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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少年结客场


日子又遵循以前的规律,周而复始地运转起来。

        江寄潮、温醒月依然刻苦做功课,新校群英济济,原来的第一第二难以蝉联,只能力争上游;应千鸿、裴庸之依然无所作为,前者天天逛菜场,后者天天睡大觉,唢呐都吹不醒的那种。

        这么栽了小半个月,裴庸之觉得老这么闷在屋子里也不行,得晒晒太阳。刚好江寄潮要去藏经阁借书,于是裴庸之把应千鸿也拽着,三人跋涉一百八十步,终于抵达目的地,恰好还遇上前来还书的何羡春。

        藏经阁借阅两用,统共七层,一楼大厅对开十二扇窗,扇扇擦得亮堂。

        其中一扇上侧坐了个人,一条腿支楞着屈起,另一条垂下来,手里捧本书,懒洋洋地靠着。

        “嗨呀这位少侠你好刻苦,我观你有头悬梁之决心、锥刺股之魄力,想必将来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啊!”何羡春咋咋呼呼地上前搭话。

        “承你吉言。”

        “看你学了这么久,已经有了些微倦意,不如来瞧一瞧我这儿卖的薄荷茶?一口提神,两口醒脑,三口下肚保管你三晚上睡不着!”

        “多谢,不必。”

        “那枕头呢?蚕丝缎面,棉絮软芯,一沾即眠,学这么久,小睡一会补补精力呗?”

        “不必。”

        “郎君好生冷漠,光我在这讲得口干舌燥的——诶?你这是在看道法?——哦对了,你要补考是不是?我听说教道法的讲师里瞿先生的课最好过,就这样你还能连挂三个学年,果然天赋异禀!”何羡春幸灾乐祸。

        “滚啊!你找抽?”

        那学生立即从窗户上跳下来,拿着书作势要去打莫休离。这书一移开,裴庸之才得以看见他真容,竟是前段时间在敏学楼有过一面之缘的步与天。

        他左肩攀着一只不知是苍鼠还是什么的玩意儿,长得肥头大耳,健硕非常,远望去像系了件只有一边的厚毛领子。这会鼠子正死命扒着他的肩,生怕自己在这场追逐中一个后仰漂移啪叽落地。

        何羡春边跑边回过头,贱嗖嗖地做鬼脸:“你抽呗,抽死我啊。”

        “我怕你爽到。”

        步与天没追几步,顾及到其他学生还在学习,不追了,就近拣了个位子,把自己摊上去。

        何羡春绕一圈,坐他对面:“我记得你那鞭子不是断了?修好没?”

        步与天心烦意乱。

        “你翻我白眼有什么用?去找人修啊!余沛阳八成能给你修好,找他呗。”

        “修什么?”江寄潮凑过去问,毕竟他是铸造道,对这些有兴致。

        步与天也不认生,便同他们讲了原委。

        逍遥道道诀逍遥自在,万物由心,修道的通常喜欢用鞭,不拘一格,挥洒自如。步与天手上就有一条游龙,传了好几代传下来,到他手里已有许多磨损,而他又少有保养。前不久和莫休离私下比试,刚过两招,游龙“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步与天又扭头对何羡春道:“我就是一辈子不用鞭,也不会去找那个姓余的,以后少跟我提他,晦气!”

        “哎呀,这么一说到他我就有眉目了!”何羡春豁然开朗,猛地拍了下大腿,“就是这个狗东西跟老薛举报的我,不然还有谁闲得无聊?”

        “狗东西!”

        “吱吱吱!”

        二人一鼠同仇敌忾,一起骂人。

        何羡春广交朋友,少有和他不对付的,还能让他如此出言不逊,这人算得上是头号。裴庸之好奇:“这余姓同窗是何许人也啊?怎么听起来众叛亲离的。”

        “不说你认不认识他,你肯定遇到过他,且肯定对他有印象。你回忆回忆——有没有这么个人,走路走得六亲不认,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样子,看人用鼻孔,满脸写着‘全天下都欠我钱’?”

        何羡春说完,步与天立马嗤了一声:“他以为自己很帅?我看就像个二百五。”

        “说来说去,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啊?”

        何羡春道:“犯的事大着呢!举院闻名!”

        余沛阳其人,铸造道学子。天资聪颖,恃才傲物。

        他曾在课堂上提出一个新的观念,本来嘛,在学术上,学生有自己的想法也正常,老师也乐意解惑答疑,毕竟教学相长,从糊涂到通透,彼此都越辩越明白。可余沛阳固执己见,坚称自己的见解才是唯一正解,辩到最后甚至直接掀了桌案,大骂“才疏学浅,德不配位,枉为人师”,骂完离席而出,把讲台上的老先生气得脸色铁青。

        自此之后,余沛阳上课全凭喜好和心情,不喜欢的课就直接翘掉,这一翘就翘掉了六七门,虽说每逢考试,铸造道的卷子依然能答个八九不离十,副科题目也马马虎虎,但考勤分一分没有,仍旧及不了格,自然而然在学院多呆了一年,且他毫无改错之心,大有一直呆下去的趋势。

        裴庸之听至此处,不禁对他生出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感来。

        哈!都毕不了业,同道中人耶!

        “不狂不放不少年,这位师弟确实有个性。”裴庸之笑道,“可惜太过锋芒毕露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对了,他这么张扬,没人找他算账?”

        “没呢。”步与天道,“他又不主动去触别人的霉头,拿什么理由寻他的不是?总不能他翻个白眼,你偏去对号入座,找他的茬儿。再说,他一个手艺人,学生们什么物件坏了,多多少少都要请他修,他呢,摆谱归摆谱,请还是请得动的。”

        “反正我是死都不会找他的,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儿,欠揍得很。”步与天补充。

        “又不止他一个人修铸造道,你找别人啊。”

        “这不还在找么?”步与天道,“你以为那么容易?都不愿意接这活儿。”

        游龙也算历经好几代的神兵,修理起来工序必定要更加严谨。做东西、修东西到底是个精细活,心浮气躁的人做不来,心平静气的人做得来。铸造道门槛不算高,可若要跻身一流自然需要花费些功夫。修好了另说,若是修不好、日后步与天找别人修好了,岂不是还会被耻笑技不如人?

        江寄潮从来不讲这些面子不面子的。游龙是万里挑一的神兵,只是修逍遥道的人不如剑道多,而鞭子也只能算此道里的一个分支武器,要不然它也该如剑道里的秋霜切玉和碧海生潮一样声名远播。难得一个接触到顶尖神兵的机会,他想尝试,于是很诚恳地对步与天道:“师兄,我就是铸造道的,要不,你把鞭子拿来我看……”

        “太好了!这位道友,你对我简直恩同再造啊!”

        江寄潮被他的汹涌的热情吓到:“等等,我不能保证自己可以……”

        “那没事,你愿意帮我我就感恩戴德了!实在修不好我再想别的办法,大不了换鞭子——哎呀这位师弟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江寄潮,寄托的寄,潮水的潮。”

        “江水寄潮到岸边,好名字!我叫步与天……哎呀幸会幸会!哦对了,差点忘了,还有它!”步与天结交到新朋友,也不忘介绍自己的麾下猛将,一把薅下肩头的鼠子,举起,隆重地示于人前,“叫粮粮!”

        “……凉凉?”什么鬼名字。

        “对,粮粮,粮食的粮。”步与天道,“这是它小名,大名叫预备粮。虽然现世安稳,但难保哪天战乱再临,到时候要是又赶上荒灾、或者无良商人哄抬物价什么的吃不上饭,我会把预备粮吃掉。”

        鼠:“吱吱吱?”

        “毕竟我是人,你是鼠妖。”步与天一本正经地对掌心的鼠子道,“就算除开物种差别,那也是我主你仆。仆为主死,天经地义。这是我们早就说好的,你还签字画押了,现在不能提出异议。”

        鼠:“吱吱吱!”

        抗议无效,步与天把它一把揣回袖子里,抬头对江寄潮他们道:“行了,今日多亏遇到了你们。我请你们吃顿饭吧?到外边去下馆子!”

        余下二人也与他互通姓名,室内一派和乐。夏日光景好,少年人的友谊纯粹剔透,说来就来。

        -

        从那后的一段时间,江寄潮便忙活起来,每日上完了课便抽空研究那条鞭子。从材质到结构,边修理边感叹前人思路之精巧,制工之严谨。

        修理倒不算特别难,主要是麻烦。游龙取材自鸟兽羽翼,质地坚韧,色泽绚丽。统共一千八百根,每三十根以特殊的编制方法拧成一小股,共六十小股,合为一鞭。现在中间断掉,得把这些股全部解开,细细地一根根接上,再重新拧起来。

        他一般都在寝间修理,忽而兴起,想到之前何羡春带他们游院时介绍过专为铸造道学生而建的躬行楼,这日得闲,他便去瞧了瞧,这一瞧便叫他大开眼界!窗明几净,桌椅整齐,这倒不算什么,每张桌子长及半丈,宽有三尺,木纹清晰,其上用具完备,应有尽有,不乏一些价格昂贵、他至今尚未添置到囊中的器械。

        仿佛把快要饿死的人按在堆满珍馐的饭桌上,那一瞬间,江寄潮觉得只能在蘅庐求学一年是一件莫大的憾事。

        他把修理地点彻底从寝间转移到了躬行楼,又过了半个月,终于大功告成,江寄潮长吁一口气。

        正收拾东西呢,面前铺下一片阴影。

        江寄潮抬头。

        虽说此前从未见过,但凭借一些已在传闻中成为某人特质的标识,还是可以轻易认出。

        比如眼角眉梢吊着的这股子倨傲、和整张脸上喷薄欲出的“你欠老子钱”。

        此刻这个债主满脸不悦:“你谁啊?”

        江寄潮起身行礼,报上自己的姓名。

        对方皱了皱眉:“你也是铸造道?我怎么对你没印象?”

        铸造道学生不多,他虽眼朝天不记人,但基本都打过照面。

        “我是前些日子从鎏州那儿过来的新生,”江寄潮并不介意他的态度,挺礼貌,“虽刚来,但久闻余师兄大名。”

        余沛阳名声远扬,但这扬的却不是什么美名。江寄潮这招算得上是四两拨千斤,杀人不见血。

        余沛阳心中清楚他的意思,明面上不好发作,只冷哼道:“你知不知道你坐的这个位置是我的。”

        江寄潮一愣,他纯粹是觉得这位子靠窗,疲倦了还能看看窗外风景,放松放松,哪知还是有主的?立即道歉:“对不住师兄,我以为是随便坐。”

        “确实是随便坐。”余沛阳傲慢道,“只不过每次我都坐这,约定俗成,默认为我的了,没人跟我抢。”

        江寄潮目瞪口呆。

        这句话但凡有一点道理,也不至于这么没有道理。

        对方不是善茬,他不想多生事端,一让再让:“对不起,我这就走。”反正也忙完了。

        说罢,继续收拾东西。余沛阳目光漫不经心地在桌上转悠,好几遭,终于落到鞭子上,仿佛才注意到它一般,淡淡道:“这是步与天的那条游龙吧?听说上月就坏了,他怎么不来找我?”

        江寄潮手上动作不停,暗道,这位师兄你赶紧往心里种点碧树吧,你在人家口里都快被骂成一坨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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