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乌孙公主的驼车渐渐走远。
西域少年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离去的地方——远处是东极皇宫的恢弘宫门，公主在海雾中身影逐渐模糊。
颜苏子手里掐着一个小盒子，她略微呆愣了片刻，脑补出了一番爱恨情仇：听说西域各国都有心笼络和平朝的关系，西域公主们从葡萄美酒的西域宫殿走带出来，跋山涉水来求联姻交好。这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西域少年可能是那位乌孙公主的情郎，毕竟他蒙着脸也能让颜苏子感受到他的俊美非凡。刚才那一幕定是两个人临行之前的最后告别，想想居然还有点感动。
这般设想之后，颜苏子却落下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她想不起来是什么，印象里觉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听母亲提起过。
乌孙公主的驼车上，那位美丽的伊犁杏花声泪俱下，她身旁坐着的侍女们掏出来香纱为她拭泪：“公主怎么了？”
翁诗瑙翡公主的双手虔诚交叠在胸前，她的眼泪就像东极宫门上的明珠：“我见到了圣使，求他宽恕我们的罪过。”
波斯街上的闹剧结束，那个西域少年被人指指点点，他恍若未闻，把自己胸口衣领扣好，挡住了圣洁的双色太阳。
波斯街上的西域人大多数都是各国的平民，自然不知道他胸口的太阳图腾是什么意思，因为那是只在西域各国的高等贵族之间所流传的常识。
颜苏子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来到底自己忘了些什么，干脆不再胡思乱想。她踮起脚尖来，朝着少年招了招手：“看这里。”
西域少年听到了她的声音后，颇为惊奇她这个不中不西的装束：“阁下是？”
颜苏子解下头巾：“是我，我一个月前在你这里拿了一对金莲花，你还记得吗？”
西域少年端详着她那张涂着美好妆容的脸，果然认了出来，他隔着一层面纱微笑：“原来是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来找小奴。”
本想直接开问，但颜苏子注意到了现在是正午，波斯街上散发着一股面香与葱花香，还有热气腾腾的刚出锅豆腐花。再看看西域少年的样子，明显也是正午休憩要去吃午饭的。
颜苏子咽了口唾沫：“要不……我们先吃点东西？”
西域少年很有礼貌，侧着身子带她去了波斯街一家刚开张的小摊子，这家店的拿手菜是辣面筋。
颜府里没有地摊小吃，颜夫人认为那些油炸甜点会让颜苏子发育中的身材变得肥胖，她很是注重女儿的形态，在颜苏子印象里，自己的母亲总是笑得温柔和蔼，实际上眼神极其严厉，她道：“柔美！女孩走起路来要柔美！轻飘飘的脚尖要不着地儿，你怎得那般胖实！”
颜苏子被那句“胖实”刺激的不轻，打那以后她强忍着吃甜食的欲望，一日三餐都清淡又雅致，什么桃花米羹，竹笋清炒，反正就是不带一丝油和一丁点肉。
西域少年将自己身上的白纱铺开在颜苏子的座位下，怕摊位上的油渍弄脏了颜苏子的衣裙，颜苏子想：这真是个耐心又温柔的美少年啊，说不定真的是乌孙公主的情郎也不一定。
饭上好了，颜苏子嚼着那略微带了点甜味面筋，嚼的也很是欢实。
西域少年单手撑腮，他笑道：“姑娘别吃太多，夏天油腻炎热，女孩子容易起痘。”
颜苏子不在意，她豁出去了，有什么是比吃东西还要美妙的事情？
她吃的略微撑，才想起来要紧事，颜苏子很正经：“其实我这一个月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来问你的。”
颜苏子跟西域少年展示了她耳垂上的伤口还有被砸破了的额头，再绘声绘色跟少年描述了她多灾多难的人生，西域少年瞪大了眼睛，听着关于五行劫的天方夜谭和子舍脂生日宴会上的巧遇。
西域少年连忙站起来：“原来姑娘是世家颜氏的女儿，小奴失礼了。”
“诶？”颜苏子刚刚折好了自己的小帕子，见少年的动作她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暴露了家世，她想了想，觉得少年也应该不是什么坏人，“你莫紧张……其实我们家也算不太上什么中原名门，倒是和你们西域人打交道颇多。”
她继续夸夸而谈，西域少年站在原地听她说完。直到说到最后，颜苏子道：“你见过神都公主子舍脂的金莲花吗？怎么打了一副一模一样的出来？”
西域少年隔着面纱的脸轮廓有些模糊，他道：“金莲花是一种福祉，西域的姑娘佩戴的饰品有很多都是那个款式，并不稀奇。”
“有什么寓意么？”
西域少年听了她这么问，轻轻一笑:“西域各国习俗都不同，但是在我的国家，年少时期打造一对金莲花，是为了送给最珍爱的姑娘。”
颜苏子本来咬着筷子，听他这么说一头栽下去，磕了下巴。
她从自己怀里拿出了那还剩了一朵的金莲花，很是惊恐：“我竟不知，你对我一见钟情……”
“……”西域少年听她那么一说，脸有点红，他解释：“我喜欢的姑娘已经去世了……所以……”
颜苏子恍然大悟，再低头瞅了瞅自己那对金莲花，羞愧万分：“那……可我把另一枚弄丢了，怎么办。”
她有点想哭，跟西域少年解释了一下关于自己的金莲花弄丢了一枚，还被子舍脂冤枉自己偷了她的金莲花后，她低着头闷声来了句：“我就是想问一下你能不能再打一副，我怕有麻烦。”
“说实话，我也打不出和现在这幅一模一样的了。”西域少年也很苦恼，他挑起了颜苏子的金莲花链，默默注视很久后道，“要么就用这一副顶替吧，既然少了一枚，也凑不成一对。不如来替姑娘解决眼前的麻烦。”
“可这个……”颜苏子话说了一半。
“姑娘说神都公主的坠子和这朵一模一样，就差了一个五尺五寸的链子，那我为你串一条新链子就好了。”西域少年把莲花放回盒子里，很抱歉地一笑，“只是牺牲了姑娘的金莲花，可惜了。”
颜苏子惭愧道：“你本来好心送了我莲花，我还整了这么一堆麻烦事，哪里还好意思。对了，公子叫什么，谈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阿月。”西域少年这么说，阳光透过了他的面纱，“就叫我这个名字吧。”
“阿月？”颜苏子想起来刚才乌孙公主的那一幕，她神经兮兮地凑上前去小声说，“阿月你是不是和乌孙公主有什么姻缘。”
褪下了那层在家里的淑女皮，颜苏子的缺点还算蛮多，比如她有着女孩们特有的一个乐趣就是私下爱听那些不正经的夜谈情史，然后在那些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里惊叹着：“某花魁竟然和某某家的公子有一腿？我还以为某某家的公子是个正直的青年！”
阿月微微一愣，问道：“为何这么说？”
颜苏子指着阿月胸口的双色太阳：“她都在大街上亲你！”
胸口的双色太阳交织的颜色很美，阿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图腾，露出一个略微寂寥的笑：“这是一种礼节，因为我是月泉国的人。”
“月泉？”颜苏子想起来那个沙国王子的故事，她道，“我听说沙国王子是你们月泉国的祭司，难道这图腾还有什么说法吗？”
阿月跟颜苏子解释了关于乌孙公主的亲吻他胸口图腾的由来。
在浩瀚无垠的沙漠里，西域各国都有着紧密的联姻和冲突，但月泉国例外，这里是西域的圣地，是神使的国都，真神预言之地。月泉国是女权与神权的国家，每一个月泉国的子民在西域都有着崇高的地位，月泉国的祭司是西域国家供奉的神明，他们被誉为神派来的引路人。
阿月说：“在月泉国里，女子的地位要比男子崇高，女子的胸口画银白之月，男子的胸口画黄金之日。我的母亲在月泉国拥有神职，所以我才有幸画上金银双色的太阳。乌孙公主的行为是对月泉国神权的一个礼貌而已。”
颜苏子想起来了关于沙国的第三位王子，他就是月泉国的祭司。万人之上，手握神权，却最终为了子舍脂而惨死兵刃之下。颜苏子略微不解，既然阿月口中的月泉国在西域里有那么崇高的地位，那么为何郑王攻打月泉与沙国皇宫时，西域各国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她把这个问题说出来，阿月沉默了许久，才道：“惧怕王权，所以舍弃神权吧。”
乌孙国距离月泉并不算很远，但乌孙国当年是第一个向平朝皇帝献上忠诚的西域国家。在信仰与威慑下，乌孙国王选择了避世旁观，眼睁睁看着被誉为圣地的月泉差点攻陷。听说那段时间里，乌孙国的十五位公主，有十二位跪倒在神庙里，请求神灵谅解自己的无动于衷，忏悔自己的罪过。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乌孙公主在波斯街上看到了月泉国的人，才会那样激动请求被宽恕？
颜苏子又问：“按理说你是月泉国的人，应该很讨厌平朝才对。”
阿月摇摇头：“以前有讨厌过，现在淡了。”
颜苏子想起来沙国王子的故事，她好奇道：“跟我讲讲你们月泉国祭司的事情吧。沙漠玫瑰？我记得玫瑰在西域是很崇高地位的花，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月笑了笑，他那双棕蜜色眼睛显得深邃又神秘：“月泉国祭司？如果我是他的话，绝对不会向平朝书写那封请婚的信。”
颜苏子似懂非懂。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想起来小时候听得那则西域习俗。
那个时候阿月已经离开了即墨城很多年了。
人走茶凉，寂寞灯花。
颜苏子六岁的时候，她的母亲给她带回来了月泉国的新月琥珀，那泛着紫色晶莹的宝石在她稚嫩的脖子上闪耀，颜夫人轻轻拨弄着她的项链，跟颜苏子道：“阿囡，这是你父亲从月泉给你弄来的小礼物，月泉国的女子啊，胸口都要画着银紫色的月亮。”
“我不喜欢月。”六岁的颜苏子很认真，“月有什么好，琼玖就天天挂着那个宋王送她的什么月石。那我要换个别的。娘亲，给我买个太阳来，我要金子和银子一起打得那种，琼玖说金子和银子最值钱啦。”
颜夫人抱着她，点着她的鼻子：“小笨蛋，太阳是月泉国男子才带的。金银双色的太阳啊，只有月泉国的祭司们才能画。你啊……这辈子都别想。”
她这辈子真的见到了金银双色的太阳，也见到了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是一种很美丽的植物，但它不光在沙漠里招摇坚强，还是一种带有毒性的花。象征着爱情与至死不渝，是一种为己重生的花。
第一次，在月泉神庙里，平朝而来的皇子象征着金莲花与王权，吞噬了这朵玫瑰后，他逆境重生。
可惜到最后……
在平朝海边的东极宫里，他又被另一朵金莲花撕咬干净，再也没有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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