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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秋雨无奈配悍马


二十

        程秋雨是程家埠第一个正规大学生。

        当初,程效圣到队部里去取录取通知书,别的人都围上来说些祝贺恭喜的话语,只有程经阔在看报纸不吭声。

        程效圣仗着新任大学生爹的身份,也大起胆子,头一回不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

        取了通知书刚要出门,程经阔偏头对别人说话,扬声给程效圣听:“就是念完大学,到头来还得回村里来,归我管。”

        这话是有根据的,之前的大学生都这样,叫做“社来社去”。程效圣听见,心里憋着一口气儿走了。

        程秋雨毕业分配在县教育局,程效圣才敢喘口气放下心来。可是回头想一想,程经阔当初的话太戳人心窝子了,又来了气,有心直接到程经阔家里找他,响亮地大声告诉他,儿子分在县城,不用你费心管他了。掂量掂量这样做有点太过。一时也没有想出更好的主意。

        恰好二七逢集,拎着提包去赶集,低头想出一个好主意。

        程效圣满集市里到处寻找程经阔的影子,终于在肉摊上看到了,假装路过偶然遇见,主动上前跟程经阔打招呼,绕来绕去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等程经阔先开口,问儿子的情况。可程经阔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有意地,就是不问。

        小集市也快散场了,拉呱儿也拉了大半头晌了,程效圣实在是憋不住了,主动提起:“秋雨分配了。组织上叫他去北京,我不让去,北京太偏远了。”

        说完这句,觉得太突兀,又加了句:“后边孩子回来休假,来我家尝尝他从县城酒厂捎回的缸头。”

        与程经阔分手后,程效圣又后悔多加了后面的一勺子。

        既然说出口了,少不得瞅空请人家程经阔喝一壶。

        程秋雨工作以后的七八年时间,程效圣两口子整天为孩子怎么能说上个家口伤透脑筋。

        秋雨这孩子,在程效圣眼里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事情好说。

        工作上,秋雨在单位评个先进发个奖状兀的,又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赶紧拿回家,让爹爹立马贴在冲着房门的那面墙上,进门就能看到,过年过节来人来客的,收些夸奖。

        别的事情,“乏善可陈”。

        提起找对象这事,简直到了头皮发麻、产生恐惧心理的程度。

        在程家埠老少爷们儿眼里,程秋雨是大学生,说个家口还不知得是什么样的美貌天仙了。

        实则不然。

        农村孩子上学晚,秋雨十一岁才上一年级,高考时又复读了两年,多亏当时学制短,工作时也已经二十五周岁了。这个年纪,程家埠的同龄玩伴,孩子都三四岁了,程秋雨却刚开始想“媳妇”。

        上学时,娘掐破耳朵地嘱咐,高低别不走正路谈上恋爱,耽误学习。

        爹说得更形象、血糊:公牛割去两个蛋子才成为犍牛。不割蛋,见姒牛就爬,不正经干活。

        秋雨生怕被爹割去跟随了自己二十几年的两个蛋子,一直紧紧地夹在腿胯中。害怕自己的“雄性”按捺不住“大发”,有点姿色的女同学都不敢正眼瞅一瞅。山沟里考出个大学生不容易,千万可不能走有的同学那样的路,因为谈恋爱被学校开除了。

        一直夹到工作,从未开封。

        工作了,找对象还真成了问题。看上眼的,人家嫌自己是农村的;找个歪瓜裂枣的,心有不甘。一来二去的,一直到三十多了,才不管三七二一,找了一个副乡长的女儿匆忙完婚。

        爹一生中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程经阔,副乡长肯定要比程经阔的官大老鼻子了。

        爹高兴得一个劲“中中中,行行行”。

        春节领回家,大娘婶子都跑来看媳妇。出门就伸舌头、扮鬼脸、捂住嘴笑:“快要把门框给撑破了。”

        媳妇是随其父亲农转非的,在肉联厂杀猪。家庭生活本来就不错,杀猪后专门好吃膘子厚的肥肉,咬一口随嘴淌油的那种。

        总算娶上媳妇了,还是吃国家粮的,爹娘去了心事,私下对秋雨说:“胖点也好,胖人心路宽敞。”

        程秋雨心中有苦说不出。

        爹娘老马识途看人真准。

        媳妇好看电视。起初只能收看三两个台的时候,不看到“再见”不睡觉。后来有了上百套节目了,更是连衣服也不洗、饭也不做了,进门就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盖条毯子,从频道一开始,搜索一遍。

        科技、教育的,翻过;婆媳吵架、打鬼子的,留下。

        可供高兴的节点很多,频繁地高兴,笑点极低,“哈哈”大笑的声音,每喘三五口气来上一阵,震得顶棚灯罩上的装饰环簌簌乱抖。

        程秋雨是个念书人,他好的是躺在床上安静地看个书兀的。

        笑浪阵阵惊得他不时地安抚左胸。

        不得已,他采取了很多措施,包括给媳妇罩上耳机子,给自己耳朵眼里塞棉花,语言沟通等等,实践以后只有塞棉花管用。

        耳机子不使用还好,罩上以后,电视的声音是听不到了,但笑浪一浪高过一浪,分贝更高了,顶棚灯罩的装饰环还跟着跳起了舞,倒新增添了一种金属的清脆撞击声。

        琢磨发现,媳妇戴耳机听不见自己的笑声,笑了还以为没笑呢,于是再重复笑一次补充加强,以致笑声的音量更高更强近乎失控。

        语言沟通更是屡沟不通,反而勾出一桶火药:“你的工作多轻省,你有没有点人心,你想累死我,我站了一天,回家还要我洗衣服做饭,谁家爷们儿不疼老婆,旧社会妇女才围着锅台转呢,电视上厨师都是男的。”

        震得程秋雨赶紧朝耳朵眼里塞棉花。

        把机顶盒里的收费卡取出,说是电视机坏了。老婆看不成电视,立马找人来修。师傅收三百元修理费,说是得更换一个三簧管。

        程秋雨说别别别,别花那么多钱。赶紧找出收费卡插上。

        过年过节送双方老人的礼物,数量上不均衡自不待言,质量上差距也很大,高精新产品都是丈人家的。

        老婆的理由无懈可击:“农村人,没吃过的好东西也不知道馋。花十块二十块的买一大堆点心火腿肠兀的,一包又一包闹嚷嚷的,外人看着也体面。”

        媳妇整年不跟程秋雨回程家埠老家,偶尔回来一趟,冬天嫌上厕所冻得屁股痛褪不下裤子,夏天嫌苍蝇蚊子咬耳朵睡不好觉。

        做饭了,不知油在哪盐在哪,只好蹲坐在炕上,任凭老两口和秋雨忙活。

        临走捎着包子带着饺子,回家熥吃好几天。荠菜馅的、埠上的山蚂蚱菜馅的,最爱吃。

        家庭生活不如意,程秋雨呆在单位的时间就多。出差下乡值班,几乎全包圆儿了。别人有不愿意干的工作,秋雨没有不愿意干的事情。业务也精通,数字一串串不看资料随口淌出。老科长也佩服,称呼他“程字典”。

        孩子上初中那年,老科长退休,程秋雨升了副科长主持工作,科长空缺,孩子高中毕业才转正。

        六年的时间没有扶正,程秋雨回家都不好意思开口跟爹娘提告当了副科长的事。

        虽然是毕业十几年才当个科长,可不管怎么说,在程家埠也算是大官了,怎么也得让程经阔知道这个消息。怎么开口,程效圣躺在炕上琢磨了三个半宿。

        早上锄玉米地,看到程经阔去乡里开会,赶紧把锄头送回家,搬出自行车,追。

        与程经阔齐头的时候,又蹬了一圈,超过他,才像是刚认出他来的样子,回过头来寒暄。

        并排骑着车子,程效圣像是刚想起来的架势,说:“咦,想起个事,经阔你说他们让咱秋雨当科长,听说科长相当于乡长,那么大的官,你说咱秋雨,能干的了?”

        程经阔一愣怔,觉得这话问的没来由,没好气地说:“干个**不干的,又不归我管。”

        程秋雨这个科长,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老爹程效圣到了有资格进车子铺了,自己都要退休了,还是科长。

        程效圣有好几次想问问有没有再提拔一级的可能,看着当年小的时候欢蹦喜跳的孩子,如今整天忧心忡忡少言寡语的样子,不落忍开口。孩子愿说点什么就听点什么吧,尽量不东打听西打听的。

        其实,能保住科长,在这个位置上退休,农村娃程秋雨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局里换一任领导就搞一次答辩竞争上岗,程秋雨经历了四五回竞争了。后来的王局长搞上了瘾,要一月一搞。搞得人心惶惶,精力全都放在找关系走门路上。

        王局长说了,能力、工作不行也不要紧,可以培养提高,主要是对竞争有个清醒的认识,积极主动参入,有个支持改革的明确态度。

        程秋雨只有工作还行,又不是亮点,是个“不要紧”的条件。

        历数自己的社会关系,最打腰的,可以乘凉的大树,只有岳父这棵大菠菜根子。可惜已经是叶黄梗枯,退出乡镇政坛多年,现任的县长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王局长他爹是谁的儿子,更不清楚。

        程秋雨和多数人一样,在惶恐中度日。

        县里组织观看驴剧团的活报剧。剧中正面典型喊出了“我们工人有力量,我不下岗谁下岗”的口号。

        当时,县长坐在台子底下,兴奋地站了起来,秘书赶紧递上话筒,县长激动地说:“好,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工人。有这样的工人在,我们的改革就大有希望。”

        “哗哗哗”,掌声雷动。

        程秋雨暗暗对比英雄人物,人家工人还有力量,自己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下了岗,要不就去讨饭?

        “山沟里出来的孩子,一点出息都没有。”媳妇听了说,“怪不得人家说你,就像个老农民,哈哈哈哈。”一顿没肝没肺的傻笑,“一辈子拉不出硬的来。”

        后来,多亏了副科长小赵。程秋雨和好多人一样,心里都感激他。

        小赵名牌大学毕业,本想到外企工作,曾在县里担任过领导的父母,硬软兼施逼他考了公务员,五年干上了副科长。王局长刚来,他还没来得及去表明态度,一月份那轮就搞下去了。

        小赵先是用**朝王局长家窗户上打了八个窟窿,紧接着又到王局长家表明了态度。临出门,笑对王局长家嫂子说:“孩子挺招人喜欢的,小心别被人家扭下头来当尿壶。”

        杀猪的老婆早就下了岗,看电视以外,电话联系谁家有病猪,起早贪黑地骑摩托车赶往乡下养猪场,躲避着盖“屠宰办合格”印章的人员,给病猪捅刀子放血、扒皮、揪肠子。

        孩子毕业了,在县城银行拉存款。仗着父亲的势力,去往满县里的中小学幼儿园,找叔叔校长大姨园长,预收学生们的早餐费或是午睡费,先存上顶任务。

        买套房子才能娶上媳妇。秋雨两口子给儿子交上首付,坐等哪个大款家的姑娘来和儿子一起打饥荒。

        这事要是让程经阔知道,他准会告诉秋雨别做美梦,还得是“鱼找鱼虾找虾,老疥猴找气蛤蟆”。

        程效圣两口子都八十多了,都有点白内障,看电视费劲。听人家程经阔他们说,就是没有白内障,老牌的大屁股的那种电视也不行。

        程经阔经常有意无意地对他炫耀自家的平板、直角、高清、数字、液晶电视。

        依着秋雨娘,对儿子提都不要提说。外表上看家里有个闯外的,替老两口装门面。其实儿子的苦处都写在眼角眉梢,当娘的心里有数。

        每年冬天,儿子都花两千多块钱,为老两口买煤生炉子取暖。春节以后天气转暖,剩个三百斤五百斤的煤,程效圣觉得不值当得留了,占窝占埝的,还得收拾保存,明年再买就是,所以就一直把炉子烧到清明以后,烧完了煤为止。

        程秋雨很是心痛,也影影绰绰听到程经阔他们练啦嘴说“程家埠的小烧包,清明佳节把火烤”,感到爹爹是在浪费。对爹爹提说,他肯定又是扫帚顶门杈巴多,尽是他的理。私下里跟娘提说过多回。

        程效圣是老糊涂了,还是老明白了,说不好。他的理由也算是个理由。费心费力拉巴成人,进了城也没跟儿子沾多大光。精打细算过日子是个好处,可自己八十多了,还能活几年?自己能省又能剩下多少?他们年轻,好日子在后头。我是赶不上了,吃点喝点拉**倒了。

        老人家程效圣宿进不够本的店了,左一个不够本,右一个不够本。

        当着外人面打肿脸充胖子,程效圣在老婆子面前常抱怨,儿子秋雨城里的家,一天也没去住过,培养个大学生儿子有屁用。

        他不知道,房款一百多万元,五十几万都是借的杀猪的媳妇家父母亲戚的。他老头子一个子儿也没出。

        杀猪的媳妇还整天私下里念叨这事来,你不提说还好,提起来,够你老小子喝一壶的。

        “买房子这么多钱,一分钱也添不上,一分钱的忙也帮不上,只知道索取。你的爹娘,有本事你多挣,挣得多,就是给他们一座金山一座银山,我不反对。一样的都是做父母的,俺爸俺妈这边,要咱们什么了,从没开口要过什么。指靠你是指靠不上了,我也得养活我的爸妈。你爹娘还想看液晶电视,自己有钱就买来看,没钱就别看。我父母他们是自己买的,他们有钱,就是买上飞机,咱跟着沾光,有什么不好的。”

        媳妇这一大盘子话语,还没有来得及端在父母面前,只是早已经准备好了。

        这些,秋雨都瞒着父母,不敢跟他们讲的。

        过“五一”,因为要给父母送鲅鱼的事,又跟媳妇吵了起来。

        媳妇说,一样的父母,俺的爸妈从没送回鲅鱼给他们吃,倒反过来吃他们的。送什么送。

        秋雨说,这是个礼节,就是个下庄稼地的老百姓,到这个季节也还吃回鲜鲅鱼,何况我这个大学生,顶名是个闯外的,怎好不送。你父母这边,咱也不是不送,是他们不让送,他们有退休金。你是老程家的媳妇,将来老来老去的,还是得埋在老程家的坟茔地里,在埠上同公公婆婆一起看护果园,那将是千辈子万年长的时间,得向着点儿这边,离这边近点才对。你父母那边,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媳妇火了,说,这个节骨眼上又跟俺父母远了,借他们钱的时候,你一口一个爸妈的叫的可甜,那劲头哪里去了?

        恰在这时,老丈人电招秋雨两口子过去吃大鲅鱼。

        老丈人嫌墙壁十几年没粉刷了,黑咕隆咚,越看越不舒心。吃着鲅鱼,老丈人就讲装修的打算。

        媳妇听了,说:“还忙活个什么劲,你俩没了,房子要卖,我们还得重新装修,费二茬事,花两份装修钱。”

        惹老丈人不高兴了,八十岁的老小伙子,不顾得吃鱼了,站起来拍着屁股跳着高地指着媳妇的鼻子骂白眼狼,说我们还没死呢,就有了这么个主意。

        媳妇心直口快,说:“早死晚死,早晚得死,早晚有这么一天,说说又能怎样。”

        丈人气得声言要断绝父女关系,媳妇也不怕,说:“越老越长精神了,你无情我有意,你断绝关系,我给你办手续送你去养老院。”

        说话时嘴硬,回家以后,拿秋雨出气,叨叨说,当初千挑万捡,嫁了你这么个农村穷光蛋。

        秋雨心想,你这资质,恐怕也不在人家高富帅的招标范围之内。忍不住冒出一句:“你跟他姥爷吵架,怎么把火发我身上了。”

        媳妇说:“不是为了图那俩钱儿,我张那个臭口干什么。他俩的钱,省个是个,早晚不都是咱们的。帮儿子还房贷,指靠什么。”

        “当初光图你模样还算周正,谁知山沟里农村家庭穷到这么个样子。现在看来,模样不顶吃也不顶喝,什么也不好做,狗屁不顶。当初嫁了谁也比嫁你这个山里小汉子强。”

        说来说去又说回到日常课程上来了。

        秋雨真烦恼,只好赶紧找棉团塞上耳朵。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心里清楚,这帮老人的心里,其实都揣着一本小九九,只是嘴上不说出来。

        像程效圣这样的,倒还算是直率的,有嘛说嘛。

        其他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说出口来的。忍着忍着,死后赚个好名声,给子孙后代留个念想吧。

        其实,人的本能在那里摆着呢,枣树奶奶如今光知道吃了,就是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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