具备杀伤力。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每每想到程之举,心里就暗暗佩服起程经阔这帮老人,称呼程之举大(dǎ)学生,是多么的恰如其分。

        在程家埠,说一个人不知道“里里啦啦”,比骂人畜生还狠。

        “里里”就是让牛靠里边一点走;“啦啦”就是让牛靠外一点走。牛语。

        牛们不是自小就会干活的,得从小牛犊时期开始训练。套上小的牛锁头、小的牛套,拉上一块小的石头,人们嘴里喊着“里里”、“啦啦”指挥着,在空闲地里学干农活。

        别人家的孩子老早就进入世俗的生活了。

        三十岁的程之举直到如今还没入门。程家埠任谁都担心,程之举就好像是一头三岁口的牛,进入青壮年时期了,小时候没有经过训练,直到现在才开始上套学营生,恐怕为时已晚。

        “出息好了成为个‘干烟袋’,出息不好,谁知道。”

        这是程家埠人担心一个孩子将来没有出息时,常念叨的日常用语。

        “干烟袋”,挺下贱的。

        社会是一个大熔炉,成功人士热爱它,所以百炼成钢;程之举刚伸进一只脚去,感觉火焰灼伤了自己,就赶紧缩回,一头扎进寒冷的孤独之中,心中开始抱怨那灼人的火焰。

        躲进埠上果园小屋的生活,并没有减轻程之举的自卑,相反,就像长时间呆在恒温的房间里的人的身体,对外界的温度变化相当敏感,一阵小冷风吹来就会生病一样,长期离群索居的程之举,变得异常容易受伤。

        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事、一句话、甚至别人的眼神细微变化,都会使他内心不安,无比痛苦,受到伤害。

        一个在熙熙攘攘的生活当中繁忙劳作的人,谁会有空闲的心思去仔细品咂这些鸡毛蒜皮的味道。

        大(dǎ)学生程之举就有空闲的心思。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程之举都会在脑子里转半天。

        程之举搞不懂,人们为什么对自己这样的态度。除了父亲以外,自己哪点不赢人。

        几年过去了,程之举没有从自身找原因,没有融入社会,在实践中学,反而又钻进了书本,在山沟里的程家埠果园小屋里,弄起了更不着边际的哲学。

        穿心壶烧开了水,南方山人小老邓儿掏出袋装咖啡,两人喝了起来。

        小老邓儿都摸清了程之举有爱喝咖啡的爱好,看来已经下了好大功夫。

        程之举也不是像以前那样,远远看见小老邓儿从村里朝埠上走来,就喊上黑和黄,潜踪于果园深处。

        程之举小心眼儿,潜意识里是怕小老邓儿在老头儿们面前说些对自己不利的话语。后来程之举并没有听爹说些什么,爹只是一如既往地不吱声,这才放下心来。

        与小老邓儿聊了几回,程之举惊喜地发现这是个很好的听众。程家埠的老少爷们儿,还没有一个人这么认真地听自己讲那么多话而不打断自己。

        后来,渐渐地,演变成小老邓儿时间长了不来,倒有点思念的味道。

        程之举在村里,见谁都觉得自己比人家矮半截,逢人就开口笑。结果却弄了个没人愿搭理自己。

        对小老邓儿,程之举心存芥蒂,有防备,于是就板起脸,结果,他还巴结自己。程之举就做深层的哲学思考,是不是人就不能笑,板起脸来朝人,别人就会笑着朝自己。这个想法一直没有捞到机会在程家埠人面前实验一下,虽说在小老邓儿这里已经奏效。

        小老邓儿坐在凌乱的果园小屋里,听着程之举演讲,心里安慰自己道,请耐住性子,权当是在听老和尚念经。小老邓儿又提醒自己,开口时切忌提到孤独俩字,别伤了程之举的心。

        孤独的程之举却自己讲起了孤独。

        小老邓儿心里面劝说安慰自己,又不是自己捅的漏子,是他自己开的头。

        程之举说:“孤独能为一个精神禀赋优异的人带来双重的好处:第一,他可以与自己为伴;第二,他用不着和别人在一起。”

        小老邓儿点点头:“对头,翻来覆去就是一个人。”

        程之举接着说:“第二点非常重要。拉布叶就说过,‘我们承受所有不幸皆因我们无法独处。’”

        小老邓儿说:“对头,与人交往就要比较、攀比,看到比自家强的就眼红,日子久了,气出毛病来了。”

        程之举说:“不喜交往其实就是不稀罕这些人。平静的心境,比健康都重要。平静的心境会因为与人交往而随时受到破坏。”

        小老邓儿说:“对头,心情不好。”

        程之举又说:“没有独处生活,人也就不可能获得平静的心境。”

        小老邓儿说:“对头,人多言杂,说什么的都有。一个人过活,耳根清净,心情也就平静下来喽。”

        从早年起,程之举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明显与他人有别,但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才逐渐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与村里老少爷们儿本来就有精神上的分离,现在,他刻意再辅之以身体上的分离。

        小老邓儿边听边想。

        “任何人都不可以靠近他,除非这些人不是平庸之辈。”

        说这句话的时候,程之举可能忘记了是谁说的,就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又一本书来,翻找。小老邓儿凑上前去,想看看是什么书。程之举说,这是英文你不懂。

        小老邓儿很委屈,在南方老家的时候,ABC几个字母已经念会,开始学JQK了的时候,就不念书了,干活挣钱了。英语多少懂点,哈喽,就是跟咱们的吃喽没差多少,打招呼的意思。不仅是英语,日语也懂点儿,哪打腰,不就是程家埠方言里面的在哪里打腰、在哪里发财的意思么。

        瞟了瞟程之举手里的这本书,也是汉字,只不过可能是英文翻过来的句子。是的,要是程之举能看懂原版的英文,也不至于呆在这小屋里。

        小老邓儿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他程之举上的那些个学,学到肚子里的学问,恐怕连自己老祖宗古文“纸糊遮掖”里面的东西也不见得看懂皮毛呢,学几年英文,张口闭口“拉面撕鸡”、“屁客拉客”的,就弄得懂人家的精髓?谁信。

        程经阔也说过,主席识千儿八百字就打下了天下。人生,不在识字多少,关键的是懂道理,把天下的理吃透了,什么都有了。

        程之举可能是忘记了刚才自己说是英文书的话,找到一段文字,指给小老邓儿看。

        “虽然生活在众人之中,但他不可以完全成为众人的一分子;他与众人应该保持一种尽量客观的联系。这样会使他避免与社会人群有太过紧密的联系,这也就保护自己免遭别人的中伤和侮辱。”

        程之举说,这话不就是冲我说的吗?

        小老邓儿半睡不醒地打着哈欠说,是呀是啊呀。

        小老邓儿和程之举,岁数上差三十多岁,小老邓儿应该是程之举的父辈之人了,好多观念,有着极大差别。

        几回交往下来,就连小老邓儿也草鸡了,觉得程之举,就是这么个人了,行尸走肉,程喜洋白养活他这么大。

        程经阔他们几个老头儿怎么想的,小老邓儿心中没数。程经阔嘴皮子上也批评程之举,小老邓儿心中有数,那就像是家长在叱骂自己的孩子,自己怎么说都行,外人插嘴说上一句孩子的不是,家长立刻就恼了。

        小老邓儿防着这手,关于程之举,从来就不吭声,更不明说北方人缺乏的,就是南方人那种经世致用的适用精神,像程之举的家庭情况,还上什么学,读什么书。

        在埠上的果园小屋,程之举越来越乐于享受那与自己本性相符的幸福快乐。

        程之举说,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挣不来金山银山,供养不起父亲过上个好生活。可是,就是我跟程永生他们一样,收破烂挣到些钱,又能怎样。跟街坊邻居比起来,可能过的好一点。比起人家有钱人,还是穷人。到哪里是个头。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听程之举说的这些话感到牙碜。因为别有所图,又不好反驳他,怕断了这根线,只好听任他说下去。

        程之举是在找借口,明明是在给自己开脱。他已经有了这种想法,恐怕别人的观点是改变不了他的了。

        村里人们都说,这个人是废了,除非来个当头棒喝,打他一个激灵。

        或是找个好媳妇,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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