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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身外都无事


白驹过隙,日月如水,弹指间已是芳菲渐逝的四月。花影乱,莺声碎,伤春之情自古有之,我对着满地落花多少慨然。

        “你快去看看贵人,她身子又不舒服了!”灵鹊疾快地走来。

        蓝祁已有八个多月身孕,她身子不好,近来正是关键时期,皇上特派两名太医轮流值班以备突发状况。

        进入里间,我看到蓝祁面容苍白地窝在炕上。

        “是不是又胸闷了?”我蹲下身替她按摩小腿,希望可以稍稍减轻她的不适。

        她点点头,额间渗出些许汗珠。

        让灵鹊端来温水,我心疼地问:“要不奴才扶您出去走走吧?”

        “是啊,贵人出去走走吧,待在屋里人容易闷得慌。”灵鹊帮蓝祁擦拭前额。

        蓝祁合上眼,无力道:“好吧,你们扶我出去。”

        天气虽有暖和,可风吹着还是略微地凉。

        “出来感受一下新鲜空气,有没有舒服点?”

        她勉力一笑:“有舒服一点,你说生个孩子怎么就这么辛苦。”

        “你现在积累了经验,以后就不怕了,会越来越好的。”

        “你就欺负我现在没力气回嘴。”她微瞪我一眼,似是难为情地道,“这种罪我可不想再受一次,太憋屈。”

        小时子抬了美人榻放到银杏树下,我搀扶蓝祁躺好,替她盖上毛毯。

        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蓝祁淡淡地问:“最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皇后的生日快了,就在五月初八。”

        “是吗。”

        她伸出右手,红宝石戒指在阳光下璀璨生辉。

        “宫里的事你帮我多多注意,我现在实在无心顾及。”

        我把切好的桃肉插了签子递给她,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千秋节盛大举行。皇后体恤蓝祁怀孕艰难,经皇上允许特免她参加庆贺礼,而蓝祁婉拒恩典,执意亲自道贺。我知她不易,然她既已下此决定,便也不好多劝。

        太后自三月来凤体违和,一直在昌华园静心休养,未能莅临皇后千秋。一清早,皇后率众嫔妃临乾清宫朝见皇上,回坤宁宫稍作休息后,再升座交泰殿接受嫔妃朝贺。

        一切都依照既定程序行走,并无多大新意,唯一的亮点当数首次露面的仁晖公主。

        仁晖公主乃皇上嫡女,排行第二,年方十六,素有蕙心纨质之美名。玉貌绛唇,颜如舜华,极具清丽姿容。无奈自幼病弱,皇上将其送至昌华园陪同太后静养,迄今已有十年光景。意外的是,公主于三年前遭遇变故,从此孤冷漠然,一度消极避世。

        她那日的匆匆一现弥足惊艳。一身石青对襟吉服褂下,芙蓉小脸顾盼生姿,眉目冷傲却未拒人于千里,举止风度堪为表率。

        “子臣参见皇后额涅,恭祝皇后额涅福寿齐天,康宁安乐。”

        皇后见到许久未见的亲闺女,激动地道:“仁晖,快来我身边,让我好好瞧瞧。”

        公主缓缓行至凤座下,向皇后行一大礼。

        皇后起身扶起公主,高兴道:“已有近一年未见,想不到你出落得愈发好了。”

        僖嫔在席下连连称赞:“妾身真是羡慕皇后娘娘,公主聪慧过人,知书达理,不像我那两个孩子,怎么也不懂事。”

        “我瞧着仁曦不错,仁平还小,是你太苛刻了。”皇后的脸上写满了自豪。

        裕贵妃一笑:“娘娘说的是,僖嫔要求严厉了些,公主们还小,正是好好玩的年纪。”

        “贵妃娘娘说的有理,妾身受教了。”僖嫔抬头看向裕贵妃。

        皇后执起公主的手,慈爱地问:“如今身子可是好些了?”

        “回皇后额涅,子臣近来安好,还请您放心。”

        我虽看不清公主的表情,可她语气里隐含的距离感,谁人都能发觉。也是,对于一个很少照顾自己,又一年难见几次面的额涅,公主持此态度也属正常。

        皇后似是没有察觉,仍旧欢喜地道:“等会儿随我回承乾宫,我已叫人准备妥当。”

        公主淡然地回应:“子臣谢皇后额涅。”

        公主回席间的一刻,我依稀瞥见皇后眼底的落寞。

        含辛茹苦生下带大,却不得不骨肉分离,任表面再如何坦然,心里的苦怕也难以排解。每每见到其他公主承欢于母亲膝下,皇后想必是笑里含着泪的吧。

        离蓝祁的预产期还有几日,因为有太医和稳婆轮流看护,我能做的只剩下陪她说话,替她解闷。还没生孩子,她就已朝着产后抑郁症逐步靠近,醒着时,总喜欢问我一些犯傻的问题,比如生了孩子以后,皇上还会不会喜欢她。

        所以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她,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这两三个月以来,皇上时不时传召我,或是命我烹一壶茶,看他下棋,或是陪他练字,听他抒发晦涩的感慨。

        蓝祁曾经的玩笑话竟让我感觉越来越真实,或许如今不明朗的一切会在她生产后有个结果,而这结果是好是坏,我目前无法预料。

        这段时间我一直悉心培养灵鹊,详细告知她蓝祁的喜好,亲手教她制作饮点。以后我若是真的离开永和宫,由她来照顾蓝祁,我至少可以安得下心。

        初九那日中午,我坐在廊下绣婴儿肚兜,时有微风拂面,甚是清爽。

        不久后,乾清宫的小德子走来对我说:“姑娘,皇上有请。”

        我回头瞥了眼房内,推脱道:“贵人午睡就要起了,现下去怕是不方便。”

        “不碍事,你且随我去一趟。”

        我把布料放回竹篮,回屋看了看蓝祁,睡梦中的她面容安和,我离开一会儿应该没事。

        到乾清宫时,皇上午睡已起,正在东暖阁认真读书。

        我悄然进去福身行礼,良久,皇上头也不抬地问:“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吗?”

        “奴才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你来看看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提高警惕走到书案旁,接过皇上递来的字纸,低头看去,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句名言出自贞观政要,曾在语文课本上读过,其中道理我虽略知一二,可要在大清皇帝面前谈论我鄙陋的看法,实在是班门弄斧。

        将纸放回书案,我低头回答:“奴才愚笨,并不明白其中真理。”

        “你知道我最看中你哪一点?”皇上执笔写字,喟叹一声。

        “奴才不才,是皇上看得起。”

        “其实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皇上起身走到窗边,声音平静得没有起伏。

        “我当年血气方刚,是她教会了我,让我第一次懂得珍惜二字。”

        彼时的青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身后的少女,明眸皓齿,伶俐可爱。

        那个女人虽只短暂一现,然却深深印刻于皇上的生命,使其穷极一生也无法释怀。眼前这个男人虽贵为九五至尊,可在感情方面,不过是个可怜可恨之人。

        “人生在世,后悔之事数不胜数,唯有明白珍惜方能释然。”

        皇上回头看向我,轻轻一笑:“怎么现在又愿意说实话了?”

        “奴才不忍皇上为昔日之事伤怀,还请皇上恕罪。”

        “你说的有理,我岂会责罚。”

        就在这时,门帘外传来徐公公着急的声音。

        “皇上!”

        “何事?”

        “林贵人羊水已破,怕是要生了!”

        皇上神色大变,急忙掀起门帘踱步而出,我紧随其后返回永和宫。宫里早已乱成一片,大家都手忙脚乱地伺候蓝祁生产。

        灵鹊在门外见到我,慌张道:“你总算回来了,快进去看看贵人!”

        和妃焦虑地等候在明间,一见皇上连忙禀告进展。

        里间内,蓝祁难受地合眼躺在床上,稳婆守在一旁悉心照顾。

        “贵人怎么样了?”

        “贵人的羊水破了。”

        我不清楚生产的过程,焦急地问:“羊水破了,是不是就要生了?”

        “那倒不是,贵人的状况还早呢。”稳婆笑了笑。

        蓝祁醒过来对我一笑:“你回来啦。”

        “奴才不该离开您的,贵人您放心,奴才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紧握住她的手,我自责地起了哭腔。

        “好好的,你哭什么,不过是生个孩子,搞得这么严肃。”蓝祁轻喘一声,往外面一望,“皇上……来了吗?”

        “皇上在外面呢。”

        她乏力地闭上双眼,陷入低度昏迷。

        过了约两个时辰,蓝祁才开始阵痛,而后见血。眼看蓝祁喝下催生汤,痛苦地大声惨叫,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抓着她的手,给她微弱的鼓励。

        仅仅一柱香时间,我如有所失地蹲在床边,已然看傻。稳婆的鼓劲声此起彼伏,而蓝祁已虚脱得使不出任何力气,断续地哼吟几声。我附在蓝祁耳边不断打气,直到嗓子发哑才把她从昏迷的边缘拉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的清亮啼哭仿若黑夜的一点火星划亮天际。

        欣喜地抬头望向天边,此刻朝阳东升,新的一天业已来临。

        稳婆熟练地剪去脐带,把皇子整理妥当后抱出里间,我留在床边继续服侍蓝祁。

        半晌后,她恢复意识,小脸煞白地没有一丝血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孩子呢……”

        我轻握住她的手,欣慰道:“孩子很好,你放心,是个男孩。”

        蓝祁无气力地一笑:“那就好……”

        “你真的好勇敢。”拨开她湿黏的鬓发,我差点哭出声,“好好睡一觉吧。”

        她点点头,慢慢合上眼,缓渐滑向梦的香甜。

        待她睡着,我退到明间,此时外面已聚集了不少人。皇后轻摇着皇子,皇上拿起拨浪鼓逗笑孩子,和妃、僖嫔、祺贵人、苏常在在一边围观。

        “皇上圣安,皇后娘娘金安。”

        “林贵人怎么样了?”

        “贵人醒来后又睡着了。”我多少有点失望。

        皇上看了我一眼,似有愧意地道:“皇后,我们去和妃宫里吧,给林贵人留个清静。”

        乌泱泱一群人离开寝宫后,屋里顷刻间安静下来。我们几个和稳婆忙着事后工作,轻声细语蹑手蹑脚,不敢惊扰蓝祁的清梦。

        可怜她,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蓝祁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后喉咙干涩地道:“给我倒杯水……”

        我倒来水喂她喝下,大喘一口气:“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不久不久,也就是一天的样子。”放下茶杯,我坐到床沿用力扶住她。

        蓝祁抚了抚额,仍不清醒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已经未正了,皇上上午来看过你。”

        “那我的孩子呢……”

        “孩子抱去给乳母喂奶了,现在应该在同顺斋,你想看孩子吗,我帮你把孩子抱来。”

        小皇子回到蓝祁身边时,已在乳母怀里睡得香甜。蓝祁想要伸手抱孩子,我怕她体力尚未复原,只是先把孩子抱到她的面前。

        这么幼小的生命,来到世间的旅途竟如此艰辛。

        突然好想我爸妈。这一刻,我仿佛对他们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与认同。原来有些事情真的需要亲身经历才会懂得,才会铭心。

        蓝祁轻柔地抚摸宝宝的小脸蛋,喜道:“这真的是我的孩子,我真的当妈妈了?”

        “是啊,从今天起,你就光荣地成为妈妈了!”

        “你看,他的眉毛和鼻子好像皇上。”

        蓝祁嫌不够地一直盯着孩子看,目光温柔似水。

        “不过还好有嘴巴像我。”

        “你说的哪里像谁,哪里又像谁,我怎么没看出来,不都一样吗?”

        她剜我一眼,淡笑道:“你得用心去看,等你以后有了孩子自然明白。”

        “皇上给他取了名字吗?”

        “皇上昨天就给孩子取了名字,咱们十八阿哥的名字是那个视字旁的禧。”

        “佑禧?怎么像个女孩名?”

        轻抚孩子的小脸,我随口回复她:“人家皇宫取名字讲究多着,肯定一等一的吉利。”

        “也是,皇上总不会胡乱取名。”

        “还有一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我扬眉看向她。

        她迷惑地看了看我,半开玩笑地道:“难道我还有个女儿叫若曦?”

        “皇上打算下个月册封你为婉嫔!”

        蓝祁张口即要大叫一声,因顾及到十八阿哥,硬是把尖叫吞了回去。

        “是哪个字?”

        “是女字旁的婉,挺符合你的。”

        温顺美好,是皇上对蓝祁性情的感知。

        “这下也可以母凭子贵一回了。”她洋洋得意。

        “册封典礼定在下个月初八,你可要赶快恢复。”

        “那孩子呢,不是由我自己养吗?”

        当了妈妈的人,十句话里有一大半关乎孩子。

        “孩子你当然可以养,只是现在不行。”怕她为此难过,我附加解释,“你晋封为婉嫔就是一宫主位,皇上会给你安排新室。等到时候搬进景仁宫,地方宽敞了,我们再把孩子接来由你亲自带,好不好?”

        “那你这个月记得让乳母多带孩子来我这里转,免得他不认得我了。”她迫不得已地应下。

        “会的会的,我去给你张罗晚饭,你先好生歇着。”

        小皇子有一大群人照顾,不怕照顾得不周到,我的首要任务是照料好蓝祁,以防她在月子里落下病根。

        这几日蓝祁甚少下床,一有了点力气,便拿起针线给小阿哥缝制衣裳。我每天除了操持宫里事务,照看蓝祁,剩下来的时间便陪她聊天说话,严加预防产后抑郁。人整日忙进忙出,以至于忘了自己的生日,还是当天蓝祁提醒我才想起。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快出去!”

        我疑惑地问她:“你没看见我在忙事吗,叫我出去干吗?”

        “你竟然不记得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

        仔细地把脑子里的存档翻了一遍,我没有得出任何结果。

        “没什么事啊,内务府的份例还没到日子呢。”

        “你要我说你什么才好!”她恨铁不成钢地用力一戳我的前额,坏笑道,“认识了帅哥,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就认得什么帅哥了,莫非……

        “你知道了?”我害羞地一笑。

        “好了好了,你快去吧,这是传来的字条,我没偷看哦。”

        我笑着卷开字条,其上苍劲有力的字迹携带了他温暖的气息,令我仍如昔日般怦然心动。

        蝶绕西枝露。

        我会心一笑,感动于他的细心。这句诗他曾陪我练过,当时我纠结于露字的写法,气得他立即丢下毛笔,不愿再搭理我,后来是我好求歹求,他才勉强放我一马。

        清语室,那里合欢遍开。

        我掩人耳目地拿上花篮,假装是去宫后苑采花,之后悄然折向清语室。推开院门,墙边的几株合欢树随风摇荡,四周静谧得落叶声格外清晰。

        他好像还没来。

        防止被人发现,我打算先躲进屋里等他,谁知刚放下花篮,便被人从背后牢牢抱住。

        “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还是这副德行?”我攀住他的手,好笑道。

        他孩子气地抱着我不放,低声怨道:“你倒说说我哪副德行?好不容易见你一面,就只知道煞风景。”

        “好,都是我的不是。”

        我转过身来,在见到他的一瞬几乎垂下眼泪。

        “风披东干阴,你看我是不是记得很清楚?”

        “你要是不记得,我可得跟你急。”他抚摸我的脸颊,由衷地笑道,“生辰快乐。”

        难得听他朴实无华地说句祝福话,我一把抱住他,喜笑颜开地道:“谢谢你。”

        他没料到我主动送怀,后背瞬间僵住,带着醋意地问:“你在别的男人面前也是这样?”

        我佯装生气地离开他的怀抱,一抬头,瞧见一张泛红的脸。

        想故意逗逗他,我无所谓地耸肩道:“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只好照做咯。”

        “你!”佑礼甩开脸,气急败坏地坐到一边。

        我见好就收地蹭到他跟前,赔笑脸道歉:“不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至于生气吗,还不是你先气我。”

        他低头瞥我一眼,把我拉入怀里,声音低沉得让人心安。

        “无论如何都不要吓我,我会很担心。”他顿了顿,不讲理道,“还有,我会很嫉妒。”

        后面这句话才是他想强调的重点吧。

        拍打他的后背,我玩笑道:“这可怎么办,以我的姿色,你怕是嫉妒不过来呢。”

        “那我就一个个嫉妒,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他抱紧我,言辞恳切真挚。

        一辈子那样长,想做的事那样多,有他陪在身边,我只想好好珍惜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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