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茧

姜文希走的时候被奶奶塞了满手的吃的，趁大伯母去超市的空档，姑姑买的桃酥、瓜子酥，她自己做的芝麻碎，大伯买给她的牛奶都被以正在长身体的名义塞到手里，看着手里的大袋小袋，姜文希甚至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晕晕乎乎出了小区，大伯家离自己家很近，平常都是姜辰送自己回去，今天他的状况实在不允许他做个好哥哥了，奶奶要去医院输液，所以便千叮咛万嘱咐地随她一起出了小区。

        “回家后给大伯打个电话，路上遇到陌生人搭话别回话，东西沉不沉，沉的话我要不还是让你大伯回来给你送回去吧，你一个小丫头我实在不放心。”

        “不用不用，奶奶，我自己过来的哎~很近的！你快去输液吧，晚了卫生室就下班了~”奶奶把手里的那些大袋小袋理好，伸手拉住姜文希的胳膊，帮她整理衣领。

        小镇的黄昏带着些安逸，一天的忙碌结束，人们搬着小板凳坐在小店门口，嗑着瓜子，聊些附近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生活在他们眼中，是一场故事。

        姜文希很怕遇到熟人，还得绞尽脑汁想辈分与称呼，被拉住问许多最近学习怎么样的问题，顺便还有许多名不符实的夸奖，甚至大人们还会招呼着自己的孩子过来聆听，真懂事啊，孝顺啊，聪明啊大人们这样做的本意是让自己的孩子可以做个更省事的孩子，但是姜文希却会因此变成“人民公敌”。

        所以她选择了走小路，绕过一个个巷子，闻着各家各户的菜香味，跟一路上遇到的各种猫猫狗狗斗智斗勇，以往时间总是能在这样的指尖流淌过去。

        但是这次，姜文希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远道无轻载”，手里的东西格外沉重，手指勒得生疼，让她有种想直接扔掉不走了的冲动。

        巷子的拐角处墙上用白色油漆粉刷上了“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计划生育好，政府帮养老”，电线杆上方的杂乱线圈分割了天空，小鸟一排排站在上面观察人间。

        这一片是马上要拆迁的平房区域，还残存着会卖西瓜泡泡糖、口红糖和各种散装辣条的小卖部，一毛钱买一个辣片，大家一起分着吃掉，标语旁边绿色油漆已经脱落的门上还挂着许多的各种小青蛙之类的玩具，这是孩子的天堂。很多小孩子在这边捉迷藏追逐打闹，一个足球打过来，姜文希给他们踢了回去，拐角处却看到了一个瑟缩在角落里的身影，这身影怎么看怎么熟悉。

        拖着手里的东西走过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往前走了几步姜文希才突然明白过来这个熟悉的背影是她看了一整年的张磊，回过头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太阳正在落下，降落在巷子的尽头。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墙边，偏头看着坐在门口石墩上低头一言不发的小孩，院子里传来叮铃哐啷的声音，“家里没钱了！你找也没有！你整天在外面喝酒赌钱，你往家里带回来过一分钱吗？可怜我还得给你养孩子，我最后落下什么好了？”

        “没钱了！？我前天还看见你往你娘家带了许多东西呢，没钱哪里买的东西？！你以为我傻啊？”玻璃碎裂的声音，各种东西碰撞的声音，眼前的小孩瘦弱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就像那天被雷声惊吓。

        姜文希突然明白了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轻轻靠过去，她用手捂住张磊的耳朵，“不要听。”

        张磊抬头，眼里还含着泪水，“姜姜文希？”

        “是我！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姜文希低头靠在自己手边大声的喊出来，

        “什么条件？”看着他迟疑的小眼神，姜文希拉住他，带他到墙边，指着那沉重的甜蜜负担，“帮我拿着，我一个人拿不了。”

        “好好好吧！”

        “你结巴了吗？快走吧！”

        傻平的据点——破庙正是亟待拆迁的区域之一，今日的他在院子里躺着晒了一天的太阳，破庙院里的杂草已有半人高，斑驳的墙壁上红色墙皮已经掉落，满墙的红色凌霄花开的正艳，姜文希闯进来的时候他正摸着肚皮想着晚上吃点什么，等待着月亮的升起。

        几天不见，他的狗队又添一员虎将，姜文希迈进庙里那高高的门槛的时候一个没站稳差点被绊倒，差点就摔到对面那五只虎视眈眈的狗子身上。

        “快管管你的狗！傻平！”看人下菜碟是姜文希的看家本事，她可以在大伯母、妈妈面前乖乖巧巧，就能在姜辰、奶奶面前哼哼唧唧，能在张磊、杨华清面前一脸冷静，就能在傻平面前颐指气使。她知道他不会介意的。

        “你咋来了，小孩儿？”他略带潦草的用手指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指了指被他睡倒的草，示意他们坐下，“这又带来了谁啊？侠盗，你不会把这儿当你据点了吧！这我地盘儿！”

        “给你带了下酒菜，能在这儿不？”姜文希把塑料袋扔在他旁边的草堆上，回身去接正被五只狗狗围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张磊。

        “呦，就喜欢你这种懂事的小孩儿，带了啥？”扒开袋子，开始他的觅食。

        “你自己看！过来吧，没关系的，这人虽然傻，但是还算是个好人的。”姜文希伸手接过张磊手中的东西，另一只手抚着他的背，他又在发抖，他似乎永远在害怕，就像自己永远在观察一样。

        “小孩儿，什么叫还算是个好人啊，不错，这扒鸡不错。”他取过歪倒在耳侧杂草里的酒瓶，没拿他的破碗，仰头喝了一口，长出一口气，打了个嗝，“舒服！生平快意事，唯酒与肉尔！”

        姜文希喜欢不多事的人，她怕麻烦，她永远都是在看着，从来不上前去，她的身边只有杨华清一个朋友，在幼儿园时，姜文希面无表情帮她挡住了一群男生的攻击，从此便被杨华清缠住。而那天邀请张磊去折船，是鬼使神差。

        人生中总会有些鬼使神差的时刻的吧，因为解释不了，所以人们称之为缘分，亦或是命运。

        她听不懂面前这个喝完酒说着奇怪的话的男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好在他并不强求他们听懂，而且她能看出也很喜欢他的放松，这让她很舒服。姜文希身边的人总是在焦虑，毛老师讨厌班主任这份工作却不得不做，妈妈困在生活里，奶奶在烦恼健康和儿女，杨华清在担忧学习，她哥在烦恼什么时候可以不上学去打游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茧，但是傻平好像没有。

        “嘿！小孩儿，这谁啊，咋死盯着我看啊？我跟他有仇吗？”姜文希困惑地转头，却看见张磊的目光死死盯着傻平——手里的烧鸡，她从没看见过露出如此凶狠眼神的张磊，平时的他永远都是睡眠不足一样的蔫蔫的。

        “你饿了？”从傻平手里抢下烧鸡，递给张磊，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吃的狼吞虎咽，忙不迭帮他开了一瓶纯牛奶。

        “你”欲言又止，姜文希看着整个脸都埋进烧鸡里，甚至分不出手来顾得上喝一口顺顺气的男孩，突然想到他抽屉里的白象方便面袋，想到看到的他弯腰捡拾榆钱的那个清晨，想到甚至方便面袋都是他同桌吃剩下的粉末分给他的，想到中午去餐厅吃饭时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最终还是问出来，“你妈不给你饭吃吗？”

        狗子们摇着尾巴围在旁边等着骨头，但是却没等到像主人一般的大方。

        傻平支着胳膊倚在那里，脸上的笑容却已不在，姜文希每次见他他都是笑着的，脸上的皱纹在这次被怒气熨平，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张磊吃完了半只烧鸡，哦，不对，是啃。

        等到他注意到对面这两个人探究的眼神的时候，从狼吞虎咽的原始人状态瞬间切换成小怂包状态，“对对对不起”，眼眶却霎时间红了起来。

        “不会还是个结巴吧！小孩儿，这你朋友？知道怎么回事吗？”

        姜文希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便假装没听到，仍然看着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的男孩，“你要说吗？你晕倒那天，我看到了你胳膊上的伤，毛老师怎么处理的？”

        泪珠断了线一般滚落下来，仿佛是许久以来压抑住的难过破堤而出，“我我我我不想做人了，我觉得做鬼都比做人要好。我想我妈了。”

        “你妈妈？”那个刚刚听到的女声？

        “我妈妈她不要我了，爸爸又给我找了个妈妈，新妈妈也不想要我。毛老师那天送我回去，问我妈为什么打我，我妈说我该打，说我总是在家好吃懒做，可我，真的没有偷吃她买的饼干，也没有不洗衣服”手上的油弄得满脸都是，泪水在上面冲刷着。

        姜文希是懂得的，她有妈妈，可是她的妈妈有别的生活，妈妈不打她，是因为她不添麻烦，所以她尽可能地乖巧，在自己家乖巧，在别人家时乖巧，在学校时也要乖巧。

        “那你爸呢？”

        “我爸他要去打麻将。”

        突然的沉默，姜文希看向傻平，但是他已经闭上了眼，她斟酌了一下，“其实我也很惨，我爸去深圳打工了，我也看不到他，我妈也不管我，我”一切的安慰都很无力，姜文希突然明白有时候幸福可以是通过比较得来的，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委屈，却在见到了比自己更该委屈的人的时候发现，委屈是改变不了什么的。如果在面对这些的时候仅仅给出自己的眼泪，终究还是要得不到喘息的继续被卷进漩涡之中。

        她终究是无法做到纯粹地看看这个世界。

        “要不这样吧，我妈经常不在家，你要是不想在家待，你就来这里，或者去我家玩，我的饭反正总是吃不掉，你帮我分担，顺便帮我把作业给写了吧！”余光中瞥到那个在草垛上的人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果然在装睡。

        看着眼泪还挂在脸上，一脸懵地回味她到底说了啥的张磊，姜文希颇为恶质地捏了捏他的脸，“就这样说定了，今天这些东西我就放这儿了，你以后自己过来就行，来了叫傻平帮你看住狗。”

        又是一次踏着夜色回家，巷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穿过旧街区，便是正在建设开发的新城，姜文希的小区还有一段距离，一个新建的独栋小别墅前面堆着一堆木板，因为心里想着事情没注意脚下差点被绊倒，这个小楼已经建了三个月了，姜文希每次路过都会看到它建好一点，一层，两层，三层，窗户，院子现在已经颇为气派，只是还没有人住进来。

        五月末，已经有蚊子了，一路上被咬了三个大包，回家的时候妈妈还没回来，整栋小楼就只有她家的灯是关着的，楼上的郑阿姨正站在厨房里炒菜，窗户里可以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楼下的李奶奶正在看电视，看的是《宝莲灯》，在寒假看过这部剧的她甚至可以透过窗子看到二郎神的帅气披风，看到沉香和小狐狸的人间生活。一个没有了娘亲，一个只有姥姥，还是个会逼她偷宝莲灯的姥姥，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像沉香一样去找妈妈，不是这样的妈妈，是可以抱着她时常跟她在一起的妈妈，她想了想，不时常在一起也可以，爱她就可以。

        但是，还好，她习惯了。

        对面的路牙子上，坐在梧桐树下，月季花旁，打着自己身上的蚊子，她撑着手跟着李奶奶看完了整一集电视剧，寒假她没能追到大结局，看着二郎神在刘家村一□□穿狗蛋的身体，她很是困惑，二郎神不是早就知道沉香烧了整个刘家村的生死簿了吗？他不想杀狗蛋，不想杀的话那他为什么还要攻打刘家村？他这么帅，应当是个好人吧。

        如果我能到地府去找到生死簿就好了，我也不想离开很多人，只是看着他们就已经让我觉得开心了，姜文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正想上楼却看到妈妈走了过来，她正刚要上前去迎接，后面一个男人追了上来，姜文希缩回了迈出去的脚，靠在树旁，也不知为什么很想探知一下妈妈的世界。那人中分的头发，脸上很白净，五官却都向下挤在一起，瘦瘦高高的，身上穿着电子厂的工服，他一把拉住妈妈，“文丽，这孩子，还是打掉吧…我妈给我介绍了个相亲对象，明天就见面了。”

        姜文希看到妈妈涨红了的脸，她的愤怒已经快要抑制不住，她可以看到妈妈颤抖的手慢慢捏成拳头，侧面才能发现的睫毛下的亮晶晶，“好，那就当我们从没见过，以后也不必再见了。”

        妈妈转身上楼，姜文希在树后不敢动，能听到蚊子的嗡嗡声，中分叔叔在这里站了许久，姜文希身上的包从三个涨到了七个，但是她没能关注到蚊子，她的脑子里被几个字充斥着，孩子？打掉？

        她想起了大伯母的神神秘秘，有了的是孩子，妈妈没有生病，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可是爸爸还不知道。打掉就是杀死爸爸的孩子吗？

        中分叔叔走掉了，姜文希重新又坐了回去，看着家里的灯亮了起来，思考着自己想不明白的许多事，大侠傻平为什么在破庙里，他的家呢？张磊的爸爸为什么看不到他的饥饿？妈妈为什么永远都在假装姜文希这个人不存在？

        她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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