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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破门檡子多 穷人孩子多




        在程家埠,像程九石他爹程山这样,头脑清醒、体格健壮的老人不多。程山比程经阔还要年长两岁,程经阔却已经夹拐五六年了。

        程山是难找的本分人。儿子如今开着理石矿挣大钱,村里人谁不羡慕。都笑话这个老头儿有福不会享,整天推着车子拉乡卖豆腐。

        别人羡慕程九石,程山却整天为儿子揪着心:“好家伙,出个事儿就撂上百儿八十万的,挣得那几个钱儿,到头来还指不定是谁的呢。不如我卖豆腐省心,挣个是个。”

        程山以前常年挑担子,肩上已经磨起拳头大的膙疙瘩。后来年老了,担子挑得费劲,才弄了个小推车。

        买卖闲散时,也常到车子辅来坐一坐,每人送一片豆腐吃。程经阔敢于充大头说抬杠话,嫌老头儿抠门儿,手里掂着这片豆腐,歪着头说不够塞牙缝的。程山也不恼,就笑笑说:“多撒点盐,弄得咸一点,吃得就少了。”

        与本分人程山相对应的有个不本分人,叫小烧包,岁数差不多,小烧包程效圣家祖上是卖凉粉的,小买卖也差不多。正像豆腐跟凉粉的区别一样,程山稳重,程效圣滴流哆嗦得像凉粉,赚了个小烧包的外号。儿子程秋雨考上大学,程效圣以为自己就跟着升了级,以后马上就当上老太爷了,六十多岁开始就不种地了,也不卖凉粉了,静等着做老爷子享受荣华富贵。后来,儿子只是当了个科长,小烧包自己的架势一直也抖不起来,加上程经阔等人的挤对,程效圣在车子铺里的地位始终提高不起来。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隔三差五的带包茶叶来,自然得说是老家的特产,如何名贵。穿心壶烧开了水,大家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品尝。

        程山的时间金贵,喝两口就走。临走,总会美言几句好茶,然后找片报纸倒一些在里面,包好,带走,说是回家再慢慢地细品品。

        指着他的背影,程经阔就开始了贫嘴:“看见了吧,日子就是这么过起来的,越有钱越抠门儿。”

        大家都有同感,于是就七嘴八舌地进行抨击。似乎赚钱以后,大把大把地扬给他们街坊四邻一些,心里可能就舒坦了;又或者是大家都一样没有钱,心理就平衡了。

        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四五百年前,都是一个姓程的祖宗生养。多少辈子过下来,埠是一样的埠,山是一样的山,一样的水土,有的家庭就过有了,有的家庭就过穷了。全在于个人的料理打算,赖谁去。

        待等议题讨论得热火朝天时,程经阔把手朝下压一压,示意安静,就抛出了上面这同一祖宗的理论。

        大家其实心里面也都还是做两面观的,把日子过好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能挣是一面,能过也是一面。既能挣又能过,才能把日子真正过好。偌大年纪,都知道这个常识。

        只是刚才程经阔定的是批判的调子,所以大家才朝批判方向开火。

        现在程经阔又转了向,气得程喜洋一边用右手指头抠着脚丫子痒痒,一边眨巴着白眼球,歪着头朝向程经阔的方位嚷嚷道:“伙计咱是属蝙蝠的,既当老鼠又当鸟?你到底算是哪一方的,刚刚嫌程山抠门儿,又转过腚嫌别人不会过日子。”

        “我说的是道理,不是针对哪个人。”程经阔知道程喜洋日子过得不好,谁要是提到不会过日子,心里就不高兴。

        说这番话,程经阔的心里也是经过多年的反思的。自己家打老辈起,就与程山家有交际来往,人家现在日子过到这个份上,也是有原因的。

        见程经阔说完就低头想事的样子,大家脑子里也在闪现程山家和程经阔家各自的往事。

        四零年冬天,世道很乱。当时程家埠一带冒出七十二个司令。

        腊八那天,是邻县的一个集日。程山爹请程经阔爹帮忙,赶集粜块豆子。程家埠老辈人粮食都是论块,一块就是细长的一大布口袋,大约合现在的一百二十斤。为感谢人家,吃午饭时,程山爹为程经阔爹要了一壶酒喝。程山爹自己只吃烩饼子,没舍得买酒喝。

        回家的路上,看到程经阔爹衣服穿得单薄,酒劲儿过了,小西北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就把自己的皮袍子脱给他穿上。自己身上有皮坎肩,只是没有袖子,胳膊冷,就把程经阔爹的破大褂子穿在自己身上。

        回家路过埠上的时候,木头轱辘的笨车子“吱吱幺幺”把埠洞里的土匪给招引出来了,他俩被押进了埠洞。

        在盘算俩人各要多少赎金时,难坏了土匪:看他俩穿着,一个里面穿得好,一个外面穿得好;看手上的膙子,都差不多厚。

        头目想了个主意,把他俩分别关押在两个埠洞里,眼前放一条黄花鱼,两个大馒头,土匪躲在观察孔后面看他俩的吃相。

        程经阔他爹三两筷子把鱼肉撸干净了,抓起大馒头,三两口就揎进大嘴里,吃的是满口淤塞,撑得腮帮子鼓老高;程山他爹先吃鱼头鱼尾,再把鱼骨头咂吮净尽,才开始一点一点吃鱼肉。对于馒头,也是一副舍不得吃、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细细地咀嚼回味的样子。

        头目踹了程经阔他爹一脚让他赶紧滚蛋,同时转身又踹了小匪一脚,呵斥他业务不熟练,绑来个穷光蛋。

        程山他爹,家里卖了一匹大黑骡子,化了十块大洋才赎回家。

        程山家老辈子起,就信奉“一顿儿省一口儿,一年省一斗儿”的过日子之道,不舍得吃喝,口攒肚子省的,积攒几个钱儿,够买一分买一分、够买半亩买半亩,置上田产。

        程山他娘,小脚捯呀捯呀的,路上见到半拃长的小枝条或粗草棵,也要弯腰捡起来夹在腋下,回家生火做饭用。

        程九石长到三十多岁,那一回在马掌铺里跟伙计们打平伙,才头一次吃到玉米面搀和豆面的大黄饼子,以前家里一直是吃玉米面搀和地瓜面的杂合面饼子。

        “家有万担粮,不敢就着萝卜吃干粮”。因为那样好吃,吃的就多,费粮食。程九石四十多了,开理石矿几年了,才不论那一套了。

        而程经阔家,老根上以来过日子就是“有了大口入,没了把嘴住”。下来玉米,等不及晒干,就拿到石碾上压一压,做黄饼子吃。吃净了粮食就饿着肚子佝偻着身子找寻树皮草根吃。

        十块大洋赎回来的程山他爹,家里人在赵公元帅面前烧香祷告了一天一宿,多谢财神爷肯帮忙,才捡回了一条命。

        程经阔他爹蜷缩在连炕席都没有的土炕上睡了一天一宿,醒来后得出的结论是:没钱什么也不怕。

        还话挺灵验的,还真让他给说着了。到后来划成分,程经阔他爹自然划成好成分,孩子都跟着沾光,程经阔就能当兵。

        程山家富农,害得程九石费老大劲才说上家口。

        程经阔复员后在村里当干部,指挥社员们战天斗地。

        程九石富农崽子,白天老老实实下地干活,晚上和全家人一样,都不怎么睡觉,爹爹程山进进出出地忙活什么,婆婆和媳妇坐在炕上灯下做手工纳鞋底子。

        村里的小偷每次光临,见总是这个样子,愣是不得空儿下手,就恨恨地骂他家是“夜猫子”,后来不知怎么传开来了,成了外号。

        程九石半夜就起,骑自行车跑到离家六十里外邻县的朱桥集,贩卖地瓜干子换钱,早饭时间返回,不敢耽误上午出工。他把那门轴上都抹了黄油,这事干了有六七年的光景,街坊邻居硬没听到过什么动静。村干部程经阔自然更不知道,否则,哼哼。

        生产队里有个打马掌的小铁匠铺,形势发展到要求承包给个人的汤头,程九石拉上程经阔的儿子给承包了。

        买卖出奇地好。驴呀马呀都是个人的了,伺候得比亲爹还滋润,驴掌马掌勤更换,驴马们常有新鞋穿,比生产队时幸福多了。

        一年下来,分红的那天晚上,灯影下十元面值的人民币,一大堆。程九石用手抚摸着一摞又一摞的票子,眼睛有些发红,心里不停地打算盘:两个人分,一人一半;都揽到自己怀里,该有多好。

        后来就传出,程经阔的儿子**程九石媳妇,看在程经阔村干部的面子上,没有被抓走。程经阔的儿子没脸见人不出门了,马掌铺成了程九石个人的了。

        “程九石做事太阴了些。”

        “他老婆那模样,谁会去那个她。”

        “也说不准日久生了情,王八绿豆对上了眼。”

        “随程经阔一点,他儿子也不能太规矩了。”

        “一起搭伙不是一天两天了,恐怕早就不清不混的了,现在才告他那个她?”

        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

        山外面兴起了“有水快流”,见过世面的程九石很遗憾村里干部的“有山不开”。私下里多次悄悄邀请村干部帮忙,走出大山谈马掌生意。

        耳濡目染了太多的热火朝天,回家来看看静悄悄的大山,村干部决定也搞理石开采。

        程九石以最高价中标,老少爷们儿心服口服。就是有不服程九石为人的,也得服程九石那天文数字的承包费。

        程九石为村里做了许多好事,修桥铺路建学校这些老套的都不算,专门购置了一辆福特牌小轿车,停放在村委办公室门前,配上一名专职司机,为村民们服务。谁要是出门办个什么事情,不用跟程九石打招呼,叫上司机,上车就走。

        只是直到车皮的颜色都晒掉了,并没有几个人用过。

        买福特的主意,是受他爷爷启发。当年,他们家在村头场院里堆放几大垛柴草,村人们要用,随便拿取。

        程九石的爷爷,也不是起初就这样做。起初就这样的话,就不至于有人要放火了。

        有那么一天清晨,老爷子起早挑着担子到外村拉乡卖豆腐,见到村里的毛头小子程之义,冻得浑身滴流哆嗦,嘴里哈着白气搓揉暖和着双手,围着自家场院的柴草垛转悠。老爷子赶紧问他在干什么,程之义张张冻得发青的嘴唇,上下牙一个劲地磕吧着说,在你家,柴草垛里,丢了,丢了件棉袄。

        老爷子顾不得卖豆腐了,急忙回家告诉老婆子,赶快做件棉袄给程之义送去。

        程之义家里穷得叮当响,几辈子人恐怕都没有穿过棉袄,哪里有棉袄可丢。明明是想点火取暖。

        想一想自己家一年也烧不了多少柴草,集攅了十几年的柴草垛了,白白堆放在场院里也用不着,万一被谁放把火,说不定捎带着连自家的四合院也给烧毁了。

        于是,把柴草垛放在村头。谁家想用,就去取吧。就是被谁点了火,离自己家远,也殃及不到池鱼。

        想不到这件事还有福报。后来程之义当了农救会长,念在当年那件棉袄的情意上,本来应该化为地主的老爷子,划成了富农成分。

        不过胜利果实还是要分他家的,老爷子的那件皮袍子,就穿在了程之义的身上。

        毛头小子程之义穿着程山爹的皮袍子走在大街上,人们背后点点戳戳地议论说,怎么看怎么像是穿着吊孝的大长白布衫。

        人凭衣服马靠鞍。马本身长得精神,脖子上再挂上叮铃脆响的铜铃铛,厚实的牛皮辔头再缠裹上鲜艳的红布条,配上那黄铜箍钮的马鞍子,那才叫精神。程之义本来人长得就瘦小,贴身又没有皮坎肩、衬衣打底,皮袍子单穿着,空落落的又长又肥大,可不像吊孝穿的大长白布衫么。

        穿着程山爹的皮袍子晃荡了一个时期就被拿下,程之义嘟囔说是推完磨杀驴吃。

        自家的日子都过不好,家无隔宿之粮,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人,怎么能指靠他领导好一个村庄。

        虽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嫌,与时俱进的程经阔,经常在车子铺里提告到程之义,话语都是进行过反思的,大都使用批判的口吻。

        程九石家族门户小。到程九石身上,五世单传。而人家程经阔等其他旺盛家族,上辈老兄弟七八个,七八个老的又各生养了七八个小的。春节清明上坟,队伍浩浩荡荡。

        程九石却是独自拎个灯笼,形单影只地在也是形单影只的那孤零零坟头上,烧三炷香磕三个头。

        纸和香,买质量最好的,市面上最高价位的,代替人数不足引起的心理不平衡,只是不知祖宗们是不是谅解。

        “破门檡子多,穷人孩子多”。程九石看到闲置的福特,深恨自己这一支繁殖力不强,心里笑话人家孩子多的,有时用这句老话骂骂人解解恨。

        由程山的一片豆腐引起的一大盘子话语,说来归去的,老人们心中都清楚,程经阔这几年变化很大,不是当干部那些年,动不动摆架子,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见人爱搭不理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随和。一些想法看法,也像鲜鱼水菜,一时一个行情,随社会的形势变化而变化。同一件事情,往往今天讲这么个理,明天又说那样才正确。“理是圆的”。程经阔说。

        说起来,最显著的,就是奉承人。程经阔现在尤其愿意奉承年轻人,年轻人怎么说怎么是。只有对程之举例外,虽说跟程喜洋整天在一起搅合,但是看到程之举就不给好脸色,白眼珠子不愿瞅他。

        “不随和能行吗?犟人吃千亏,老辈子不就这么讲么。你看人家小平,三起三落,最后成了大事。”程经阔说完,大家都点头。

        “再说个眼前的例子。闹两派时候,程经贤当校长,开他的批判会,学生们喊口号‘打倒程经贤!’程经贤赶忙向主持会议的请示:‘我趴下吧?’弄得全会场上原本也没有多大仇恨的人们哈哈大笑。后来怎么样,第一个站起来被结合进领导班子的。”

        大家想象当初的现场情景,都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对于程之举,程经阔说过:“‘三岁不成驴,到老是个驴驹子。’再看看他爹,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来。这么多年来,我就没听到过父子俩说句话。”

        程喜洋听了不乐意:“说不说的你知道?孩子靠自己出息。树大自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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