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长门一炬
外头艳阳高照，清源阁里却是清冷一片，凝滞的气氛让人遍体生寒。
一桌子美味珍馐早已没了热气，蔫巴巴地搁在小几上，显然没动过一口。
萧辰自顾自批阅公文，时不时提笔写下几个字来，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只是疲惫的神情和苍白的脸色出卖了他。
蔺无欢叹一口气，示意夺命将凉透了的饭菜撤下去。劝了又劝，法子使尽，仍是不肯吃一口，他也没辙了。
这样用情至深却给捅了一刀，心里该有多痛，他是无法体会的。只是上次自家主子不肯进食，就是十年前瑜妃故去那一回。如今还是为了一个女子，偏偏是个屠庄的元凶。
盘龙山庄是萧辰出生时就赐下的别庄，是皇帝荣宠的象征。可是十年前那场血案，直接就被屠了大半个庄子，惨绝人寰。侥幸活下来的人，不是身受重伤就是神志不清。这一切就是为了劫走一个屡遭折磨的小贱奴，那小奴的下落整整追查了十年，却没想到……竟是眼前人！
而她的身份，当时只说是燕皇后遇刺案祸首的遗孤！而这惊天大案发生之后，瑜妃因此牵连获罪，抑郁而终。
这一切简直是造化弄人！
“主子，您这样下去，身体会扛不住的。帝都如今风云变幻，正是要您主持……”追魂一旁看着，已是忍不住出声劝阻。
萧辰头也没抬：“我好得很，她怎么样？还是不吃饭吗？”
追魂神色一滞，答道：“那小贱……冰凝姑娘还是不肯吃饭。”话到喉头又生生咽了下去，到底该给主子几分颜面。
当年那么多人因她而死，主子又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说追魂不恨冰凝是假的。只是这是公仇，不是私怨。
萧辰听他说出一个“贱”字，猛地抬起头来：“不吃饭就算了，原就是该死的。夺命，你准备的如何？！”
夺命忙从掏出了一个墨绿的玉瓶，道：“应主子的吩咐，这是西疆的螟蛉蛊毒，据说是毒王千机子最为得意之作。只消一颗，就能让人昏迷不醒，一个时辰之内，受尽骨肉尽噬之苦，直至心肝全无。”
自然这样歹毒至极的药，一旦服下，便是大罗神仙再世也救不活了。
话音未落，莫说是蔺无欢，就是和冰凝素来不对付的追魂也变了脸色。就算是对付仇人，也太过了。
“你真要赐死她？她可是你看重的心爱之人，你怎么舍得你？怎么敢？！”蔺无欢脸色铁青，一反平时的恭谨，冲口就吼了出来。
萧辰面无表情，语气也平静得很：“无欢，你多久不顶撞我了？就为了一个小贱奴，值得吗？你明知道，我最见不得别人背叛我，她可是把我耍得团团转！”
蔺无欢心里一沉，眼圈却是红了，正色道：“萧辰，无欢若只是你臣下，自然没有置喙的余地。可是我也是你兄弟，不能看着你犯下大错。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个道理你该比我明白！一旦下令，再难回头了，我不想看你后悔！”
蔺无欢向来和冰凝没什么交情，此时却如此为她求情，大出众人意料。连一旁坚持要除去冰凝这个祸水的追魂也被他说得动容了，脸色犹疑起来。
萧辰怔了怔，仍是闭上了眼：“无欢，我不该驳你，可我实在容不下她了。未来之事难料，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蔺无欢身形一震，一咬牙：“无欢求你了！”说着竟要撩袍跪下！
蔺无欢比萧辰长了一岁，是蔺家的世子，身份尊贵非凡。从小便跟着他，说起来还是母家的哥哥。两人感情自然不似主仆，更像是兄弟，如今竟要给他下跪！
见蔺无欢要跪下求情，夺命、追魂也都跪了。
萧辰身形一闪，双臂硬托住了要跪求的蔺无欢，神情里掩不住震动：“哥，你何苦呢？她已是我的心魔了，你别逼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虽不大，却是坚定非常。蔺无欢知他甚深，这是毫无回寰的余地了。
所以说，那冰凝死定了！
“这药今晚就送过去吧！夺命，你要亲眼看着她吃下去，不得有闪失！”萧辰下了必死的命令。
闻言，夺命连忙低头应诺。
萧辰神情自若地翻了几下刚送来的公文，淡淡发问：“最近京中兵马调动频繁，各大世家有动静吗？靖边王府，如今情势如何？我的各位‘哥哥’们，该是按捺不住手脚了吧！”
蔺无欢无言地看了一眼萧辰，神色沉静如一潭死水。
江山美人，他到底是要选择江山的。这才是自己从小誓死要效忠的主君，心狠果决，只是未免……太无情了！
盘龙山庄的西北角，有一偏僻的高阁，名为落霞轩。从前是用来登高赏景的，如今早已荒芜多年。
冰凝抱着双臂，只身蜷缩在床的一角，脸色憔悴苍白。床上垫的只是破烂的褥子，连条像样的被子也没有。整个屋子里到处是罗结的蛛网，桌椅床架也铺着厚厚的灰尘。
这里的条件大概也就比地牢好上那么一星半点儿，若是和从前的云梦筑比起来……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可是此刻，她没有心思来计较这些吃穿用度，只是觉得阵阵心寒。虽是早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事到临头，却是心痛如绞。
本来就是一场错误的相遇，羔羊撞进了老虎的巢穴，不过是自寻死路。难道还能期待那老虎能改了食肉的本性不成？！
冰凝，是你自己太天真了！
她自己喃喃低语，想强撑起身子却没什么力气。她向来爱惜自己的身体，吃饭是第一等要务。可此时此刻，真是没半点儿进食的欲望。
那日的坦白是她一生里做的最大胆的事情。在萧辰面前，是不可能永远瞒住一件事的，她赌了他对自己的情，却毫不意外地输了自己的命。
没有意料之中的暴怒，也没有不可置信的惊疑。他的眼神竟是那么冷彻心扉，像是从未相见的陌生人，哪里还有半点儿往日的柔情？
说恨，是有的，说怨，却没有。
明明是自己用错了情，看错了人，难道还要怪别人不成？既然赌了，她就输得起。
夜幕缓缓落下，夕阳如血消逝于天际。夜风起了，一阵大似一阵，直刮得松柏弯腰。
落霞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侧身进来一个体型修长的男子，细看时正是夺命。
冰凝抬眸看他，巴掌大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却又马上湮灭。
他都不愿意见我最后一面了，所以只遣夺命来？明明已经心痛至极，抬头时却是清澈灿烂的笑容。纵然已经落魄成这样，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在此时露出半点儿怯意和软弱来。
我输了，我认输。
夺命被她笑得愣了神，心里暗暗感慨，主子看上她不是没有道理。这种时候还能沉稳自若成这样的人，确实是少见了。
“主子被皇上急召，连夜进了宫。所以……就是我一个人来。冰凝姑娘你最后还要点儿什么，夺命也会一一满足你的。”面对着少女清澈温暖的笑容，夺命终是艰难地开了口。
“我知道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能要些笔墨和几坛美酒吗？从小长在山野，自然酒量大些。喝醉了就不疼了，是不是？”
这么大的酒量？！夺命吓了一跳，可一看到冰凝乞求的眼神，又禁不住心软。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要些笔墨恐怕就是要留下什么遗言了。至于美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想不到，一个小姑娘酒量这么大。
夺命将手中墨绿色的玉瓶放在了桌上，道：“东西会尽快派人送来，姑娘你也请遵守承诺。半个时辰之后，夺命要见到……”你的尸体。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地“逃”出落霞轩，生怕再看一眼就要忍不住改变主意。
冰凝要的东西是最普通不过的，片刻就迅速地送到了她的手里。送纸笔美酒的几个小厮，看她的眼里满是同情和叹惋。
她在山庄也呆了许多日子，但凡有眼力的都看出她是个难得好说话的，从不欺凌为难下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世事难料啊！
冰凝轻轻拿起桌上的玉瓶，白皙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现在见了实证，难道你还不死心么？！
拆开酒坛的泥封，她举起坛子就牛饮了起来，不多时细嫩的小脸上就泛起了酡红。趁着酒意，挥毫就在白纸上落笔，待到写完就一把将笔掷出。
原来你喜欢我时，便是百般恩宠，千般柔情；不喜欢时，便是弃如敝履，抛之脑后。
想到这，一直苦苦忍了三天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般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戌时将过，此刻月黑风高，乌压压的黑云压在头顶，说不出的烦躁压抑。
从洛阳到盘龙山庄的山道上，一匹骏马正在陡峭的路上极速奔行。
萧辰疯狂的甩着马鞭，紧咬牙关，往常俊秀的脸狰狞得可怕，无疑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纵马驰骋了三十里，就算□□是罕有其匹的宝马，也禁不住这样折腾。
就在不久的刚才，身在皇宫的他收到了夺命的飞鸽传书。不过短短的四个字，一眼扫完，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落霞火起！”
不会的，夺命不是亲眼看着吗？若是起火，早该第一时间扑灭了。那么些侍卫仆役，哪里会出事呢？！
可今晚这么大的风!
眼前仿佛就浮现出了冲天的火光，倾颓的梁柱，焦黑的石阶，还有……他不敢再想，生怕自己不吉的猜想也会成真。
勉强压抑下心中乱涌的思绪，狠抽一鞭，却是行得更快了。
一路畅通无阻，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竟是缩短了一半有余！他干脆纵着马，直接跃到了内院，直奔落霞轩的方向。
已经没了火光，萧辰略安了安心，迎面满头黑灰的夺命跑了过来，纳头就跪。
萧辰心里咯噔一沉，心脏狂跳，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些：“人怎么样了？”
他历经多少生死关头，从来都是刀锋剑尖上行走，紧张慌乱却不及此时心中的万分之一。
夺命抬头时满脸是泪：“属下该死！”
此言一出，原本在马背上昂首按辔的萧辰脸色雪白，猛地就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竟是直挺挺地栽下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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