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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宝林寺折辱玄奘


师徒四人离了平顶山莲花洞,一路西行,这一日却是又见一座大山,真个是:山顶嵯峨摩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青烟堆里,时闻得谷口猿啼;乱翠阴中,每听得松间鹤唳。啸风山魅立溪间,戏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惊张猎户。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枯摧老树挂藤萝。泉水飞流,寒气透人毛发冷;巅峰屹崒,清风射眼梦魂惊。时听大虫哮吼,每闻山鸟时鸣。麂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獐兔结党寻野食,前后奔跑。佇立草坡,一望并无客旅;行来深凹,四边俱有豺狼。应非佛祖修行处,尽是飞禽走兽场。玄奘见这山中凶险,道:“悟空,这西行路途果然艰险,为师自出了大秦,如今也有四五年光景了,如今却是还不曾见到西天所在啊!”悟空哈哈笑道:“师父不必挂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进,待到时候到了,还你个功到自然成也。”说罢,也不废话,挥开棒子,自往前方开路去了。

        行不多时,玄奘就见那山凹里有楼台迭迭,殿阁重重,笑道:“徒弟,此时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厢有楼阁不远,想必是庵观寺院,我们都到那里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罢。”悟空也是看见了,道:“师父说得是。只是不知此地是否良善,待弟子看看吉凶。”说罢,悟空一纵身,跳在空中,仔细观看,果然是座山门,但见八字砖墙泥红粉,两边门上钉金钉。迭迭楼台藏岭畔,层层宫阙隐山中。万佛阁对如来殿,朝阳楼应大雄门。七层塔屯云宿雾,三尊佛神现光荣。文殊台对伽蓝舍,弥勒殿靠大慈厅。看山楼外青光舞,步虚阁上紫云生。松关竹院依依绿,方丈禅堂处处清。雅雅幽幽供乐事,川川道道喜回迎。参禅处有禅僧讲,演乐房多乐器鸣。妙高台上昙花坠,说法坛前贝叶生。正是那林遮三宝地,山拥梵王宫。半壁灯烟光闪灼,一行香霭雾朦胧。悟空观看半晌,不见有一丝邪气,只是那寺庙十分华贵,心中有了计较,落下云头,回禀道:“师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只是看上去颇为华贵,只怕是皇家僧院,不肯收留我等行脚僧。”“你这猴子,怎的妄加揣测,此地乃是西牛贺州土地,正是佛门鼎盛之所,岂会有那小人行径?”玄奘不满道,“你若是不愿前去,为师自己去!”说罢,这长老打马如飞,自往那庙宇前而去。

        一见玄奘离去,悟能和悟净就要追上去,却被悟空一把拉住,笑道:“不急,咱们慢慢行走,且看师傅是否碰壁。”“师兄,你为何这样说?”悟净问道。悟空嘿嘿冷笑,道:“师傅心胸广阔,总以自家坦荡之心去比别家小人之腹,今番便让他吃吃苦头。这寺庙定是皇家僧院,方才我看寺庙,虽不见邪气,却有一丝世俗铜臭,这寺中只怕也不是真心向佛之人,岂会在乎区区行脚僧人,师傅定是碰上软钉子而回。”悟能笑道:“既然没有妖魔作怪,我等也不着急,慢慢行去吧。”这师兄弟三个真个,慢慢前行,放任玄奘去碰钉子。

        却说玄奘来到那寺庙之前,翻身下马,丢了锡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径入山门,只见两边红漆栏杆里面,高坐着一对金刚,装塑的威仪恶丑:一个铁面钢须似活容,一个燥眉圜眼若玲珑。左边的拳头骨突如生铁,右边的手掌崚嶒赛赤铜。金甲连环光灿烂,明盔绣带映飘风。西方真个多供佛,石鼎中间香火红。玄奘是诚心礼佛之人,见此情形,叹道:“我那东土,若有人也将泥胎塑这等大菩萨,烧香供养啊,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叹罢,举步又往里走,到了二层山门之内,见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国、多闻、增长、广目,按东北西南风调雨顺之意。进了二层门里,又见有乔松四树,一树树翠盖蓬蓬,却如伞状,忽抬头,乃是大雄宝殿。玄奘不敢造次,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罢起来,转过佛台,到于后门之下,又见有倒座观音普度南海之相。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装塑的那些虾鱼蟹鳖,出头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旁人来看,不过是看菩萨慈悲之相,众生向佛,玄奘却是要取经渡人,另有一番感慨道:“可怜啊!鳞甲众生都拜佛,为人何不肯修行!”正此时,三门里走出一个道人,见玄奘立在那里,急趋步上前施礼道:“师父哪里来的?”玄奘不敢怠慢,道:“弟子是东土秦皇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的,今到宝方,天色将晚,告借一宿。”那道人道:“师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这里扫地撞钟打勤劳的道人,里面还有个管家的老师父,待我进去禀他一声。他若留你,我就出来奉请;若不留你,我却不敢羁迟。”玄奘道:“劳烦了,劳烦了。”那道人转身便回去了。

        过不多时,就见一个僧官随那道人出来,玄奘不敢多言,却不想那僧官一见玄奘,竟高声呵斥那道人:“道人少打!你岂不知我是当今国王御封之僧官,但只有城上来的官员、大夫降香,我方出来迎接。这等个和尚,你怎么多虚少实,报我接他!看他那嘴脸,不是个诚实的,多是云游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来借宿。我们方丈中,岂容他打搅!你自教他在廊下蹲着便是,报我作甚!”说罢,抽身转去。玄奘闻言,如五雷轰顶,却不想这僧官竟如此市侩,叹道:“可怜!可怜!这才是人离乡贱!我弟子从小儿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谶吃荤生歹意,看经怀怒坏禅心;又不曾丢瓦抛砖伤佛殿,阿罗脸上剥真金。可怜啊!不知是那世里触伤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们宿便罢了,怎么又说这等惫懒话,教我们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话也幸得是我听到,若是我那三个徒儿听见,悟净还好,那两个只怕要拆了人家的庙了!”玄奘却不死心,向那道人问道:“道长,这常言道,人将礼乐为先。敢问那位僧官禅房何处,我且进去问他一声,看意下如何。”道人也不瞒他,指了路径,愤懑而去。

        玄奘按照路径进方丈门里,只见那僧官脱了衣服,气呼呼的坐在那里,不知是念经,又不知是与人家写法事,见那桌案上有些纸札堆积。玄奘不敢深入,怕又恶了人家,就立于天井里,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问讯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烦他进里边来的意思,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你是那里来的?”玄奘恭敬道:“弟子乃东土大秦驾下差来上西天拜活佛求经的,经过宝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万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欠起身来道:“你是那大秦来的么?”玄奘道:“正是。”那僧官冷笑道:“你既往西天取经,怎么路也不会走?”玄奘不知他此话何意,却也不敢不答,低声道:“弟子不曾走贵处的路,莫不是错了方向?”僧官指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远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卖饭的人家,方便好宿。我这里不便,不好留你们远来的僧。”玄奘这才知道这是不愿收留,心中却是生出一股执拗,要看看这僧官可还有佛门情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观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馆驿,见山门就有三升米分。你怎么不留我,却是何情?”僧官见他还在纠缠,怒声叫道:“你这游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说话!”玄奘委屈道:“贫僧句句在理,哪里油嘴油舌?”僧官冷笑道:“古人云,老虎进了城,家家都闭门。虽然不咬人,日前坏了名。”玄奘听他话中有话,问道:“怎么日前坏了名?”那僧官啐了一声,道:“向年有几众行脚僧,来于山门口坐下,是我见他寒薄,一个个衣破鞋无,光头赤脚,我叹他那般褴褛,即忙请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斋饭,又将故衣各借一件与他,就留他住了几日。怎知他贪图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个年头。住便也罢,又干出许多不公的事来。”玄奘问道:“有甚么不公的事?”僧官道:“你听我说:闲时沿墙抛瓦,闷来壁上扳钉。冷天向火折窗棂,夏日拖门拦径。幡布扯为脚带,牙香偷换蔓菁。常将琉璃把油倾,夺碗夺锅赌胜。”玄奘也不是蠢笨之人,听话听音,心中暗道:“着实可恨,竟这般暗骂与我!我弟子可是那等样没脊骨的和尚?”心下虽然委屈,却也无可奈何,苦着脸,离去了,出了门反身去找徒弟。玄奘离去,那僧官冷哼一声,道:“我这宝林寺,岂是你这等行脚僧可以借宿的,还想吃斋饭,白日做梦!”说罢,他翻开一份册子,拿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开始计算,这正是一本账册,只是一个和尚言语挤兑走了佛门弟子,却在这里斤斤计较的算账,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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