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雨欲来,花月满楼 一
而后，她总是于每个午夜梦回的夜晚，小心翼翼地提着提篮，穿过大片幽静而暗黑的林木，近似痴迷地看着他于那片禁忌的紫竹林里练剑。直到他大汗淋漓地挥洒出最后一招剑式，她则面带羞涩地走上前，不管去看他那越来越深邃明亮的双眼，掏出怀中的绣帕，踮起脚尖轻拭他额上的汗珠。而后满意地看着他吃完她做的可口的小点心。
日子久了，相处深了，她也便能摸清楚他的习惯与脾气。就好比最初的开始，她的接近，他并不是全都接受的，而他甚至可以说是排斥的。可她总是锲而不舍地追在他的身后，直弄得他心烦意乱。而她知道，那时的他尽管生气，可从来也不曾对她发火。于是日子久了，她也变得越来越得寸进尺，至少那时的她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某一天，他练剑不经意之间眼光瞥见她那恍若星辰般的淡笑，他一时慌了神，却不想误伤了自己。而她急急地奔向他，毫不犹豫地就撕下了自己的衣襟，为他仔仔细细地包扎好伤口。那是他第一次那样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人为自己的受伤而担忧，而难过。他心上竟莫名地涌现一股渴望，于是他急切地拥住了她，闻着她身上漂浮的淡雅清香，终于明白了一直困扰着他的香味到底是什么。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时淡竹幽寒，月色迷离，而她亦望进他的眼底，明知是蛊，却也甘受其致命的疼痛。
王宫里幽禁的场所，显然成了他们私会的地方。可若说是私会，倒不如说他们俩只是心照不宣地来到唯一可以尽数看见彼此而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
而自那天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排斥过她的刻意示好与接近，他们就这样和谐地相处着。他练剑，而她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他，即便只是站在一旁，却让她的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质朴与宁静。
她还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什么，只是当她回首望见与他一起相携走过的路时，才惊觉她的生命里，他的存在，越来越强大。强大到，甚至她连每一次充耳倾听，都能感受到他心跳的脉动。
她甚至分不清到底何为喜欢，何为爱情。只是当她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自己的生命里，似乎再也不可能没有他的存在。
而她甚至没有听到他开口说过一句话，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是个哑巴，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一直都是她扮演着自娱自乐，自言自语的角色。那是她生命里绝无仅有的快乐时光，至少她曾经以为是这样子的。
直到这一日，她提着点心，越过那一大片的紫竹林，正欲开口唤他时，才蓦然发觉他的身旁还站着其他的人。而那人一身连帽的黑袍，面容被宽大的帽沿遮盖住，所以她未曾看清楚。只是借着拂动的东风，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按照倾煌的祖训，在登基的半月前，独孤倾尘会前往祭台请神拜天……我已与另一人达成协议，此次务必要取他的性命。”
“属下遵命！”
“这一次的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那人冷冷一笑，大手挥舞的瞬间，黑袍翻飞，尘土飞扬。“要不然，你就等着提头来见我！”
那人身影消逝的地方，敛碎无尽暗黑的阴霾。她登时一惊，提篮就这样生生地自手掌心滑落，里面的糕点尽数地滚落在地，甚至有一块就这样笔直地滚落至他黑色的长靴旁。他双手紧握成拳，眸中闪过一缕异样的星辉，却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敛变成无穷无尽的暗淡与深邃。
原来……原来他并不是不会说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骗她呢？
她低沉地蹲下身来，身子抖得如同风中残叶一般。那双盈柔的大眼微微泛红，眼角的泪花，就这样浸满双瞳，让她心底的最后一丝的美梦就这样生生地幻灭。
他低下高大的身躯，再站起来的时候却是直直地走至她的身前，蹲下身躯轻捧她恬静的小脸，与她对视了好久好久，久到他们彼此都以为那会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叫冷风，你要记住了。”他的嗓音略带撒哑，而她侧身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耳畔却仍是传来了他低沉浓厚的声音，久久未曾消散。
何曾想到，便就是这样黑暗纵生的夜晚，成了她此生念念不忘的永恒。她想过以各种方式去劝谏他，可是直到最后她再也不曾在这个紫竹林再见过他，于是此事也便无疾而终。
她不曾想过，便就是在那个光影璀璨的夜晚，她眼底的柔弱，让他向来冷凉的心有了片刻的澎动。而他自认为自己从不是个慈悲的人，却在那个时刻，心上莫名地一片柔软。
她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心间所有的繁华仿佛已离他越渐遥远。她从来不曾知道，尽管在那一夜他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身影，可是那一夜，他却躲在暗处，看着她立于远处失神痛哭。而他也是迎风而立，从袖口掏出当时那颗芙蓉糕，拂去上面的点点灰尘，入嘴有些莫名的苦涩，却亦有些淡甜。
“冷风，冷风你在哪里，你出来啊，出来啊！”凄静的风微微吹拂，从远处传来她徒然的呐喊声。他快速隐在暗黑之处，与那片阴暗融为一体。而她似是喊累了，然后缓缓倒在地上掩泪清哭。
他紧握双拳，紧咬牙关的同时，也泄露了心上隐隐流泄的痛楚。明明只有几步便可触及，却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没有置身黑暗的人，便不会懂得睥睨光明的美好。从前，他的生命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冷凉及孤寂。只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却想要触及到那遥远的星辰，哪怕，要倾其他的所有来换……
“小喜，你怎么了？”红袖追上从她眼前跑过的喜袖，而他到底是个练家子，只是略微施展轻功便跃至小喜的眼前，一把粗鲁扯过小喜纤细的手腕，用着不太温柔的声音问她。
“我……红袖姐……”喜袖一把抱住红袖，在她的怀中低低哭泣着。红袖万万没想到平常嬉笑无常的喜袖，竟然哭得如此地惨烈。可是心上却也不由自主地羡慕起喜袖，至少在某些时刻，她敢于直面去面对自己心上的疼痛。
就仿如喜袖可以在她面前哭得撕心裂肺，也不用去害怕别人怪异的眼光。而这，却也是她这个冷面女侍卫永远也无法在人前做出来的无羁的洒脱。
“别再哭了！”她硬声呵斥着，手道却是温柔地轻拍着喜袖不住抖颤的背。喜袖哭红了鼻，晕花了脸上细致的妆容，那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红袖姐，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也许，也许是我没用……可是我真的努力过……我真的，真的不想让你们任何人受到伤害……”那哀语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伤悲。她无法原谅自己的懦弱，自认为以一己之力可以让所有事情圆满，让这一切尘埃落定。
终究太过年少轻狂，所以才有着飞蛾扑火般的勇气与执拗。以为可以改变全世界，到头来还是输给了命运，最终一败涂地。
他是她生命中少数在乎的人，她知道弑君的罪名不小，可能他这辈子也无法逃脱那座监牢。甚至像那个被俘的睿王，死在牢里也无人问津。
怎么办，明日就是太子祭天之日。她害怕得要死，终日惶恐不安。却也知道若是告诉了太子，冷风的命定不能保。她又面临了与那时一样艰难的抉择，遗憾的是，她似是无法选择，因为……
“倾曦的祖宗真是小气，祭天怎么就不能让女子进入啊！”
晋紫菱百无聊耐地坐在地上，一手拿着剪刀，有模有样地学着身旁的百里离忧，为盆栽里的花儿修剪枝叶。也不知是心不静还是技艺不纯熟，她不是剪得乱七八糟，就是将枝叶剪得干干净净，徒留最后的一片嫩叶，一枝独秀，还摇晃得几欲掉落。这不免让自己感到沮丧，还让一旁的喜袖以及红袖都看了笑话。二人捂着唇，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着实让晋紫菱气结。
“紫菱，你已嫁做人妇，性格怎还是如此的鲁莽？”离忧淡笑着，将一株剪裁得近似完美的波斯菊放到晋紫菱的面前。那粉嫩的颜色，仿如少女的肌肤，白里透红。透过百里离忧让人叹为观止的修剪手法，让这株波斯菊料峭之中更显妖娆。
那种风情，那种妖魅，就仿如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子，美到了一种极致。晋紫菱嘟着嘴，手托着腮，近似痴迷地望着百里离忧，眼里只有纯羡慕，但无半点嫉妒。
“我只是觉得祖宗定下的规矩实在够看扁人的，重男轻女！女子怎么了！想当年，大周女皇武后可是历史上的第一人呢！”晋紫菱小嘴嘟囔个不停，却只见百里离忧摇头淡笑着，也不提醒她这个未来人这是第几次重复她那个时代的事情了。
“祖训是自古以来便定下的，倾曦不让你去，自然有他的道理的，你也别太在意了。”离忧举步走至床前，俯瞰着高楼之下庭院里的百花，唇角轻扬，笑颜如花。
“他啊，说什么祭坛重地，刀剑无眼的，他会担心我……依我看啊，他就是怕我捣乱，才不让我去看看的。哼！”晋紫菱瞥瞥唇，双手扒在雕花窗沿上，嘟唇的模样看起来对独孤倾曦颇有微词。
“祭坛……会有危险吗？”离忧转眸呢喃着，放在衣袖间的素手紧密收缩，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不知道哎，”晋紫菱歪着头仔细地回想，“他说祭坛的设计非常独特，出入口貌似只有一个……而且，好像听倾曦说……那里有很多危险的机关，所以，他就是因为那个才不让我去了的……哎，人家好想去看看哦！”
晋紫菱似是遗憾的叹息不已，孰不知她身旁的离忧此刻心上早已风起云涌。被积郁在心底的担忧浓烈得如同炙火，快要将她掩灭。离忧藏于衣袖间的长指微曲，紧咬泛白的下唇，蓦然想起了稍早几个时辰前那人银眸里一闪而逝的淡光。所以，那即是说……
“娘娘，”身后传来喜袖近似蚊喃的懦怯声，离忧转身之际，喜袖双腿笔直地跪立在地，双睫微颤。紧阖双眸的同时，又忽而睁开，此刻眼底的决绝带着义无反顾的视死如归。
“娘娘，太子有难！”喜袖娇小的头颅重磕在地，看向此刻面无血色的百里离忧。离忧眸光一凝，那黑曜的瞳眸里溢满惊恐，却是冷光如昼……
正阳午后，漫卷西风。静幽的祭坛，森冷依旧，历史的齿轮轻转的同时，也袭卷了半城烟沙。
那人站立高台，迎风而立。一身玄色的云锦华服衬得他温雅如玉，亦带着绝傲天下的冷睿痴狂。只是，此刻他淡漠的银眸里，却多了一份为那个女子绽放的光彩。
明明是这样令人暗然生畏的场景，在庄严肃穆的祭坛上，一切都显得恍如尘烟般缥缈淡薄。可是此刻他的心里，却只溢满了为她盛放的浅耀温柔。
独孤倾尘，你还真是无可救药了……
他在心底暗笑自己的痴傻，却也对自己的迷足深陷无可奈何。不过，对她，他倒是甘之如饴。
这样想着，他淡唇轻扬，大手一挥。此刻狼烟锋起，漫卷尘沙间，他似是看见他最爱的那女子骑着白马，向他狂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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