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捉命人
从前他很喜欢雨，嗅着尘香，他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干净，这是很难得的。
但今天不然，他觉得很糟糕。
缝着金线的深蓝色衣袍，漆黑到吸纳一切光亮的宽大帷帽，还有那此刻好似带着嘲意的笑脸花色面具。
捉命人。
来人脚步很轻，却清晰可闻。
因为此刻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只是屏着呼吸睁大眼睛，生怕错过捉命人哪怕一刻的动作。
幽门十一旋，隅中有阎罗。命终荡魂归，是引捉命人。
捉命人究竟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捉命人是来索命的，这就够了。
索谁的命？
自然是颜玦。捉命人所取之命，皆是归期已定，却无人能取的命。
所以，他来了，陈华走了。
老人因为寒冷而手抖，揪下了一撮灰白色的胡子，雨点很重，打的他低下了头，
他不敢挡，天礼学宫挡不了捉命人。
颜玦看着那张花色面具越走越近，手上不由添了几分力气，但那是徒劳的，若手上这副玄铁枷锁是那么好挣脱的话，他何须等到今天。
可是戴着这副枷锁，凭借如今他的实力究竟要怎样在这种场合中活下去。
他很清楚捉命人是怎样的存在。
嗒、
最后一步，捉命人还是站在了他的面前。
颜玦低头，平静的看着，看着这个来取他性命的人。来人不高，甚至可以说很矮，但却好似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殿下。”捉命人开口了，声音听上去有些苍老，但沉稳有力、中气十足。
颜玦没有理会他，但脚底微微用力，浑身的肌肉都开始紧绷，神经开始敏感，现在是他三年来最清醒的一刻。
不是怕，而是在准备。
呲——
似是捕捉到了颜玦微小的反应，捉命人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镶金雁翅刀，既然对方不想说话，那么他这个做屠户的又哪会自讨没趣。
这位捉命人给自己的定义，是屠户。
“捉命人不是不杀囚徒吗？”站在人群外的郎中令摸着下巴喃喃道。捉命人有三不杀，所谓：未冠之少年、判罪之囚徒、孤技之传承者。
虽然颜玦刑满释放，但只要那枷锁未下，他就还是囚徒。
“他不敢。”后侧传来一道极其阴柔的声音，像极了女子。
但他魏衮可不是宫中宦臣。
郎中令回首看见走来的年轻人，慌忙低头行礼说道：“少府大人。”
“不必多礼。”
郎中令这才站直身子，抬起头恭敬问道：“方才少府大人之言……”
魏衮狭长的瑞凤眼一直注视着雨幕中对峙的两人没有移开，闻言淡淡说道：“那是颜玦，持有天行录的颜玦，所以，捉命人不敢。”
捉命人也是人，所以他也会有钻空子的时候。
郎中令听得此言，眯着眼睛看向场中的僵局，他到底是不大信的，天行录真的有那么厉害？颜玦真的有那么厉害？
厉害到足以与天命对抗？
没有人会信，从古至今在他们知道的时间里，捉命人没有一次失败，也正如他们想的那样，颜玦开始后退了，但那并不是害怕。
他说：“你会死。”
说给捉命人。
一句话，点燃了这冰凉的雨幕。
“他、他说什么？”
“疯了！居然敢和捉命人这样说话！”
听着人群传来各种各样的嗤笑，魏衮眼睛微眯：殿下，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们？只懂正与邪，只在时间与舆论中不断改变的人们？
魏衮有个妹妹，也算得上这皇城中的最耀眼的一颗明珠，曾经最喜欢粘着如今这雨中的落魄少年，她说那是光；可三年过去，甚至不愿出来再看那少年一眼。
眼里闪过一丝嘲弄，但魏衮知道：
他这位殿下，可从来不会选择低头。
浑身隐疾长时间得不到医治，已经伤及心肺；骨头新旧不齐、脆弱不堪；修为被废，内气仅残存少部分，这便是颜玦的身体现状。
时间在一瞬间静止，雨水停滞不下，所有张着嘴观望嘲笑的人们也静止不动了，一切在这一刻变成了真正的灰白，有颜色的只有场中二人死死相对的眼睛。
轰——！
雨水突然在空气中炸裂，如利刃一般四散向周围的人群。
“发生了什么！”雨水溅进他们的眼眸，但听见巨响声后又慌忙擦了擦眼睛，向场中看去。
泛着赤色刀芒的雁翅刀与颜玦手臂上平白无奇的枷锁碰撞在一起，狂猛的气浪吹散的不只有下落的雨水，甚至连二人的脚下积水都形成了一块空洞。
“刀芒成色！”
“好厉害……”
惊叹声不绝于耳，茶楼上的老者已经不忍看下去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带着人就要离开，无论如何那个少年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
“如此一桩好戏，大司空不打算看完吗？”声音平淡，从茶楼的里间传来。
老者闻声瞳孔微缩，但很快面色转青，一字一句怒道：“下面命数将尽之人，可是你的兄弟！”
“大司空，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里间的屏花门轻轻推开，红玉衮冕在这片昏暗的小楼中很是惹人眼目，杏黄色的四纹龙袍平添几分威严与狰狞，声音儒雅，但长相却颇为粗犷，斜飞的分叉眉下一双神采熠熠的虎目此刻正满是笑意的盯着老者。
太子。
……
捉命人一脚踹实颜玦的胸口，借力倒跳到离颜玦数十丈高的空中，矮身一刀隔空劈出，一道宽近一丈的刀芒卷着赤色，携着狂风直奔颜玦的面庞。
“踏纵行空！”郎中令忍不住张口惊声叹道，他是禁军统领，眼界远比周围那些不知所谓的民众强上太多。
有武道，便一定有技法，既有技法，也必定存在难易之分。眼前捉命人使得这一记踏纵行空，他自认毕生难及。
踏纵行空吗？颜玦抬眸对上直面而来的刀芒，脚下猛地发力不退反进，带着锁链的拳头就这样笔直的轰向赤色刀芒。
“他不要命了？”群众看不懂武技的名堂，但这一幕落在他们眼里无疑与送死无异，回过神来的他们心下不由多了几分快意。
恶人要死了。
可惜，没有鲜血飞溅的一幕，看上去凛冽无比的刀芒就在那个朴实无华的拳头下化为白气，腾飞消散。
紧接着少年衣袖翻飞，化拳为掌，脚步变换间很快便已逼近捉命人。
“春雨六归。”魏衮看着出手的少年，默默说道。
但这话却被一旁的郎中令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心下暗惊：人劫拖着这般残躯，竟然还能使出当年名冠天下的高难武技，实在匪夷所思。
出掌若春雨点点，绵绵不绝，亦如乌云压顶，愈演愈烈。
前三归延清风不绝，后三归化夏鸣骤醒。
每一次出掌，都有点点细忙游动在这片空间，带走那摄人心神的赤色刀芒。
捉命人惊讶，他能感到丝丝的内气，很微弱，但足以凝罡以对上他的金刀。
他的实力，不如这个少年，哪怕对方重伤在身，所以他已经不想再拖下去了。
“截怨。”
把招式说出来不是一个好的习惯，但他并不在乎，因为没有人会知道这些招式。
没有人吗？
颜玦抬手横掌轻松挡下这一刀，心里默念道：下一招，憎杀。
“憎杀。”捉命人后退一步，改为双手持刀后半蹲下腰，猛地向后一蹬，刀面由下而上直取颜玦面庞。
但是，劈空了。
不是对方躲开了，而是他劈歪了。
巧合？
于是又赶忙补出一刀。
逐魄。
“逐魄！”
……
画面开始诡异，人们看得有些发懵，两人不像是在搏命，反而更像友人切磋，颇有章法。
魏衮低首笑了笑。
他不会武，因而决定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和一副智绝的头脑。
魏衮知道，该结束了。
捉命人想用力，但他的内气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
他动摇了：捉命人真的不会输吗？
面具下的牙关紧咬，至少他自己，不想输。
一刀又被颜玦轻松躲过后，捉命人持刀急退，如他的脚步一般，声音很大，却不稳：“够了！”
捉命人开始收刀，并非入鞘，而是把刀向身后拉扯，动作看上去并不好看，可是刀身疯狂压缩着的内气，让所有人都期待了起来。
人们看到他的双臂开始抖动，随之而来的是不断颤响着的刀鸣声，很刺耳，但声音越变越小直至最后化为一道极长的血色匹炼，像一条怒龙，无声的嘶吼着飞向颜玦。
捉命人没有让他们失望。
会不会就这样结束？所有人都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可从颜玦蹒跚的步伐看来，他们心里已经给出了答案。
一代传奇将要画上句点。
陈华笑了，像一朵老菊花。
很难看。
可人不随天愿。
颜玦怎会就此罢休？
“喝！”
雨点下落的速度仿佛开始变慢，随着这声沉闷的低喝，似有雷霆炸响在所有人眼中。
“金色……金色的眼睛！”人们张大了嘴巴，有些结巴，不知道怎样形容眼前的景象：
天色愈暗，少年湿透的囚服好似有流不尽的血，随着乍眼而来的银芒，漫天血珠飞散在雨幕的倒影之中，甚至溅在了一些人的脸上，微微飘扬的墨色长发下一双赤金色的瞳眸是天地间最震撼人心的颜色！
有人呆滞着反射性的摸了摸自己脸庞上的血。
热的？
再抬头，有人倒下了。
没有赤色长龙，只有不断跳跃着的细小银芒，以及碎裂四散的，花色面具。
捉命人死了。
雨更大了，老鸦便飞得更低了。
入人眼，入人心。
……
……
好巧不巧的，一道雷霆劈在捉命人的尸首上，泛起层层白烟，也顺带把这片空间分成了两边。
茶楼上有一人轻叹：“心剑流光。”
天行录，心剑。
他必须要得到。
……
茶楼下有一人轻叹：“我说了，你会死。”
他的命，捉命人取不走。
三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他需要做的，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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