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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烟雨蒙蒙雾江南(八)


旭日高悬,万里青天,碧空无云净如洗。

        林钟起了个大早,也不让人帮忙,自行换好衣装后,利落地梳了个四方髻,又系上了一条长长的青绿发带。待一切收拾停当,便赶赴西子湖畔了。

        路过辛夷苑时,正在窗边梳妆的林夫人见状,隔着院里紫苞待放的袅娜花枝叫她:“皎皎!这么早你要去哪昨日说好的,不去游湖了?”

        “趁朝露清凝未晞,我先去替爹爹娘亲赏赏那烟水如画的妙景,”林钟脚步不停,背影冲着林夫人挥手,“免得一会儿人多了,不知到底是观湖景还是看游人呢!”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了,后面被吩咐换上一身青衣小厮装束的丁香和杳杳跟上来,匆匆对林夫人行了个礼,便急忙追了上去。

        “这孩子……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林夫人低声嗔怪,神态间却不甚在意,“好歹是个女儿家……”

        身后正给她梳弄发髻的老嬷嬷“呵呵”笑着,苍老却洪亮的嗓音道:“多大在您眼里都是个孩子。”

        林钟步履轻盈,穿过宽街闹市,兜兜转转,最后从一条青石小巷出来,便远远地看见了等在湖边的林府画舫,雕栏画阁,在一众游船中显得分外惹眼。

        站在岸边的画舫管事甫一认出林钟便迎上去行礼,叫了声“二姑娘”,而林钟只是点头示意,将丁香、杳杳留下,也懒得和众人纠缠,回头凶巴巴留下一句“不许跟过来”,便径直加快脚步往前去了。

        穿过绿杨堤畔,行至一处廊台,便看见了等在那儿的陆石青三人。

        林钟又加快了步伐,走上去道:“等多久了,怎么来的这般早?”

        陆石青却不答她的问话,只是凝神看着她:荷茎绿圆领薄衫,领口处窄窄的浅色帛缎边绣着细致的忍冬纹,攒花结长穗双空环佩宫绦环着纤细的腰身,长长垂至下摆。他轻轻点头道:“沐雅风流,倒是有几分琼林玉树少年郎的味道。”

        忽而目光停在青绿的发带上,他微微愣了下,便随手将发带扯了下来。

        这下林钟不干了,忙扯着发带一端,不满地问:“你干什么?”

        陆石青道:“我只是觉得这颜色不适合你,改日赔你条更好的。”

        “那等改日再说,我今日特意选了这个,就为衬这身袍子,”林钟抬起头,白嫩嫩的小脸儿气鼓鼓的,“这叫惨绿少年!”

        陆石青忍住扶额的冲动,仍坚持握着发带不放。

        一旁的陆十一看着僵持着暗暗较劲的两人笑出了声,心道:虽然这个词用在这儿看起来没什么毛病,但是我敢断定,小嫂嫂你理解的意思肯定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他坏心眼上来,见林钟看过来,便道:“小嫂……嘶——道长。”

        他暗暗揉着被陆承安掐过的左臂,出口的话生生转了个弯,心想,青了,定然青了,得让陆承安这嘴毒心狠的赔他看郎中买药膏的钱。

        小丝道长?林钟不明所以,对陆十一道:“我叫林钟,公子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陆十一微微躬身,虚虚施礼,正好趁此机会将自己和陆承安介绍了一番,也不多做解释,只说是陆石青随从。随即便道:“在下只是觉得,小林道长很是适合这条发带。”

        话音刚落,就感觉后脖颈子凉飕飕的,不用抬头也感受得到陆石青眼中的杀机。

        “不过,”想起他家大哥和沐如春风的笑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他淡定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乳白缎面的锦囊,打开后从里面拿出四五条发带,颜色都比较浅淡,挑了一条浅枝绿曲水暗纹的,“这一条更衬得小道长儒雅清素。”

        林钟虽然搞不清楚他们两个什么意思,但就这么跟陆石青在这里抢一条发带实在莫名其妙,于是便顺从地松了手,接过了陆十一递过来的那条不知是白中带绿还是绿得发白的发带,道了声“多谢”。

        陆石青自然不知她心中评价,为她将发带系上,道:“昨夜觉得这些适合你,便买下来了。”

        他这边说着,就见陆十一打开了石桌上的提盒,又从里面拿出一个一个的包裹匣子摆开,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了几个颜色大小各异的锦囊来。

        陆十一强忍着给陆石青一个白眼的冲动,只敢在心里抱怨:都是拿我的钱买的。

        林钟看着桌上簪钗环佩、冠带笄绦琳琅,小巧白皙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秀眉轻蹙,道:“我平日……”

        陆石青却没让她说下去,语气似是轻哄,道:“我知道你用不上这些,就是昨夜看着它们的时候想起了你,总是禁不住想知道,这些穿戴在你身上会是什么模样。”

        他低沉的嗓音不似以往浑厚有力,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逼与压迫感,而是轻轻缓缓,如娓娓细语:“我先替你收着,日后有机会你再慢慢戴给我看,好不好?”

        陆承安和陆十一只觉头皮阵阵发麻,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他们见惯了风浪与厮杀,可何曾看见过陆石青这番作为,就是连想也不曾想到过的,二人各自掐了对方一把,待感受到血肉肌肤蔓延开钻心的疼痛,方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对视一眼,便悄悄走了。

        待远离了廊台,陆十一对着湖面吹来的凉风深吸一口气,还仍觉头皮阵阵发凉,不仅打了个哆嗦,感慨道:“这可比冲我笑瘆人多了,要不是大哥满眼诚挚,我都要怀疑他要把小道长拐去卖了……”

        陆承安任他一个人在那儿嘀嘀咕咕的,幽幽地道:“是要骗回家吃了吧。”

        陆十一没听清:“什么?”

        陆承安只是勾了勾唇,没再说话。

        而这边林钟早就乱了方寸,她自小在山野密林间疯惯了,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不知怎样才好,只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嘟囔着:“这么大个盒子,你就不能装些吃食,我保证高高兴兴吃了,连渣都不给你剩下。”

        陆石青:“……”

        慌乱间,就听闻林府画舫的人寻到在这边,正“二姑娘”、“二姑娘”地喊着,林钟霎时如蒙大赦,丢下句“等我游湖回来再找你”急忙跑开了。

        林钟走后,陆承安又回来,递上一个信封,道:“如传闻中一样,林家乃江南有名的富户,家道殷实,族运兴荣,且是书香门第,忠孝礼义,在这附近城镇多有清善之名。”

        “嗯。”陆石青拆开信封,淡淡点头回应。

        “再有就是,林老爷不善经营,曾致使家道稍落,后科考连中二元,于天启三年殿试入得一甲,为御前亲封的探花郎。又因为人刚直,不善官场之道,为官不过数载,便愤而辞归故里。

        幸逢独子长成,行商有道,重振祖业,这才有了林家如今的昌盛。

        多年后林府又添一女,林老爷夫妇终偿夙愿,大为欣喜,将其视作珍宝。然此女八岁时生了场重病,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性命。其后,为除病根,便一直寄养在了外面。”

        凉风拂面,陆石青揉揉眉心,听陆承安说出了心中早已明了的答案。

        “那林府便是林钟道长府邸,小道长乃林家正儿八经的二姑娘。

        现如今林老爷虽任家主之位,但在外操持的一直都是林钟道长的兄长林子粟。”

        山海客栈一楼大堂,清和、墨白临窗而坐,但见街前花株柳枝摇曳间,行人往来,稀稀落落。

        李长河从楼上下来就见自己的位子被占了,他朝二人颔首,正欲换个位置,就听清和对他道:“李兄可愿同我二人共饮一杯?”

        李长河于是上前,轻轻撩起衣摆,与清和、墨白同桌坐了,一派坦然。

        “此酒名为濯枝,正适宜灵泽涤尘后万花如洗的时节来饮,”清和拔下酒坛木塞,给三人面前的黑釉陶碗倒满后,将酒坛放在了李长河手边,“李兄远道而来,就当为你接风了。”

        三人碰碗,一饮而尽。

        清和又拔开另一坛,边倒酒边道:“此酒初入口柔而淡,需慢饮。”

        三人酒碗轻轻碰了一下,各抿一口。

        “而后会有一股淡淡的苦辣味从舌根蔓延,漫过口齿、咽喉、心胸肺腑,愈来愈浓,直至四肢百骸,”清和单手端碗看墨白,“酒名浇愁,是为你备的。”

        “我何须浇愁?”墨白淡淡一笑,对上清和漆黑幽深的眸子。良久,他将目光转向远处,望着长街行人外的湖光山色,将碗中剩的酒一口喝了个干净,拿过了清和放在一边的酒坛。

        清和启开第三坛倒满三人的碗,道:“此酒乍一尝极寡淡,而后醇柔绕齿入喉,其后会有一丝丝甘甜的幽香自鼻翼渗出,清而不冽,醇而不肆,幽而忘俗,需细品。”

        “果真香醇而回甘。”李长河闭眼轻轻嗅着空掉的酒碗,“麴生何名?”

        “清和,”她放下酒杯,嫣然一笑,“一位小友酿的。”

        三人相视而笑,各自拿起手边酒坛,碰响“叮当”,墨白道:“酒没取错名字,你也没取错名字。”

        三碗多酒下肚,三人身心俱暖,清和随口问道:“李兄来此有何贵干?”

        “疏懒散漫之人,当不得大用,能有什么贵干?”李长河自嘲地笑笑,“是有人告诉我,掌柜这里有好酒喝。”

        李长河的视线落尽清和的眼里,平和而悠远,似乎在郑重地看着她,又仿佛要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

        清和闻言道:“我这小店虽寒酸简陋了些,但别的不敢说,好酒还是有几坛的。”

        李长河意味深长地笑笑,抬手轻轻点了两下自己眼角处,血色浅淡的双唇下,缓缓吐出几个字:“一位旧相识。”

        清和先是愣了愣,随即目露诧异,双手捧起酒坛与李长河低低一碰,道:“原来是前辈。”

        “无能之辈罢了,还是李兄听来亲切些。”李长河如是说,神思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可算是守着你了,有数百年了吧。”

        他刚自云端落下,青锋剑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便听到这么一声感慨,似乎饱尝无奈,又隐隐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喜。

        李长河不用回头便知道来者何人,待看过去,果然见那银发、玉面、紫眸的俊美男子,着一身雪青蟠螭纹金丝滚边的广袖锦袍,光风霁月,正端坐在茅屋前矮树墩子充当的凳子上。

        “我说,”他不慌不忙收起剑,“那灵霄宝殿的公文不是日日堆积如山吗?就算不必你一一处置,须你亲自过目首肯的也得有半数之多,岂会那么有闲工夫,时时来堵我?”

        来人叹气,不温不火的语气道:“哪能有日日清闲的好事?好容易得空来一趟,十一次有十次扑了空。”

        “不应该是十之八九吗?”

        “我这是第十一次,”这一次似乎带上点儿细微的怨念,“要是搁在凡间,你准要成为那写进书里的负心汉,薄情寡义还不着家,这么些年,那昆仑山玉滇池的花露我都要喝吐了。”

        李长河看着粗糙石桌台面上快要见底的细口大肚白玉坛,挑眉道:“所以,陛下就来偷挖我的酒?”

        青元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云淡风轻地道:“我记得你在这棵大梧桐树下埋的酒,有一坛今日刚好够五百年,想着你大概要回来,就先挖出来等你了,谁知你竟迟迟不归……”

        “数百载未见,你还是老样子。”李长河也没了脾气,坐在青元对面的树桩子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怎么只去了昆仑,不是还有老君吗?”

        青元轻轻拂袖,道:“也不知那老头近些年都摆弄什么,整日将自己同他那八卦炉关在一块儿,谁去也不见。”

        坛底剩的酒本就不多,二人你来我往间,很快便喝了个干净。

        酒足之后,青元那如画的眉角唇梢都挂上了餍足,看得李长河直摇头。

        少顷,李长河扬手轻挥,坑坑洼洼的石桌台面上现出一副精致的白玉棋盘,他拈着棋子问:“来一局?”

        “山河棋?”青元晶莹剔透的紫眸闪过隐隐流光,“可是很久没见了,有什么彩头么?”

        李长河饶有兴趣:“你想要什么?”

        “我若赢了,”青元屈指敲了敲空掉的白玉坛,“这个让我带回去。”

        李长河微微愣了愣,未等他问出口,青元便解释道:“我那天宫里的小孩儿有兴趣。”

        李长河了然,随即道:“你若输了呢?”

        青元一挥手,广袖翩翩,洒脱道:“灵霄殿上随你挑。”

        “你这是笃定会赢了?”

        “我什么时候输过?”

        相视一笑,目光交错,锋芒不让。

        二人不紧不慢地落子,青元的视线却忽的落到李长河身后粗壮茂密的梧桐树上,问道:“初来时便见大梧桐扎根于此,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怎的连点儿精魂精魄也不见凝出来?”

        李长河无所谓地笑笑,道:“前面不远便是桃源间的山谷,彼间是众界连结之所在,再往里走就是无何有之乡,因而此处也算在无根地范围之中,”他落下一枚黑子,看着青元的紫眸,“要它凭什么修炼?倚仗我这不知还能剩几分法力的废人吗?”

        青元紫瞳微闪,又听他笑道:“想当初可是陛下一眼相中这棵大梧桐,非要在这儿给我盖几间茅草屋,如今可是嫌弃上了?莫非陛下才是那话本子里的薄情郎?”

        青元落子,没去理会他宽慰般的玩笑,片刻后才道:“我吃了你的酒,再赔给你如何?”

        李长河诧异:“赔我酒?”

        “南山脚下的钱塘县,那西子湖畔有一方去处,虽说里间那些凡尘浊酒比不得你这百年古酿,但尝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李长河若有所思:“南山……”

        “一切缘起之地,不知如今又改换了怎样一副天地,权当替我去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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