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曲江临池柳
三日后，十二月初六，是我出道的日子。
月下阁每逢初六最为热闹。这一日，倾城携一众清倌人定期表演，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可凭票入内观赏。
地点定于月下阁最大的庭院锦绣台，正中设上下两层圆形舞台，上层为倾城的个人表演区域，外沿置下淡白薄纱，其他清倌乐器伴奏于下层，舞台外另安排有歌舞伎表演。
今日本不由我上，是倾城一直向花掌事推荐，我才得此表演的机会。出乎意料的是，花掌事居然安排我和倾城同台。她对我委以重任，即使我再不想上，也由不得任何马虎。
表演时间步步接近，和倾城并排坐于上层舞台，眼看周围客人越来越多，我手心渐渐溢出汗珠。
发现我的紧张，倾城把手覆到我的肩上，宽慰道：“和你平时练习并无不同，放宽心，切莫在意旁人的目光。”
我抬头冲她一笑，缓慢平复心里的不安，尽力不让它漫延。
未正时分，表演开始。
庭院里的梅花近来开得万分娇艳，为衬此景，倾城决定弹奏一曲梅花三弄。
开篇短引，音调低沉庄重，毫无保留地展现冬之肃杀寒冽，使人不自觉地心神安宁。
“一弄”时，朵朵红梅于淌动的琴音间迎冬怒放，舞羽翻银，似要红艳整片天地。红梅纷飞，倾城端坐在凤仪琴后，信手演绎严冬下梅花的坚毅与傲然。
我沉醉在倾城的琴声里，呆望着不远处的那株寒梅，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句：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这是爸爸很喜欢的一首歌的歌词。
眼泪遽然没有征兆地流下，顷刻间泪雨涟涟。这一年来的委屈和想念伴随这场泪雨倾泻而出，我一时间情难自已，无法自拔。
也不知多久后，澎湃的掌声汹涌而至，逼得我强行回到现实。一回眸，倾城已弹完曲目，正起身向观众施礼，见此我慌乱拭去脸颊的泪，双手抚上筝面。
喧闹的庭院逐渐安静，大家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
闭眼作深呼吸状，凝气沉思，待状态归于自然，我抬眸一笑，瞬间做回若唯。
今日我要弹的是梁祝。古代没有这首曲谱，我提前好几日把梁祝的音调一一试出，写好大致乐谱请教师傅。师傅看后赞不绝口，直夸我才华横溢，哪晓得这其中藏的猫腻。
放下心中一切杂念，我倾心于古筝，阖眼遥想梁祝背后的那段凄美故事。
右手轻抬，向前一扬，筝音始，痴爱起。
灵动优雅的筝音从指间流泻而出，恰如清莹澄澈的泉流，缓缓流入在场众人的心扉。筝音婉转却透着刚毅，那是他们二人对情的忠贞，对心的坚守。
曲入高潮，情至浓处。筝音一改柔情变得强劲有力，似在发怒，似在仰问苍天，为何有情人无法相守终老。
曲尾特设几处重音，在一切行将喷薄之际，筝音戛然而止，徒留回肠荡气。
这是我自练习以来弹得最过瘾的一次，酣畅淋漓，一气呵成。寂静的庭院霎时响起回旋般的掌声经久不退，我起身享受众人的肯定与褒赞，神采飞扬。
我的付出，老天总算看到了。
第二日我是被门外闹哄哄的声音吵醒的，叫来暮雪一问，原是其他姑娘在楼下叽叽歪歪。昨日夜里本就睡得浅，被她们这一闹，人多少有点来气，可我又不好把她们叫来臭骂一顿，遂只能悻悻地起床梳妆。
用过早膳，我散步来到庭院摘些梅瓣，好让厨房的人做道梅花糕解解馋。去的路上碰到不少人，有些姑娘见了我反常地行起礼来，弄得我是不明其意。
摘好梅瓣，让暮雪送了些去厨房，另外摘的两支腊梅，我打算去嫣然苑送给倾城。
今早出门时忘了带袖炉，方才摘花又碰了雪水，两手被冻得通红。一到嫣然苑，我连忙脱下披风，凑到火盆边取暖。
倾城拿了本书从里间出来，见我冻得直打哆嗦，关心地问：“怎么冻成这样，暮雪哪里去了，竟让你一个人过来。惜痕，快去拿袖炉和衣服。”
“不打紧的。”我搓了搓红通通的手，回头道，“今儿还真是冷，你身子不好，要是出门可得多穿点，别冻着了。”
倾城拿来衣服披到我身上，又递来袖炉，轻声念道：“偏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你若是病了，那些指名点你的人可怎么办？”
“落个轻松自在有什么不好。”我打了个哈欠，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倾城你刚刚说什么？”
“指名点你的客人现如今都排成长队了，你这个主人公难道还不知情？”她笑着拍走我鬓发上的雪。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些姑娘一夜之间对我的态度陡然不同。
倾城接着打趣我：“你这一弹震动京师，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要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才不信你，偏是你胡说的。”我低头只顾烤火，全然未觉内心泛起的得意。
倾城说的不假，自我初六登台，点我的客人每日剧增，我因此顺利晋升为月下阁清倌的又一招牌。
十二月十一，我迎来人生中的第一次接客。清倌这档子活，虽不至于卖身，但终究社会地位低下，不是什么值得传扬的好事。而我为了生存无奈答应，且要努力做到最好。
月下阁有个还算人性的规定，排名前三的清倌可以自主选择她的客人。
经过我和暮雪一番讨论，我最终选定了一位官家公子。虽没见过他的长相，不知是丑是俊，但听闻此人文质彬彬，是难得的逸群之才，和这样的人共处或许还说得上几句话。
时间定在酉时。因是第一次接客，花掌事异常重视地叫来两个丫环服侍我梳妆更衣。
为了符合月下阁招牌清倌这一头衔，我精挑细选了今日的着装，月白流云纹交领琵琶袖上袄，嫣红绣花马面裙，配以白玉兰簪和滴水耳坠，艳若桃李，风姿绰约。
站在镜子前，我自恋地欣赏镜内的自己，一个小丫头进门道：“姑娘，掌事的找你。”
“知道了。”我又冲着镜子看了几眼才从房里出来。
来到拐角处，远远听到楼下传来有点熟悉的男声，我侧着身子往下望，在找到声音的来源后大跌眼镜，怎么会是他！
为避免被他发现，趁那两人还没走上楼梯，我匆忙转过身往回走好几步。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屏息凝神不敢出气。当那个刺耳的声音真实地传入耳边，昔日的噩梦复又袭来，我发了怔地呆在原地，怛然失色。
挣扎了片刻，突然想起花掌事找我还有事，我急忙加快步子赶去见她。
“掌事的找我？”
花掌事放下手中的丝绢，笑着叮嘱我：“今儿是你第一回接客，凡事小心些，千万别惹着那些爷了，知不知道？”
“掌事的放心。”我惴惴地问，“掌事的可知道那些人是什么身份？”
她想了想道：“除了你亲自点的，还多了个一起的，听说好像是宫里的人。”
我不由得腿抖朝后一踉跄，险些绊倒在花掌事跟前，她见我面色苍白，奇怪地问：“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摇摇头，无力地一笑：“没什么，也许是昨晚没睡好，掌事的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准备了。”
“那你快去好好休息，可别跟我晚上出什么岔子。”
我多希望是自己一时走神听错看错，事实真相并非如此，然而老天爷不希望我就此好过，非要生生给我整出个大麻烦。
世界竟然这么小，小到好像我在哪里都能遇到他，无法摆脱被他纠缠的恶梦。
我该怎样才能躲过此劫？
又是灯红酒绿时，我满腹心事地踏进厢房，朝珠帘后的两人微微行礼。
不出意外，我看到了那个噩梦般的人，他微醉地抬头瞧了我几眼，继续和左右的莺燕亲密。另一男子浅斟了杯酒，以新奇的眼神打量我。
在这种人面前弹琴，简直是玷污琴的高雅。无视他们，我回身落座，准备开始对牛弹琴。
在我扬手之际，喝酒的那人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带着面纱？”
我带着歉意地解释：“小女子这几日不幸皮肤受损，怕让二位公子见了煞风景。”
“是吗，那可惜了。”他侧头郑重地道歉，“六阿哥，小弟我此番对不住你。”
六阿哥醉醺醺地对喝酒的人道：“不要紧，你管她做什么，不过是个唱曲的。来！我们接着喝酒！”
那男子满上酒与六阿哥共饮一杯，回头示意我：“你弹吧。”
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感情被人无端破坏，也不知是谁更煞风景。
我尽量视前方的两人如空气，边弹筝边柔声地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唱完一曲我站起身，听候客人后续吩咐。
“好！”六阿哥大力拍了拍手，猥琐地笑道，“这曲儿唱的真不赖！凌老弟，你这银子还是花得值当。”
六阿哥言行恶劣，真是有辱天家风范。
那男子兴味正浓地看我一眼，淡淡道：“你出来。”
我点头后挑起珠帘，款步姗姗地走向坐席。剑眉凤目，唇若抹朱，一双眼眸冷冽如寒冰，逼迫得人不敢直视，仅此一瞬便难以忘怀。
“美人卷珠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扬眉一笑，语气漠然且带了分轻佻。
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我谦和地笑了笑：“公子谬赞，小女子承受不起。”
六阿哥坐在一边并未注意我，扶起左右两位佳人直往外去。那男子也不顾他，斟满了两杯酒，略扬起手。
“来陪我喝一杯。”
我微敛衣袖隔开，礼貌地婉拒：“公子对不起，小女子不沾酒。”
受家族遗传基因影响，我不反感喝酒，且小小年纪酒量不错。只是自来到古代，我还未曾喝过酒，尚不明了酒后是何反应，故眼下须得拒绝。
男子剑眉蹙拢，面色一冷，一声轻笑：“罢了，你退下吧。”
没料到任务就此完成，我忍住满心的雀跃，恭敬地答道：“那小女子先行告退，公子若另有吩咐，还请劳人传达。”
见他低下头接着喝酒，我没来由地善意提醒：“醉酒伤身，公子千万保重身体。”
他抬起眸目光迷离地看向我，那一瞬，冰寒的眸里竟泛起几丝苦楚，单薄的嘴唇噙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事空。他喝下的是酒，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那日后，我又断断续续接了几次客。那些客人人品都还不错，不曾找过我的岔，所以大家对我多抱以肯定的态度，有人私下称我与倾城并为“月下双旦”。他们如何好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好姐妹倾城的终身大事。
那个陈少羽也是的，一别半个多月，竟从没来看望过倾城。倾城虽未和我主动提及，可我知道她一直在等他，否则也不会时常盯着古琴发上小半个时辰的呆。
从前尚无一丝烟火气息的天仙女子近来为情所困，我不知是该为她接地气而高兴，还是为她从此受缚而叹息。
十二月二十三，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我本就畏冷，一到雪天更是不愿出门半步，偏偏此刻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外出一趟。紧紧裹住披风，揣稳袖炉，我由暮雪扶着小心来到前庭。
远处走来一个小厮步履匆匆，我忙叫住他：“你这是怎么了？”
他抬头见是我，行礼答道：“唯姑娘好，外头有个公子说是找倾城姑娘，我正是去送信。”
陈少羽？下雪天，可没有比这更振奋我心的消息了！
我面露喜色地道：“你去忙你的，我去送信。”
来到月下阁门厅一看，果真是他，我快步走上前打招呼：“陈公子，好久不见。”
“若唯姑娘好。”他转过身来。
“你是来见倾城的吗？”
听到倾城二字，他的眼眸瞬时变得温润，说话却有几分迟疑。
“倾城姑娘……过得可好？”
“自然不好。”我有心急他，可一见他表情登时紧张，又轻松地一笑，“公子昔日许下约定然却爽约，倾城如何安好？”
紧绷的脸逐渐放松，陈少羽歉道：“近来要事缠身，不方便看望二位姑娘，不知在下可还有这个机会？”
“这句话你得问倾城，先且随我来吧。”
我引领他穿过□□来到嫣然苑，止步于垂花门。
“公子想必有许多话要和倾城说，若唯就不打扰二位了，告辞。”
透过围墙的漏窗，我目睹他坚定地走进嫣然苑，走近倾城。
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不得而知，但从倾城第二日的气色来看可知好事将近。
接近年尾，月下阁每日人来人往，客流量陡增，有时我在房间都能听到外面喧闹的吵杂声。好在只要再忍几天，我的耳朵便能清静了。
月下阁从大年三十起暂停营业，直到正月初六开门做生意，这意味着我明天可以上集市逛街了！
大年三十一清早，我拉了暮雪直往外奔。虽然住在月下阁已有一段时间，可我一向难有机会外出，因此这盼了许久的自由出行难免让我愉悦。古代的街市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踏出月下阁大门，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漫步于青石街道，隔着面纱注视熙攘的过往人群，我方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活在这个时代的。
深藏于体内的爱逛街的封印得到解除，我忙碌地奔波于各家店面，是左看看，右看看，什么都想试，什么都想买。
暮雪扶稳了我，提醒道：“姑娘不用心急，当心脚下。”
“模样瞧着听话，说起话来可不老实。”
她呵呵笑道：“那还不是和姑娘学的？”
我戳了戳她的脑门，好笑地一啐：“偏你这丫头嘴巴伶俐，看以后谁敢把你收了。”
“姑娘就别取笑我了，哪个会要我。”暮雪脸红得低下头。
“别这么没自信，也不看看你是谁的人？”
“有姑娘在，暮雪没得亏吃。”她凑近偷笑着问，“姑娘可是相中哪家的公子了？”
过个年，不带这般不正经的，我佯怒道：“你这丫头片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她飞快地往后一躲，笑着求饶：“姑娘就饶了我吧，暮雪知道错了！”
我笑着一挥衣袖，反身走向身后的发饰摊，摊老板热情地招呼：“姑娘快来看看最新的样式，有喜欢的可以试试。”
扫一眼摊上的首饰，做工和样式还不错，可以买一点回去赏赐给下人。
我仔细挑选好几件饰品，正打算让暮雪付钱，目光不小心瞥到一样东西。右手慢慢地垂放下来，我整个人发愣地盯着那样东西，纹丝不动。
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
他像是我身上的一处小伤痕，表面看似无关痛痒，实则已腐烂至深。
暮雪小声地问：“姑娘怎么了？”
我拿起那枚兰花簪放入手心，意欲透过它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老板，这个簪子多少钱？”
老板开了个价，暮雪付过钱后问我：“姑娘，前面那家的杏仁酥味道不错，要去尝尝吗？”
刚出门时的欢喜即刻散退，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心酸和难过。
“暮雪，我突然有些累了，咱们先回去吧，我以后再带你出来。”
他，是我终其一生不能碰触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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