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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


蓝色的裙袂拂过无数与姜绯反向而走的行人,她火急火燎地一路问到一楼b区的星巴克,在那个显眼的绿色女人头像下,她终于见到找她已找了近一个小时的纪蓼行。

        他早就在人群里看见她,因此,见她走来,他反应寥寥,轻阖的眼皮,表露他此刻不快的心迹。

        姜绯一步步走近,有感自己正在走入他形成的低气压漩涡,一点一点,被他的负面情绪吞没。

        她不禁屏住了呼吸,脚步在距离他半米的位置停下。

        他看她一眼,冷冷开口:“你知不知道——”

        话只说了一半,被她突然递过来的一样东西打断。

        她摊开的手心里,放着一袋与上次她送他的,一模一样的,软糖。

        他愣住了,想说的话,剩下半句被梗在喉。

        姜绯双手送出那袋软糖,嘴里一边还在抱怨它的价格:“原来这个糖这么贵啊,刚刚差一块钱付不上,差点就被保安叔叔当成奇怪的人抓走。”

        “嗯?”纪蓼行心里一团弥重的怒气,如雾一般,顿时消散了一半。

        姜绯笑着继续解释:“不过幸好碰到了一个好心的老奶奶,她帮我付掉了那一块钱,还送了我这个——”

        说着,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颗苹果。

        苹果的颜色,有点像她刚跑了一段,颊边因着急而泛起的一截粉红。

        他被一种莫名的感受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绯在他无言失语的时刻,又向他走近几步。

        两人的距离因此缩短,她的声音却在这种缩小里渐弱下来。她埋头,柔声说:“你好像什么都不缺,所以才给你买了这个,你喜欢吗?”

        喜欢……不会骗人的心声,纪蓼行下意识就要说出口。但幸好理智尚存,让他顿了半晌,才伸手接过那袋糖,嘴上还不饶人地说:“你是把我当小孩了吗?”

        “没有啊。”姜绯立即摇头澄清,“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会把我喜欢的东西送给我的……朋友们。”

        “好朋友?”他双眉再度蹙起,反问。

        “啊……不是——你是我的老板!”

        纪蓼行被她的回答,害得眉头锁起更深。

        他不知怎么地,心里既觉得这两个称号用来形容他们两人的关系并不恰当,但又找不出合适的名词来定义,因此,原本因一袋软糖而舒缓的心情再次郁结。他心里又觉得不大痛快。

        揣着这样的心情走到商场外,外面日光如有感知一般,也随之暗下去了一些。

        姜绯抬着头,大概是在看云。

        他虽奇怪,但还是学着她仰头,瞧见远处的天空中悬挂一道薄而淡的类似彩虹桥的云雾。

        姜绯有些惊喜,拽了拽他的袖子,跟他说:“是云虹诶,纪老师,你看见了吗?”

        “什么?”纪蓼行没能听懂。

        “云虹!”她指着那边的天空,尾调上扬,说,“可以帮我拍下来吗?我在收集云。”

        从她嘴里说出来的稀奇古怪的话,这数日相处下来,他听过的已有不少,但每次听,他仍会发懵。

        他停下脚步,盯着那道雾的轨迹,观望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竟还真掏出手机帮她留下记录。

        但疑惑未解,他偏头看她,问:“什么是‘收集云’?”

        姜绯回:“是我看过的一本书教我的,叫……《云彩收集者手册》[1]。”

        “所谓收集云呢,就是把你看到的每一种不同的云朵记录下来,记录你看到的时间、地点,这样就可以在手册上获得相应的加分。”

        纪蓼行大概听懂了,点点头,又问:“记录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嗯……”姜绯认真想了想,“这些记录,大概就是我有在认真生活的证明吧。”

        她的回答异常诚恳,叫纪蓼行想起一段沈从文写下的文字: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段话,仿佛一支笔在细细描摹他的心事。有些事,昭然若揭,只是当事人仍要装傻。

        气氛,好像即将转向模糊不清的暧昧里,然而,特长是煞风景的姜绯,下一刻便将其打破。

        她开口说:“纪老师,你知道吗?云虹其实是消逝彩虹的鬼魂。”

        纪蓼行回神,看她,不大相信地回:“是吗?”

        “是的呀,”姜绯说,“你相信吗?”

        “相信……吧。”

        得到他不算肯定的肯定,姜绯一下跳起来,兴奋地说道:“耶!太好啦,我可以额外加五分了!”

        纪蓼行:“嗯?”

        姜绯解释给他听:“手册上写的,如果你能说服别人,让他相信云虹是彩虹的鬼魂,那就可以获得加分。”

        纪蓼行淡淡哦了声,有意逗她,改口说:“那我不相信了。”

        “啊?”姜绯表情立刻垮下来,“不可以反悔的,你已经说了你相信了。”

        “我又不想相信了,不可以吗……”

        两人吵吵闹闹一路,终于从购物中心回到琴行。

        从停车的街口走回去,姜绯不屈不挠地还在强迫纪蓼行相信所谓的“云彩传说”。纪蓼行爱看她跳脚可爱的模样,偏偏不依她。就这样,两个人辩到琴行门口。

        但还未进去,远远地,先看见琴行的牌匾下,有人在踱步徘徊——是辛晖。

        姜绯打住说服纪蓼行的话头,转而说:“他怎么又来啦?”

        “又”字在这句话里被格外加重,只因为辛晖的出现实在太过频繁。

        纪蓼行倒没说什么,他提着大包小包慢慢走过去。辛晖很快也看见了这位自己在等的人。

        但纪蓼行没什么表情,也没与他招呼,只是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熟视无睹地走进店内。

        姜绯小跑着跟上,在路过辛晖的时候,她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随后也进了琴行。

        琴行里,场景更为诡异。

        华静盘腿坐在店中央的地板空地上,手里拿着一根小火腿,正在逗月兔玩。察觉有人进来,他回头,才发现是她和纪蓼行,于是,他脸上绽出一个痴汉式的笑容,喃喃说:“狗狗真是太可爱了。”

        /

        店内上下都浮动着不正常的气息。

        姜绯用纸杯接了杯温水,端给琴行的常客,辛晖,心里越发觉得气氛怪异。

        纪蓼行在柜台后低头读谱,似乎已全然忘记到店客人的存在。

        而华静——他没有心了。他的心被某只长毛生物俘获,现在他是一具只会傻笑的躯壳。

        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正常人啦?

        姜绯在心中呐喊,但出口的话却与内心的澎湃截然不同,她问辛晖:“你外婆最近身体怎么样?”

        辛晖接过她手中的水杯,说了声谢谢后,才回:“还那样,不过最近精神好了很多,胃口也好了一些。”

        “有在变好就行啦,老人家生病是在所难免的,多陪陪她啦。”

        两人絮絮叨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听得旁边假装看琴谱的纪蓼行心头一阵不快。他以两声轻轻的咳嗽,阻断两人的交谈,开口道:“你是来我这里找人闲聊的吗?”

        辛晖被纪蓼行突然的开口吓得差点倾泼杯里的水,但幸好他反应快,稳稳握住水杯,嘴上也不敢松懈,忙回答说:“啊……不是的,我来是……”

        他忐忑地小小抿了一口杯中的水,继续说:“下学期我就要回普高念书了,所以大概率是不会再接触古典了。”

        “所以呢?”纪蓼行兴致寥寥,眼神都不曾给到他。

        “所以我很想最后再试一次那把ne。”生怕纪蓼行拒绝,他情绪激动地站起来起来,“我可以付钱!”

        说完,他从书包里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现金,送到纪蓼行面前。

        姜绯一看,那是上次他跟她讲过的,他外婆给他的那五十四块钱。她吸了一口气,不由地为他紧张起来,因为她很清楚,下一句纪蓼行会说出什么。

        果然,纪蓼行说:“不行。”

        华静这时候也忙里偷闲地插上一句:“小朋友,你买不起就别老想着试试、试试了,吉他这个东西,它就是你越弹,就越想要。”

        辛晖被这两人堵得无话可说,但心里还是不肯放弃,他重复念着:“可是,可是……”但心底的话始终说不出口,最后还是残酷的现实胜过了他对古典乐的执念。

        他认输了,头垂下去,落寞地说:“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说完,他背上书包,移动沉重的脚步,缓慢走了出去。

        /

        好不容易来淮城一遭的晴天还未流连够,傍晚,就有雨到访。

        西边本该是被粉紫色晕染的天空,此刻大朵乌云层层堆叠,不多时,便泼起大雨。

        就着雨声,琴行里的三人——老板坐在柜台后拿笔正写着什么,男店员华静在逗狗,女店员姜绯则坐在沙发上,摆弄自己的新衣服和新鞋子。

        她无意瞥见华静手里长度似乎变短一些的火腿肠,没忍住,出声破坏他的好心情,说:“你别喂它吃那个,它太小啦,火腿它根本消化不了。”

        “我没喂!我就逗它玩呢。”

        姜绯不信,“拿一样你喜欢的东西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却不给你吃,你心里会怎么想?”

        “这不一样的好吧。”华静强行辩解,过了会儿,他先服输,将火腿肠收起来,“好吧,好像是不太好。”

        屋外雨声滴答,春凉慢慢覆盖白天突来的热气,让一阵微凉的风从门外卷进来。

        姜绯被这阵风吹得缩了缩脖子,她用外套裹住自己,走到琴行门边,下意识朝外瞭了一眼,却意外发现,辛晖还蹲在檐下。

        他身体缩成一团,久久停留,不知是为躲雨,还是只是不想走。

        她悄悄走回柜台,小声同纪蓼行说:“纪老师,小晖还在外面没走诶,要不要借他一把伞?”

        纪蓼行闻声停笔,抬头,“他还没走?”

        “嗯,还在门口。”姜绯努了努嘴,小声感叹,“他看着还挺可怜的。”

        纪蓼行听她描述,不知为何,他想起与姜绯第一次见面的那夜。

        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算了,让他进来吧。”

        姜绯从纪蓼行这句话里解读出深层含义,她兴高采烈地跑向门口,探出头,冲外喊:“小晖,纪老师说你可以试琴了!”

        “真的吗?”站了许久的辛晖闻言转过脸,他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动作让人误会成他好似刚哭过。

        姜绯连连点头,将他拉进琴行。

        华静在旁冷不丁地点评一句:“咱们这,还真成难民收容所了。”

        粉色头发的少女,即将放弃古典乐的中二少年……还有,他手下这只可爱的白色萨摩——月兔再度回到他的视野,他不由地弯起嘴角。月兔不算。

        那把被辛晖使用过两回的2ne,又一次被人从脚架上取了下来,来到辛晖的怀里。

        纪蓼行问他:“最后一次了,想好弹什么曲子了吗?”

        辛晖点头。

        于这首曲子,他心里有一张独为它描绘的琴谱。因此不用视奏,他抚上琴弦,音符便从胸腔里流出来。

        是温柔且隽永的,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

        然而,等他弹完,再去看琴行里另外三人的表情时,他发觉,自己的演奏效果似乎并不那么尽人意。

        纪蓼行,对他,向来没有什么表情。

        姜绯,此刻双目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那位一心扑在小狗身上的男生,在他演奏结束后,终于舍得抬头。他挠了挠头,点评道:“怎么说呢?总觉得这首咏叹调不该是这样的。”

        纪蓼行双手环抱于胸前,看着辛晖,问他:“你觉得这首曲子需要用这么激越的演绎方式?”

        辛晖反问:“难道不好吗?”

        纪蓼行轻笑了声,他下巴冲姜绯抬了抬,又问她:“你觉得好听吗?”

        姜绯面露苦恼,点了点头,后又摇头,说:“曲子是好听的,但是很怪,被他弹得很奇怪。”

        “我说过,行外人的听觉往往是最中肯的。”纪蓼行一边走到柜台,一边说,“你这样的演奏方式,让我觉得你好像是在尽你最大的努力,让其他人从此以后厌恶上吉他这种乐器。”

        也没有这么严重吧。姜绯腹诽。

        她看着纪蓼行走到柜台,在立着的书里抽出一本册子,示意辛晖接过。

        辛晖放下吉他在一边,立马跑过去拿。他低头一看,黑色的书册封皮上,用花体写着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外文单词。

        纪蓼行伸手过来,替他翻动书册的页面。

        纸张哗啦的响,直到纪蓼行的动作停下,辛晖才看清,这原来是一本五线谱。而纪蓼行为他翻到的那一面,页头写着—bach[2]。

        巴赫的《小步舞曲》,但从谱子音符的错落顺序,以及延拍格律,不难看出这是被人改编成古典吉他谱的,新《小步舞曲》。

        辛晖一下猜到这是纪蓼行的改编作品,他面露惊喜,表情里带着找到知音的难得,说:“纪老师,您很喜欢巴赫吗?我也……”

        纪蓼行打断他:“别叫我老师。”

        “啊?哦,”辛晖听话地点点头,“那我叫您……纪叔叔?”

        行吧。纪蓼行不再挑他称谓的毛病。

        辛晖抱着琴谱走回琴凳,坐下之前,他将琴谱呈送至姜绯面前,“小绯姐姐,麻烦你帮我举一下琴谱,谢谢。”

        纪蓼行扭头看他——

        小绯,姐姐?

        好吧,他又觉得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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