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家

宇文慕难得正经一会，教着书颜如何挑果子，不出三刻竹篮便装满大半了。

        守在棚外的谢虞进了门，猫着头瞧了瞧，见宇文慕现下还算方便，便喊了人说道：“小王爷，谢青求见，正在东边的马道上等着，传他过来吗？”

        “不必，让他在马道等着，一身马粪味别将园子染臭了。”宇文慕说着话又将一颗樱桃塞进书颜口中，“阿颜，我过去一趟，若是时间久了你让谢虞叫马车接你回去，别一直等在这里。”

        “嗯，你去吧。”书颜口中含着樱桃应道。

        宇文慕方才走了片刻书颜便觉着无趣，提着竹篮出了温棚，正巧遇见回来的谢虞。

        “公子这是要走？我给您叫马车。”谢虞问道。

        “不必了，我想自己走一走。”书颜拦着人说道。

        “那公子将竹篮交给我吧，我叫人送到院中。”谢虞接过书颜手中的竹篮又说道：“这天看着想落雨，公子穿过路北的巷子便能到王府西门，能快上许多。”

        书颜应了朝着巷子走去，两边园子的下人们都在各忙各的。安王府的主子们都没太大的规矩，这里的下人们也都很随意，书颜虽着锦衣华服，也没有下人特地来行礼，这一路上的氛围令他甚是舒畅。

        书颜过了路拐到了巷子里，阴着天这巷子有些暗。这个时间下人们都在园子里，巷中少有人出入。书颜一人走在巷中身上泛起寒意，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西边天际的黑云趁着傍晚的风压了过来，带下几滴雨水，雨滴落在书颜的鼻尖令他打了个寒噤，一丝不安从他心底升起。

        少顷，雨滴成丝，淅淅沥沥的认真下了起来。书颜这才感到不妙，他回头望了一眼，两端的出口都不近便心下一横继续向前走了。

        不知是不是下了雨的缘故，书颜觉着巷子里的空气越发稀薄，他大口喘息着加快了脚步。巷中变得越发寂静，渐渐的书颜便只能听见自己的沉重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紧接着视线变得模糊头脑也跟着混沌起来。他踉跄几步想去扶巷边的墙壁，却抓了个空跌在地上。冰凉的雨水打在书颜脸上令他找回些意识，他强撑起眼皮望向巷口，巷口像是活了起来急速着向远处延申，他眼睁睁的看着巷口变成小小的光点消失在黑暗中，想去追却已迈不开腿。他回头想寻另一处出口，却发现身后的巷子已然变成了梦魇中那个污水横流的腌臜巷子，他看见立在墙边的泔水桶便止不住呕吐起来，一时间那些饥寒交迫穿透记忆一齐向他涌来令他变回了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

        书颜颓然滑坐在墙边，他凭着仅剩的意识告诉自己这是梦，要醒过来，醒过来就好了！他握紧拳头砸着身后的墙壁上用砖刃割伤了手掌想让疼痛唤醒自己，可都是徒劳。

        这世上已经没有安锦音了，再也没有人能送来光为他照亮黑暗的巷口！

        书颜无助的瘫坐在巷边，指尖的鲜血顺着雨水蜿蜒流入巷子。四岁的他靠在墙边哭泣着，他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他的太阳会为他照亮这个巷子；十七岁的他靠在墙边却掉不出一滴眼泪，他知道就算流泪他的太阳也不会再升起。

        “阿颜？阿颜！”

        书颜在恍惚中听到两声呼唤。

        是谁？是谁？是阿音吗？

        书颜朝着巷口的方向望去，在遥远处闪出一个光点。他急切的想寻找呼唤他的人，却化不开眼前的黑暗。

        “阿颜！阿颜”

        眼前的黑暗随着两声呼唤泛起混沌，周围的黑暗与肮脏正四处逃窜。

        “阿颜”

        眼前被一束光照亮，书颜终于睁开了眼，模糊间他仿佛看到了安锦音举着伞向他走来。

        “阿音？是阿音来了！是你来接我了！”书颜艰难的开口。

        宇文慕跟谢青交待着什么，看天暗了下来，便着急打发了他们。回到温棚里，得知书颜正独自走在路上便寻了把伞追了过去，他估么着若加快步子能在巷口处接到书颜。

        宇文慕出温棚时便滴起了小雨，他撑起伞朝着巷口跑去，未到巷口雨便大了起来，宇文慕赶到巷口却不见书颜，他进了巷子去寻，见不远处似是书颜的身影。

        “阿颜？阿颜！”宇文慕唤着朝人走过去，见书颜倚坐在墙边正淋着雨，他心中惊起不安。

        “阿颜，阿颜！”宇文慕大步冲到书颜面前为他遮着雨。他低头却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书颜，浑身的血污，一脸的落魄，满目的死寂，周身没有一丝生气，宛若被遗落在世上的一具躯壳。

        “阿颜”宇文慕颤声唤着，想要唤醒书颜。

        书颜浑身颤抖，抬起空洞的双眼望着他，嚅动着双唇，“阿音？是阿音来了！”书颜眼中泛起泪光，“是你来接我了！”

        宇文慕心中生出剧痛，他伸手去扶书颜，却被如梦初醒般的书颜先抓住了手。

        书颜踉跄着站起身周身袭来的晕眩感令他跌入宇文慕的怀中，他喘息间贪婪的呼吸着宇文慕的体味，耳边传来熟悉的气息缓解了他的恐惧和不安。

        “阿音，我想回家”书颜颤抖着声音近乎哀求道。

        宇文慕这才听清书颜呓语般的话语中唤的是安锦音的名字，他湿着眼眶抱紧书颜颤抖的身体安抚着说道：“阿颜不怕，我带你回家！”

        书颜片刻后又陷入混沌，宇文慕摸了书颜的额头竟烧了起来，他扔下伞抱起书颜出了巷子。

        晌午时丛夜见书颜手臂处的伤口总也不愈合便去正院寻青蔓，青蔓是王爷身边的老医官，医术精湛经验老道，丛夜便想着请青蔓来给书颜看看。丛夜待到青蔓忙完两人一起回到西院，听绯衣说小王爷带着颜公子去了园子，两人便等在院里。眼看雨下大了，丛夜便唤红拂驾马车去接人，红拂方驱动马车小九便拿着伞从院墙里翻出坐到了红拂边上，要跟着去接人。

        两人驾车往果园方向走，方走到半路便遇见抱着书颜从巷子里出来的宇文慕。红拂急忙勒马停车，小九撑起伞迎了上去，却见书颜满身血污，“阿颜怎么了？”还不等宇文慕说话小九睹见身后的巷子似是明白了什么。

        宇文慕抱着书颜上了马车，书颜还在依偎在他怀中攥着他的衣衫胡言乱语着，“阿音你去哪了阿音我我带你回家阿音我想回家”

        宇文慕听着这些话心如刀绞，他轻吻着书颜的额头柔声安慰道：“阿颜，还有我在，我会带你回家。”

        丛夜和青蔓正等在廊下，见宇文慕抱着人回来，怀里的人满身血污口中不停的呓语着什么。

        宇文慕本想将书颜放在床上，书颜的双手却紧攥着他的衣襟不放，宇文慕便将人抱回怀中挪到了矮榻上。

        绯衣进进出出备好了热水、干衣还有包扎的物件，青蔓也已备好疗伤的药物，奈何都松不开书颜攥在宇文慕衣襟上的手。手掌中还在不停向外渗着血，人也起了烧，宇文慕心中着急却没辙，只能慢慢安抚着人先将看到的一一说与青蔓听。

        “这般病症好似军中的‘战后病’。”青蔓听了宇文慕的描述说道。

        “战后病？”丛夜亦不了解此病。

        “只是一种叫法，大多是发生在新兵身上的，初次杀人或是大战役后便可能出现如此病症。发病时难入睡，多梦魇，见到血污或是害怕的场面便会恐惧不安喘息艰难，更有甚者会引发癔症，回到心中害怕的场景中去。”青蔓解释道。

        宇文慕心中暗惊，方才在巷子中阿颜便是陷入了癔症中。只是寻常巷子，去时两人一起路过巷子还无事，怎得回来便这个样子了。

        宇文慕心中疑惑着却听见小九说：“阿颜近来的梦魇皆在下雨的巷子里，今日偏偏下了雨。”

        “怪不得，那便真的是战后病了，此为心病，难治，日后你们伺候的人要上心。”青蔓听完小九的话便知不好。

        宇文慕看着怀里胡言乱语的人这才发现他并不了解书颜的过去，对于书颜他只有美好的回忆，并未参与过他的痛苦与磨难。

        绯衣送来了退烧的汤药，趁着书颜呓语时的嚅动勉强喂进去两口。宇文慕小心握着书颜受伤的手安抚着说道：“阿颜，乖，听阿音的话，松开手，让我给你包扎。”

        书颜模糊间听到阿音这才将手松开，青蔓看见手掌中的伤口松了口气，好在不太深。她用药汁清洗着伤口处的泥污，书颜被药汁灌的生疼，颤抖着手却也没有本能的往后蜷缩。

        丛夜在旁看着也颇为心惊，她自然知道书颜在混沌中叫的是安锦音，也明白书颜是为着安锦音才能忍着疼。

        “小王爷，还是要将颜公子放在床上才好，颜公子手臂上的伤仍未愈合，得让青蔓大人看一看。”丛夜提醒道。

        宇文慕颔首应了，待青蔓为书颜包扎了右手便退到了一旁。宇文慕将书颜送到了床上，又是好一阵哄才将书颜的另一只手从衣襟上拽了下来。

        屋内的侍女都退了出去，宇文慕为书颜脱下湿透了的衣物换上了干净的里衣后方唤来青蔓。

        青蔓反复查看着伤口，并无其他不妥，只是看着并不像用过药的样子。她叫来丛夜询问用药的细节，亦无不妥之处。青蔓心中起了疑惑，斟酌着该如何用药。

        青蔓包扎好了书颜的臂伤，用的依旧是丛夜调的伤药，只是增加了一半的量。她吩咐丛夜明日一早看看如何，若有效便继续用药，连带着退烧的汤药也要加量，若还是无效便再去正院寻她。

        宇文慕退了下人自己守着书颜，小九也在床边守着，看书颜似乎又入了梦魇便想着借眠，试了两次发觉书颜甚是抗拒便知这次的病来的凶。宇文慕还守在这，小九不便有大动作只能守在这里干等着。

        “小九，阿颜每次生病都是这样严重吗？”宇文慕看着不省人事的书颜问道。

        “阿颜很少生病，也未受过伤，上回病也是四年前了。”小九如是说。

        宇文慕闻言便不再言语，带着一脸落寞低下头去。

        丛夜又端来一碗退烧的汤药，书颜坠在梦魇中怎么也喂不进去，宇文慕便含了药一口一口渡给他，小九见状便随丛夜一起出去了。

        宇文慕看着书颜的样子心中生出愧疚，本是要护着他的，这才入王府几日便又是伤又是病，还要受自己的疑心质问。拿走画像逼书颜入府，毅然决定带他北上，自己走的每一步看似都是为书颜着想，却不曾问过他一句愿意不愿意。

        翌日，在梦魇中徘徊了整夜的书颜被掌心传来的疼痛唤醒，满身的疲倦尽数压在眼皮上，他挣扎了几次没能睁开眼。朦胧中一只手抚上他的额间，探了又探才松了口气说道：“烧退了，汤药还是再服一日的好。另外让厨房备着白粥和蛋羹，等颜公子醒了进了食再喂汤药。”丛夜仔细吩咐着绯衣侍女。

        书颜试着动了动右手，却发觉手背被人轻轻握着，耳边传来宇文慕的声音，“阿颜听话，别动，伤口若裂开了会更疼的。”

        书颜听到这个声音也渐渐忆起了昨日在雨巷中的片段，是宇文慕将他接出了雨巷，还说要带他回家。

        是因为安锦音吗？书颜意识到自己对宇文慕的依赖超乎自己的预料，他深知占有欲如雪球一般只会越滚越大，拥有了片刻便想拥有一日，一年，一辈子。这样的自己还会甘心作宇文慕的棋子任由他摆布吗？他在混沌中将宇文慕当作安锦音，强行依赖着宇文慕，他用安锦音这个枷锁困着宇文慕，心心念念的要做他的棋子，却不曾问过他一句愿意不愿意。

        书颜迷糊了一会儿才找回些意识，他微微挣扎着将手从宇文慕手中抽出。宇文慕见人醒了便急着唤人，“阿颜，你”

        “让小九来吧，我想见他。”书颜哑着声音问道。

        宇文慕闻言愣了愣叫人唤了小九，“阿颜，你好些了吗？”宇文慕看着书颜有意推开他的样子甚是心疼。

        “我无事，昨日吓到你了，你别怕，我只是”书颜怕昨日自己落魄的样子吓到宇文慕故而安慰道。

        “阿颜，饿不饿？厨房备了蛋羹我让人送来。”宇文慕明白书颜怕什么。书颜小心翼翼的掩饰着过往的伤痛不愿对他表露分毫，他们亦不曾与对方分享过去四年的一切，那些伤痛谁都不愿意触碰。

        丛夜看了书颜的伤口，青蔓的法子起了作用，丛夜便按照青蔓的安排继续用药。旧伤难愈，心病来的又凶，院中上下皆用心为书颜养着病，令书颜觉着自己真的变成了丛夜心中那个身娇体弱的颜夫人。

        书颜的身体是好起来了，只是精神看着没往日好了。下人们只觉书颜在这场病中越发依赖小九，小九也是日夜守着书颜不敢离开一刻。看着书房烛光中宇文慕的身影侍女们又是一阵唏嘘。

        “唉~道阻且长！”红拂长叹一声回了廊下继续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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