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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英魂前夕(一)


光影打在阿归的脸上,那一刻睫毛煽动,正好明暗交错,他说:“这样吧,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就……”

        话淌过心底,路奉秋想也没想,“要是这样,那最好不过。”

        “你让我说完。”阿归说,“你再也见不到我之后,你能把玉放在你屋子画像后的暗格里吗?”

        视线穿过长廊,穿过小院,一路来到路奉秋的房间。一副爷爷送他的翠竹壁画后边,翻开就是一个秘密的空间。

        “你怎么知道画背后……”手指微微地颤抖着,路奉秋瞪着眼前的得意笑着的少年,好像被人扒光到了内裤。

        阿归脸上的弧度不变,转眼还有扩大的趋势。路奉秋拂袖道:“我说,你要走就赶紧走吧,别在我的玉里呆着了,行不?”

        “谁不知道你那些‘成人’的学习书籍啊,安心吧,这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阿归笑得坦然,耐心地和路奉秋说:“你考虑一下吧,或者你记住我说的这番话。在我离开之后,把玉放在那儿吧。”

        路奉秋抱着胸,不愿看他:

        “我要留着做我父亲的纪念,每天带在身上看的,放起来供着就没意思了。你今天帮了我大忙我承认,可这件事上我不想听你的。”

        “喂喂,别这样说嘛,你想想,你要是死了,玉还能留给二十三年后的人。”

        “我要是死了?”他嘴角抽搐地看着阿归,“我可不信你这个死骗子,满嘴谎言,还有什么是真的。”

        “看开点,人总是要死的。你出生的那一刻其实注定了总会死的。要不,考虑下我说的话嘛。”

        路奉秋彻底失去耐性,三两下把玉石翻紧口袋深处,“病的不轻,你想都别想。”

        “你就放玉当送我了嘛,我求你了。”

        “我信你个鬼!”

        “喂喂!”阿归嚎了几声,后者已经把玉塞得深深的了。

        就在玉石离开外界光亮的一瞬间,他好像置身于空荒荒的雪岭。周遭每点隐约的白都相似到令人绝望,没有路,没有烟,没有人。

        环境逐渐暗下,他低声说,“喂,路奉秋,你还真的不考虑一下嘛?”

        不出意料,没有回应。

        “真是冷漠……不过也对,也只是萍水相逢,没必要,确实也没必要。”

        他闭上了嘴。

        玉石的光影透着似有似无的祭司族纹,浮动飘洒的黑色围绕在并不大的空间之内。他抱住膝盖,将手伸向远方。

        路奉秋是没必要帮他,可是他必须要救自己。

        如果玉石不在国库,而是在二十三年后他能找到的地方,他就不会被抓起来,而是能拿到玉石了。

        如果能更清楚地触碰到这个时代,就好了……

        ——

        翌日申安换上一身家丁服饰,笔直地站在路奉秋的房门前。路奉秋的一口悠长的哈欠还没打完,拉开木门后杵着的申安就把他吓得硬是没打出来。

        “申……申安。”

        “早啊奉秋。”申安腼腆地笑了一下,“我,我考虑好了,我打算以后白天就在路家做家丁,晚上呢,我在家里照顾义父。”

        “就是不知道这样什么时候能还清欠你的钱了。”

        “噢……”路奉秋眯眯眼,揉了揉有些凌乱的头发,“没关系的,你时间怎么方便怎么来就好。你在路家有些事做,不用到外边去,我觉得挺好的。”

        “大家兄弟一场,我也不想把你当仆人使唤……”

        “千万别!”申安说,“我是真心想要报答你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申安一脸认真,他看了片刻,点头笑了,“好。”

        英魂节即将到来。

        阖盛元年,刚拿突袭,数百名在雾岭的大坤军民永远被埋在地下。

        今年是阖盛十一年,正是这场雾岭兵变的第十个年头,作为庆祝节日,英魂节也将空前的盛大隆重。

        尽管知道这个十周年纪念节日将会是历年无可比拟的虚头巴脑之最,可路奉秋作为幸存者,也作为受难者家属,愣是将只能义无反顾地去“受圣僧洗礼”。

        “奉秋啊。”路放鑫老爷子刚说完自己回来不久的二儿子,这又把目光转向路奉秋,“往年都是我们上去祭拜英魂。不过少年强则国强,今年呢,准备让你们年轻一辈上祭台,彰显我国国威。”

        路奉秋嘴里发苦,“你们上去就好啊,何苦让我上去耽误事啊?”

        “奉秋,十年了,阿远也走了十年了。”路放鑫摇摇头道,“你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很多事情已经不分‘我们大人’和‘你’了,只有‘路家’。而你是路家的长孙,我们以后都要看你。”

        “爷爷,你也知道我的,我烂泥扶不上墙惯了,我就想平安顺遂一生就好,没有其他的追求想法。”

        “你总不能因为一场雾岭兵变,一辈子都困在里面过不去了吧,奉秋,你是长孙。”路行在一边听了一会,目光灼灼、单刀直入地加入了对话,“你要撑起这个家。”

        “二叔,你和二婶也还年轻,会有一群孩子的。长孙不代表着什么,我挺满意我自己现在的生活。”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路奉秋咬住嘴唇,然后松开,“爷爷、二叔,我在陈述事实,没别的意思。我希望为自己而活着,以自己舒服的方式。”

        “路奉秋,你——”路行已经从木椅上站了起来,“你要担负起你自己的责任。”

        一开始紧逼不放的路放鑫反而松了口,这样的对话进行过多次,他早就习惯了,喝了一口茶,“算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路行看了一眼路放鑫看淡风云,又看着路奉秋油盐不进,知道自己这时争辩是白费口舌,挥袖坐回了座位。

        没话可聊,路行把视线放在了这个一年没见的大侄子上,干巴巴地问他,“你手指怎么了?怎么磕着了?”

        路奉秋抬起右手,破了点皮,还有点淤青,“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膝盖上也有点伤。可能是睡觉的时候摔下来了吧。”

        路行又问:“你最近往家里带回了一个以前在雾岭的小伙伴?”

        “对,就在门外呢。”路奉秋往门边上看去,“我之前也和爷爷奶奶说过了,他家里比较困难,也有一个义父要照顾,应该不会接受我直接给钱。所以就让他暂时在家里做做家丁,晚上他就回家。”

        “噢……那个刚拿公主呢?怎么回来几天,都没见着她?”

        “躲着您呗。”路奉秋“哼”了声,似笑非笑地说。

        路行语塞,“我先说啊,我不是对她有意见,我是对刚拿也对圣上安排她在我们家有意见。”

        “我知道啊。”

        “我这都发配江南一年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吗?个个都担心我把她给吃了似的。”

        路奉秋被他逗笑了,“您这还叫发配呢,江南风景如画,更重要的是还娶了个那么漂亮的媳妇儿,享乐还来不及呢。”

        “那倒也是。”路行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哎……”路放鑫叹了口气,“其实那个公主,人还是不错。你什么时候呢,也叫你媳妇去主动和人家来往一下,女人之间的事情呢,还是能简单得多的。既然改变不了现状,那就还是让大家都好过一些,啊。”

        “是,爹。”

        “奉秋,听说你在诗会上作了首好诗啊。”

        话语一转,竟又来到了自己头上。路奉秋手心发湿,张开的双腿也夹紧,谨慎地答道:“嗯,是。”

        爷爷提到那首诗会的诗歌,便难免想到它真正的作者——他把玉佩收起来好一段时间,阿归也没有说话,静静地。

        他此刻满心懊恼,自己在诗会上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紧张。

        “自己作的?你对你父亲……你怎么会想要作这么一首诗呢?”

        路奉秋抬起眼,一时间有些局促。

        “什么诗啊?奉秋还作了诗?说与我听听?”路行刚回来,不知道此事,好奇地凑了过来。

        “没什么……我真的只是随意写的而已,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说这么好。”

        路奉秋不张嘴,路老爷子却大概是早有准备。

        他目瞪口呆地看路放鑫从袖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宣纸,洪亮地念了出来:“埋骨青史又如何,独留稚子若敝屣。崇高何须与我道,前路漫漫自由己。”

        他爷爷的声音是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二叔的表情从惊讶到震撼。他的脚底兀地就冻上了。

        “我真的只是……随便写的,不押韵,没有格律……只有字数勉强凑齐。”路奉秋想要解释。

        可是没用,爷爷声如洪钟的朗诵下,简单的文字也会带上炫彩的光环。

        何况他知道这首诗只是在诗会里都被人说作“大逆不道”。爷爷和叔叔会怎么想呢?

        少年人的慌乱已涌上心头面庞,带着自负又自卑的青涩,想要被人赞许,却又害怕批评。

        他很认同这首诗的内容,可是二叔、爷爷瞪大眼睛望着他,让他说说这首诗——他仿佛被绑上绳索,卧倒在悬崖峭壁之巅,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慌乱的时候,却听到路放鑫沉稳的声音。

        “一直以来,有些话我们很少说,我知道眼睁睁看着爹死在眼前很痛苦。很多时候大家都在怀缅旧人,散播痛苦,很少能注视到你。”

        “奉秋,你长大了。”他抬起头,看见路放鑫褶皱的额头和浓密的眉毛平缓,他粗糙的手划过路奉秋的面庞,“你不是一辈子都要被困在那个地方,你也不是一辈子就只能做烈/士的孩子、路放鑫的孙子。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如果你有什么需求,一定第一时间要和家里说,知道吗。”

        那双平淡深沉的老眼,只是对视一瞬,路奉秋的堤线就崩溃了,眼前的场景逐渐被泪水所模糊,他的头被送进怀里,他说:“嗯。我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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