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40章

楚悕不清楚别人会不会去墓园约会。他只知道分别的这半个月，他至少想过梁亦辞十五回，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见面的机会，他自然是坦然接受了这个奇怪安排。

        清明节已然过去三月，天气却意料之外地应景，楚悕刚走出家门，地面上就爬满褐色的雨斑。

        夏天闷热的潮气滞塞已久，如今好歹有了泄气的端倪，掌管晴雨的神明大约放下/身段，誓不罢休开始向地面泼水。雨水绵延坠落，从屋檐淌入楚悕领口，凉得他一激灵。

        “悕悕。”他摸着脖子皱眉，刚准备去取两套可变换大小的智能化雨衣，就被一道隔着雨幕的熟悉低声叫住了。

        楚悕不动声色拨开水珠，拉正衣领，保持最精致的状态转回去。只见梁亦辞正佩戴口罩杵在几步外，撑起一把黑伞，西装革履得宛如去参加丧葬的电影演员。

        “……你来早了。”楚悕脱口而出，随后想起自己也比计划时间提早了四十分钟出门。

        不知梁亦辞是从哪儿淘来的古董货，别说新区，就连旧区也不再时兴打伞。

        随着工业化的迅猛发展，污染源逐渐变得千奇百怪，无数专家为此伤透脑筋。在从源头上解决掉问题前，包装简陋的智能化雨衣是唯一可以保证人们完全不被雨水沾湿的工具，自然受到大多民众的喜爱。

        楚悕露出失言的懊恼表情，梁亦辞见状笑了笑，没说别的，走过来将雨伞向前伸来，给Omega留出一半空位。

        楚悕顺着小臂的流畅线条望过去，只见梁亦辞持着雨伞的袖口微微潮湿，想必是方才撑伞骨时溅上的。

        楚悕压缓呼吸，嗅着讨厌的雨水味，瞥着Alpha俊秀的眉眼，略微有些恍神。

        黑伞算不得大，没办法在替两人挡雨的前提下，再保障他俩肩膀不被淋湿。楚悕心想着，脚却有了自主想法、迅速挪步，没多时他就钻入伞下，与梁亦辞肩膀贴肩膀。

        雨声过分嘈杂，梁亦辞的态度却很冷清，同楚悕像朋友一样打过招呼后，就始终保持沉默，只在楚悕差点踩滑时揽了下楚悕的腰，说了句“小心”。

        街上行人稀疏，配合着雨水的旷荡感，安静得像座空城。楚悕注意力始终跑偏，不到半小时打滑了两次，但都很快又稳住身形。

        梁亦辞与他贴得比较近，感官却好像变得迟钝，全程没发觉楚悕的异样。楚悕还小心翼翼抓了抓他的衣摆，他都没偏过脑袋，只留给楚悕半边精致的下颚线。

        梁亦辞揽了他一段路，见道路平整，就自然而然收回手，将伞柄换过来拿着。

        楚悕的小雀跃逐渐偃旗息鼓，只好浅浅呼吸着潮湿空气，绷紧下颌右挪半步。他的肩膀被沿着伞骨垂落的雨打湿，沉重而冰凉地砸在皮肤上，害得身体既尴尬又不适。

        数完七十八个步子，他从侧面偷偷打量梁亦辞心不在焉的表情，敛下眉目。如果说为此感到沮丧，未免会显得矫情，可他暂时想不到比这个跟恰当的形容词。

        他开始怀疑自己会错了意。

        梁亦辞只问他要不要“去扫墓”，并没有提及“约会”二字。就好像梁亦辞吻了他，却没提“喜欢”，更没说“在一起”。

        行至路口，梁亦辞脚步微顿，向一家不起眼的店面抬下巴，大发慈悲地主动开口说：“伞是从那家店买的。”

        楚悕顺着视线望过去，发现那家店是在避雷指南上频频出没的黑店。

        店主口才极佳，能在宣传语里将垃圾“变废为宝”，经常会搜集那些连旧区人都看不上眼的可回收垃圾，再将稀奇古怪又不值钱的玩意儿高价贩售。

        据传，店主专宰从新区来的不差钱Alpha，因为既好骗又风险小。

        新区人对现代科技有多了解，就对时代遗留物有多陌生。当顾客意识到不对时早就回到了新区，两个区域通讯断裂，并没有途径维权。

        楚悕沉默数秒，问：“花了多少？”

        梁亦辞不太在意，很流畅地报了个对大多数旧区民众来说的天文数字。霎时，楚悕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也顾不得沮丧，近乎好笑地叹了口气。

        他心情稍微扬起些，转头盯向依旧在左顾右盼的梁亦辞，见他口罩上方那双狭长眼眸居然难得地闪过好奇，露出挺罕见的孩子气。

        楚悕又不好打击他，就昧着良心说：“……挺值的。”

        “恩。”梁亦辞似乎心情还不错，也没质疑楚悕踌躇的语气。没多久，他又改成左手拿伞，用胳膊圈着楚悕走了几步。

        Omega的肩胛骨挺硌人，肩头却柔顺，就好像素来锋芒毕露的楚区长骨子里却是温和无害的。梁亦辞捏了几下肩头，压低嗓音，从善如流地在Omega耳畔笑道：“撑着伞约会，多浪漫啊。”

        楚悕走得微微踉跄，耳根到脖颈开始渐次发热。

        他原本像一张揉皱的A4纸，“约会”两字就是神奇的咒语，能一秒改变他的心情。他会欢呼雀跃进入工厂再加工，连同坏脾气一道，重新恢复平整。

        所有负面情绪一旦遇上梁亦辞，就会开始自动降解，实在是环保极了。

        梁亦辞右手自然垂着，修长指尖微搭在楚悕胸前，楚悕不动声色掠过一眼，既想握住，又不愿意放任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行为脱轨。

        最终，他屈了屈手指，只缩短了两人肩膀的距离。

        直到这时，梁亦辞终于后知后觉到楚悕肩膀湿了一块。他一边低声问“怎么不告诉我”，一边将雨伞向右微微倾斜。楚悕被温柔阴影笼罩住，反应过来后，就用指骨抵住伞柄，摇头说“不用”。

        “好吧。”梁亦辞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极小，意识到谁也淋不着，也就没再坚持。不多时，他就用掌心罩住楚悕细瘦肩头，似乎企图用这种不太聪明的方式加速衣物变干。

        “旧区经常下雨吗？”他问。

        “雨季挺短。像这种天气，倒是今年的头一遭。”楚悕远望零散避雨的行人，垂首后避让过危险井盖，低声问，“新区都是晴天？”

        “恩，偶尔会变变温度，假装过了四季。”梁亦辞似乎觉得好笑，说，“可温差不会超过五度。”

        楚悕共情能力强，代入感受后，终于理解梁亦辞为何此前频频伸出左手去接雨水——这根本不是偶然流露的孩子气，而是新区人对千篇一律气候的抗拒与倦怠。

        “以后欢迎再来旧区赏雨。”楚悕说。

        “春天的雨比现在温柔，秋天的雨季又不相同。”楚悕比划着说，“冬天雨水少见，但穿羽绒服的经历对你来说，应当也挺新奇。”

        说到这里，他的动作在伞下施展不开，细白右手无可避免伸出去，用虎口接了几滴水。

        梁亦辞这回瞧见了，掌心就从肩膀滑下去，顺着衣袖把楚悕右手抓回来，用干燥温热的掌心替他抹去水痕。末了，梁亦辞侧过头，用脸轻撞楚悕耳朵，吓唬他“别乱动”。

        楚悕停顿下来，倒不是真怕，而是在消化微微扬起的失落——

        他希望梁亦辞第一反应是承诺“我不会走”，不需要他的“欢迎再来”。

        梁亦辞耳脉微凉，滑过肌肤挺舒服，但与此同时，楚悕脸上的细小绒毛都开始敏感，脸热得微微发晕。片刻后，他用舌尖抵向上颚，反省自己今天的矫情——

        梁亦辞不一定是打定主意离开，或许只是反应不过来他的未尽之言。

        自我修复完毕后，楚悕不嫌手酸地竖着小臂，任由对方与他食指轻扣。他勾唇继续说：“冬天会下雪，每到那时，人类就不再是灵长目动物，而是食肉目或者企鹅目。”

        “……是指人穿得太多，模样就好像熊和企鹅吗？”梁亦辞脱口而出后，回味一下，随即也觉得惊奇——自己居然一瞬间理解了楚悕天马行空的描述。

        楚悕薄唇微张，似乎也挺诧异，有点词穷。十余秒后，他黑曜石般的眼眸眨了几眨，说：“是啊。”

        “我无意中寻见过古地球时期遗留的摘录，有段很美的原话，大概是说‘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挺经典。”楚悕低低背诵完毕，突然笑着抬首，问梁亦辞，“你猜猜看，主角前两句说的是什么？”

        ——“最最喜欢你，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梁亦辞在心中默念，随带审视楚悕过分赤忱的表情。

        作为专为Alpha打造的人造人Omega一员，曾经梁亦辞觉得眼前这张脸稀疏平常。如今他凑近了瞧，却又顿悟E026还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他不知是自己审美改变，以至于楚悕每个细节都变得令他赏心悦目起来，还是说“朋友的弟弟”这层关系，给楚悕加了不少友情分……

        如今，楚悕仰起脑袋，投来的眸光像沉寂在一汪泉水里，纯真而赤裸。

        梁亦辞曾被这种表情的E026骗过，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相信，这一秒的楚悕是真真正正眷恋自己的。

        不说毫无保留，至少万丈城墙已有了坍塌趋势。

        梁亦辞理应为自己的计划顺利而愉悦，再喝杯洋酒庆祝。然而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心脏又缓又烫，暗道楚悕就是一滴在三十一度高温里突兀出现的雨，挺不合时宜。

        太阳雨飘落而至，坠在眼角的瞬间凉得梁亦辞无比恍惚，又倍感不安。

        他不自然转开脑袋，握住楚悕的手也松开。

        假装正常地收回胳膊后，他换回右手拿伞，还煞有其事怕酸似的甩了几甩左胳膊。

        “没听说过，是我太孤陋寡闻了。”他回答道，勉强稳住握伞柄的右手。

        没等楚悕再问，他就目视前方，生硬转开话题：“马上要到墓园了，我需不需要买一束花？”

        到达墓园外的花店，雨恰好停止，只残余潮湿的痕迹渲染在半空中。梁亦辞收了雨伞，无意中听见店主讨论天气预报，说接下来几周气温又会有所回升，不会再下雨了。

        听见结论后，他抬抬眼皮，嫌麻烦地打算将黑伞挂上门口伞架。

        “下回还是穿雨衣吧。”他说。

        楚悕抿了抿唇，也不知自己是心疼那笔不划算的巨款，还是舍不得一路并肩而行的温情。

        总之，他趁梁亦辞松劲时把伞捞过来，细致擦干后收进压缩袋内，随后平静道：“留着做装饰品也挺好。这颜色容易衬得皮肤白。”

        梁亦辞：“……”

        他走到墓园方圆几里内，才得知这种款式的伞基本是丧葬专用。在旧区待了这么长时间的楚悕不可能不知情，只是不计较。

        但留下黑伞的理由未免也太过牵强。大概是和梁亦辞亲近后，楚悕干脆就破罐子破摔，连理由都寻得蹩脚。

        梁亦辞略显无语地望向楚悕的认真表情，原本想劝劝对方。

        但当他发现对方是真挺宝贝那把伞、连一直不舍得掏出来的压缩袋都用上了，只好将反对的话咽了回去。他点头说：“好吧。”

        最终在楚悕建议下，梁亦辞捧起一束马蹄莲，想了想又抱上一束白玫瑰，仗着腿长走在前方。

        无视掉楚悕屡屡投向白玫瑰的目光，梁亦辞姿态随性，表情却不失庄重。他携着满腹疑虑的Omega，在保安厅捕捉到打瞌睡的Beta老头。

        Beta老头凝视梁亦辞辨识度极高的混血脸庞，眼底迅速蒙上一层疑惑的白翳。

        等梁亦辞拉下口罩，Beta老头顿了顿，那双眸色不统一的眼角很快就透出光亮，惊呼：“啊，是您！”

        他压下翘起的椅腿，眼也不转注视眼前曾经杳无音讯的Alpha，Alpha也坦然与他对视。

        不多时，老头伸出皲裂右手，慢吞吞说道：“先生，好久不见。”

        由于谢守早就将调查结果告知于他，是以梁亦辞并不疑惑老头的言外之意，还故作熟稔地向对方颔首。

        “稍等。”他转身将白玫瑰塞入楚悕怀抱，Omega巴掌大的脸很轻易就被掩盖大半，瞧不清晰。

        梁亦辞没空搭理楚悕，回头伸手去握了一下Beta老头的手，嗓音古井无波说：“好久不见。”

        基本问候完毕，Beta老头就搓着手，微张泛白的嘴唇，拧眉欲说什么。

        但，他大概是考虑到在场有第三个人，支吾半晌也没说出话来，还不停向梁亦辞使眼色。

        见状，梁亦辞勾勾唇角，几不可查让开半步，将始终躲在身后的楚悕露出来。

        电光石火间，Beta老头神情大变！

        他难以置信地瞪起铜铃似的眼睛，满脸惊骇地哆嗦嘴唇，近乎尖锐地问道：“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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