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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第39章


远处的谢守打了个喷嚏。

        “天气太凉啦,回去煮碗姜汤吧。”管理墓园的Beta老头裹紧军绿色棉袄,迟缓道。

        “……”谢守被熊熊烈日晒得头晕,欲言又止地望向天空,实在想问到这个年代,姜汤这种老古董究竟还有谁会煮。

        转念一想,他身在旧区这种时代停滞的区域,倒也没什么不可能。

        Beta老头慢吞吞向前,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他停下脚步,似乎又忘记自己数到哪一行了。他沉默两秒钟,提着扫墓工具又倒回原位,重新用枯瘦皲裂的左手颤巍巍划过墓碑。

        谢守耐着性子陪Beta老头一遍又一遍地数数,终于对方脸色稍霁,开始主动搭理他。

        “谢谢您。”谢守悄悄扇走脖颈汗液,温和道,“我会考虑建议,改天让我的Alpha煮给我喝。”

        “改天怎么行?”Beta老头终于在一行墓碑外侧顿住,拐弯走进,责备道,“小毛病拖久了,很有可能会致命。”

        谢守心想,如今连灭绝的Omega都能回炉重造,人类与死亡的距离早已不知超越几光年,哪会因为感冒出大事。

        他踩着跌落的白花瓣,嘴上配合着说“好”,偷偷挽起袖口,散着汗。

        不多时,他和Beta老头来到两座单独伫立的墓碑前。

        左侧的墓碑刻有“楚丘”二字,孤孤单单的楷体,除此之外一片空白——没有墓志铭,也没有立碑人的落款。

        而另一个墓碑干干净净,立碑人连碑文都吝啬刻下,碑石上仅余雨水湿染又干涸的残痕。

        相较其它摆满食物与鲜花的墓碑,这两块就冷清许多。方形大理石杵在土堆上,阴森的风萦绕而至,绿叶打着旋悠然而下,被谢守伸手拨开。

        即使无人问津,可这两处墓碑前的杂草,却反而比其它地方少了许多,显然是有人照料的。

        谢守脑海里闪烁过几种可能。

        Beta老头搁下水桶,解开左边墓碑的旧红绸,拿上扫帚清扫浮土。他的手充满褶皱,掌侧有几道裂口,但他用水冲洗墓碑的动作却很熟稔,显然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

        谢守第一回瞧见这种古老而麻烦的扫墓方式,倒也觉得新奇。

        趁着Beta用布料轻轻擦拭墓碑的时机,他直截了当问出疑窦。

        “这么干净。”谢守撑着膝盖,缓缓蹲下来,用温润嗓音轻叹。

        “墓碑主人预支给了我一大笔钱。”Beta老头让开位置,解释道,“嘱咐我好好照料这里,还说——”

        “说什么?”谢守帮忙把水桶移开,避免目力不佳的老头将桶踢倒了,一边问着,一边伸手拿来红绸。

        Beta老头没有回答,而是杵在旁边观望。

        见谢守学得有样学样,似乎没什么需要嘱咐的,就晃晃悠悠起身,甩了甩胳膊腿,准备离开。

        “关于老同学的事,我也是近半月才记起来。可以麻烦您给我多讲一些吗?”结果谢守唤住了Beta,又问了一次,“他当时说什么了?”

        墓园建在荒郊野外,前来拜访的客人寥寥无几,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找人唠嗑,Beta老头很快就答应下来。

        “时间久,我也记不太清。”Beta老头发出沉重的叹息“他似乎说的是,他早晚还会回来。”

        谢守蹙了蹙眉。

        Beta老头低头望见他变幻莫测的神情,忽地摇首笑起来。

        “劝你别多想,”Beta老头慢吞吞说,“当初时局动荡,我职务特殊,见到许多形形色色的人,说这种话的人其实不在少数。”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楚先生是Alpha,权势似乎也不小,自信想必比大多数人都要多。”

        “……恩。”谢守懂他的意思,就敛下眉眼,把复杂情绪与跌回谷底的希冀收束起来。

        “可惜了。”Beta老头将手搁在另一块墓碑上,轻轻摩挲,“我记得当时,送遗物的公职人员还捎来加盖公章的信,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凶多吉少。”

        “死亡鉴定书有拿来吗?”

        “没有,我只是按规定办事的小职员,不负责刑侦。”Beta老头捶了捶腿,“我刻意多拖了几天,直到国家政府那边派人来催,才依照约定刻好这块墓碑。”

        “这些年都是您在打理?”谢守起身,学着老头将手轻搭在一尘不染的大理石上,恍恍惚惚间,他甚至错觉墓碑是有温度的。

        毕竟温养着一个值得惦念的灵魂。

        “楚先生留下的原话是,无论有没有人来拜访,都最好保持墓碑整洁。”Beta老头用稀疏平常的语调讲述,“否则他那两位洁癖朋友和洁癖弟弟,指不定会洁癖发作,嫌脏忘记他。”

        谢守眸光闪烁一下:“所以这几年有别的人来吗?”

        “没有了。上一回客人来访,大概是好几年前的事了。”Beta老头闭着眼睛,费力回忆道,“当时这里可不叫旧区,它有属于自己的漂亮名字……别问我,老头子不记事,早就忘啦。”

        “那位访客……”谢守压低嗓音问,“您还有印象吗?”

        “依稀有点影子。”Beta老头睁开雾蒙蒙的眸子,谢守离得近,才意识到对方有只眼睛病变过,所以颜色更灰败。

        “可能是我的同学。”谢守说着,隔了会儿又问,“是怎样的一个人?Alpha吗?”

        “好像是吧。”Beta老头不知为何笑了,衬得眼角褶皱格外突出,“他每月都会来祭拜楚先生。他也不带花,说楚先生花粉过敏,大多数时间都是擦干净墓碑就离开。”

        “偶尔他会多留几分钟,最多不超过半小时,我经过的时候,发现他特别不爱说话。”

        “大概消失前两月,他来的频率勤了许多,精神状态特别不好,常常一整个下午都杵在这里。”Beta老头用力踩了踩这片土地,摇首说,“我见多了事,当时就察觉不妙。”

        “后来呢?”

        Beta老头眼珠颤了颤:“没过多久,那位Alpha先生就再没出现过。”

        谢守沉默颔首,适时露出难过的表情。

        “那这块墓碑是……”担心对方起疑,他没再刨根问底,转头冲向无字碑,说,“我记得老同学没有配偶。”

        “是楚先生的弟弟,后来花高价买给自己的墓。”Beta老头身体佝偻,固执地拿来新的红绸,细细擦拭起无字碑,“一家子怪人。”

        谢守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反问:“何以见得?”

        “我提醒过他,提前立碑晦气,想他哥哥就是……”Beta老头沉默少时,生硬转道,“他年轻,当时还没从学校毕业,本应该前途无量的。”

        “结果那位Omega小孩固执得很,偏要说什么未雨绸缪,给活着的人留一个念想——没多久就出了那档子事。”

        谢守下意识忽略后一句话,问:“怎么没刻字?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两块墓碑挨得很近,面对活人的嘈杂沉默寡言,寂寥得令人不由自主悲伤起来。

        谢守抿了抿唇,心想:楚丘如此讲究的人,提早安排好了身后事,干干净净离开。结果等待数年,前来拜访的居然是刺探情报的假同学,唯一惦念他的人记忆也不清晰。

        假如楚丘泉下有知,大概真会放弃对人间的最后牵挂。

        “起初是记在笔记本上的。”Beta老头回忆道,“后来这个片区也被划入旧区,我被迫搬家过好几回,有些记录根本寻不见。”

        “没有尸首,没有遗物,楚丘好歹能立个衣冠冢,弟弟是直接杳无音讯。”Beta老头缓缓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也荡漾出微波,涩然道,“所以我没刻字上去。”

        “说不定,”谢守沉默少时,轻声道,“楚丘的弟弟还活着呢?”

        他原本是想生疏地安慰几句,结果Beta老头听闻这话,表情颇为奇怪地投来视线。

        谢守被盯得一激灵,头皮不由得发麻,一时间怀疑自己说错了话,暴露了假身份。

        “啊对,您也是Omega。”Beta老头恍然大悟,而后扫视几眼,迟疑问,“您是幻想派吗?”

        “……什么?”谢守没听过这个名词。

        “旧区有部分Omega无法接受现实,”Beta老头语焉不详,“他们认定被改造成一事是场噩梦,呼吁所有人陪他们‘梦醒’。”

        谢守闻言,神情恍惚地掐了几下掌心。

        “当年的艰难我也经历过。”Beta老头提起水桶,任由荡出的水珠泼湿裤腿,少顷又被烈日晒干,“可Omega经历的痛苦,咱们Beta怎么谈得上感同身受。自欺欺人罢了。”

        Beta老头不忍心瞧谢守的表情,兀自挪步。谢守呆立一分钟,回神记下墓碑位置,抬脚轻跟上。

        “我大概猜到您的意思。”谢守低低说,“幻想派是指……无法接受现实的人造人吗?”

        Beta老头脚步微顿。他身处满是Omega的旧区,却好久好久都没有听见“人造人”三个字了,不由得恍惚几秒。

        “您猜得没错。”少时,他叹息道,“无意中打碎了您的幻想,我很抱歉。”

        ……

        楚悕独来独往惯了,行事习惯也与死缠烂打大相径庭。所以时隔半月,他依旧只会在寻借口应付政府追问时,短暂念起梁亦辞的名字。

        生活一切照旧,唯一不同的是,他多了个不痛不痒的新习惯。

        每晚睡前,他会将智能机搁在枕头下,以便梦中惊醒时可以及时摸出,调出短讯页面。

        这日,楚悕浑身潮湿地睁开眼眸,与黑夜一般浓黑的瞳仁闪烁过些许脆弱。

        他先拉起被角,遮住脸轻轻喘息,等氧气不够,又扯下来散汗。

        由于呼吸不畅,荧光屏微微泛出绿光,显示着急救电话拨号界面。楚悕没有管它,第一反应也不是将定时空调重启,而是以别扭姿势伸胳膊,在枕头下摸索几下。

        他想瞄一眼日期,可锁屏还没解开,脑海中就闪烁过与梁亦辞暂别的时长。

        已经两周了。

        那日,凭借人工抑制剂的副作用,楚悕睡得史无前例的沉。及至悠悠转醒,暮色都已垂上枝头。

        他揉按睡得浑噩的脑袋,窸窣坐起,被子顷刻间滑落。很快,伫立窗前的挺拔背影转了过来。

        梁亦辞的眉眼比之梦境,多了几分不正经的风流。他轻轻走过来,温柔抱住楚悕脑袋。

        “他们走了?”楚悕鼻尖抵向暖烘烘胸膛,随手抓向对方腰部衬衣,声音发闷。

        “恩。我说你要休息,就先让他们回去了。”梁亦辞隔了会儿才松开他,怜惜伸手,用拇指轻抚他睡觉压出的红印。

        楚悕没问梁亦辞谈了什么,放空大脑,闭眼享受温情。

        他下颚弧线都写满温顺,后颈腺体的伏特加味已然消失,伴随Alpha的拥抱触碰,隐约氤氲出酒心巧克力的甜。

        “好好休息。”梁亦辞说,“时候不早,我跟你道个别,也该走了。”

        梁亦辞的柔情有进度条,满了就得重新加载,冷却时间还挺长。所以没过多久,他就轻拉下楚悕的手,塞回尚有余温的被窝。

        梁亦辞将灯打开,楚悕恍惚睁眼。

        Alpha早已打理规整,用不知从哪翻出的新头绳束起柔顺银发。月色泼洒入窗,映照出他俊秀眉目与高挺鼻梁,就连滑如绸缎的皮肤都渐渐沾染星辉。

        楚悕注视模样俊朗的Alpha,薄唇微张。他欲问梁亦辞“去哪里”“还会联系吗”,又说不出这种卑微的话。

        或许以区长身份,说“现在不许走,得等我先给Omega保护协会的高官一个交代”更适合楚悕。可他转念一想,他和梁亦辞的关系暂且掰扯不清,并不适合越级进入开诚布公、协同合作的阶段。

        是以楚悕最终平淡颔首,按捺住不舍,低声道:“留个联系方式吧。万一以后用得上。”

        ……

        时隔半月,楚悕终于收到了来自梁亦辞的短讯,邀约很简短,问他“要不要去扫墓”。

        夜深如墨,楚悕调暗智能机的亮度,等眼睛不再泛疼,才又慢吞吞读了两遍。

        他有满腹疑惑可以提及,最终拇指在屏幕掠过几回,却只戳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好,时间?

        在楚悕记忆范围内,并没有任何谈恋爱的经验。关于这方面,梁亦辞应该是个老手,也不知会不会一眼看破他的不自然。

        即便如此,楚悕依旧费了很大力气,才堪堪抑制住嘴角翘起的弧度。

        抿唇等待回复时,他无比庆幸眼前没有镜子——想来自己不怎么冷静的表情,肯定一点都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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