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雾气缭绕的房屋里，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门被倏地拉开，女人尖锐的嗓子不满叫嚷声吓醒了原本昏昏欲睡的谷燕燕。
“就知道你这丫头又在偷懒，都这个时候了，夫人的茶点还没有送上去，怎么，是想要我亲自来帮你送吗？！”
谷燕燕从茶壶边猛地站起身，手里的蒲扇掉落在地，又飞速被她捡起来。
脑子还有点昏沉，大概是感冒的症状。其实只要是个凡人，任谁在雪山上走了那么一圈，还得不到休息，都会感冒吧。
谷燕燕兀自想着那天发生的事情。
起初齐小年是不愿意丢下她走的，大概是想起生死未卜的两个师兄，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死活不同意把她丢下，但是谷燕燕告诉她，如果要带上自己，两个人一定走不出这个雪山，为了救裴环，齐小年必须一个人离开。
“我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谷燕燕握着她的手，一再保证。
那是个善良单纯同时也很果敢的姑娘，在权衡利弊之后，最终决定离去。走之前，她给了谷燕燕一颗易容的药丸。
“那个女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清你的脸，但要是被她发现，你一定会更危险。你吃下这颗药，好好藏起来，等山主好了之后，我一定回来接你的，一定！”齐小年拉着她的手边哭边说，就连走的时候，也不住向她承诺：“躲起来，我一定会来救你！一定！”
谷燕燕点头目送她的身影在雪原中逐渐模糊，直到被风雪遮掩彻底消失不见，谷燕燕才回过头，走到了陡峭的悬崖边。
“我要跳下去了。”她冷冷吐出这句话。
没有人回应她。
挑了挑眉，谷燕燕向前一步，半个脚已经悬在悬崖边上，直到这时，脑子里那个熟悉的声音才气急败坏道：“你别以为能重生就能蓄意妄为！你只剩两条命，要是这么就浪费掉一条，以后就和那些脆弱普通的人类无异了！”
“我知道啊，所以你这不是出来了吗。”谷燕燕笑起来。
“你！你这是威胁我！”
“就是威胁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赶来之前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一定好好完成任务，以后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才不会给你占便宜，你想都不要想！”
“这样啊……那算了。”谷燕燕叹了口气，下一秒，毫不犹豫地往前踏出一步，身体前倾，往下坠落——
“你这疯女人！！”
最后的记忆是脑子里响彻镜妖的愤怒咆哮，接着她便失去意识，再醒过来，人已经在中梁城的一处小巷中。
她被送出了雪原，虽然这个地方并没有像她要求的那样属于“安全区域”，但考虑到镜妖是被自己威胁才出手帮忙的，想来心中也带着气，能理解。
但是很快，谷燕燕发现自己身体开始不对劲，她发烧了，而且烧得还有点严重，到了头晕眼花连站起来都费劲的地步。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谷燕燕却觉得自己天天都在走死路，好在当她觉得自己要交代在那小巷子里的时候，对面酒楼的掌柜发现了她。
迷迷糊糊之下，她感到自己被人背回了温暖的屋子，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柔和道：“大概又是个误入这里的凡人，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样子，狞娘，还是不要伤害她了。”
“是，夫人……”
“把这个香囊给她放回去，带她下去养病吧。等下个月城门开启的时候，就让她离开这里。”
“夫人要把她留在花瓷亭吗？如果被其他人发现……”
“没事的狞娘。”那声音温柔的像是水流，不急不缓，甚至带着安抚的笑意：“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的。”
后来，谷燕燕便彻底失去了意识，等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成为了中梁城花瓷亭酒楼中一名光荣的烧火丫头。
哦不，她的任务不止烧火，她还要在每天的傍晚时分给阁楼上那位从不露面的夫人送茶水点心。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是一位十分温柔的夫人，但是花瓷亭里的人都不敢擅自接近那间阁楼，唯一可以上阁楼只有狞娘，但因为狞娘是个年迈的老妖怪，老到爬楼都十分困难，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在谷燕燕来之后就变成了她。
眼看女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谷燕燕将蒲扇插到身后腰带里，俯身端起桌上的茶水高点，逃似的窜出房门。
“抱歉，我马上送过去！”
端着东西踢踢踏踏跑上阁楼，在走廊拐角的地方猛地驻足，谷燕燕空出一只手扯了扯衣角，拂开贴在脸颊上的发丝，平复了几口气，才端庄地走到了那扇终日合上的房门外。
“夫人。”她照例将托盘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上，叩了两下门，轻声唤了一句。屋子里有衣裙摩擦过地板的声音，随后，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来。
“放在门口吧。”顿了顿，又道：“燕燕。”
“夫人，我在。”
“昨天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到城门口去了？”
谷燕燕怔了一下，垂下头。
那声音像是安抚孩童一般，循循道：“我听说，现在城里一些妖为了增强自己修为，只要是比自己修为低的同类也会杀来吃掉，你如果遇到他们，我是没有办法救你的。”
虽然是责备，但是谷燕燕心里却微暖，将耳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她垂首道：“谢谢夫人关心，我以后不会了。”
“我知道你很想离开这里，再等等吧，等时间到了，我会把你安全送出城的。”
谷燕燕抬起头，手指将裙带抓紧又松开，半晌，还是忍不住道：“夫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呢？”
对方沉默了片刻，良久，道：“下去吧。”
谷燕燕皱了皱眉，但是并没有说什么，起身走下阁楼。每个人都有秘密，谷燕燕并不是对别人的秘密会有强烈好奇心的人，她之所以会将这么多天的疑问问出口，纯属是因为她那总是在不经意间对这位夫人泛起的熟悉感。
一年前，她或许在哪个地方听过这个声音，但是一年前在这个世界经历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想要忘记的一切，所以回头想想，她一时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那个声音。
谷燕燕刚走到楼下，便听到门口响起迎客的声音，抬眼看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英若小姐，您好久没有光临小店了，这次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小二笑得狗腿，但眼里分明含着害怕，小心翼翼引着人往大堂的方向走。英若皱着眉头，左右打量着客栈，似乎在寻找什么，一边漫不经心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扔给小二。
在她脱下披风的一瞬间，客栈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谷燕燕一直知道，在这个世界的修士们能嗅到例如杀意、戾气、妖气、灵气之类奇怪的味道，曾经谷燕燕在拥有青穹之力时也能感知到此类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但是自从青穹之力褪去，她就再也没有感知过了。
此时的客栈里应该弥漫出了某种古怪的气味，叫坐在大堂里的妖魔们全都望了过来。
“凡人……”有人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垂涎欲滴地盯着走近来的英若。
“天天吃那些劣等妖，老子已经快吃吐了，今天可以换换口味了！”说话的妖怪抓起兵刃就要上前，一旁的同伴本想阻止，却已来不及。英若已经听到动静，缓缓转动瞳孔看了过去，歪了歪头，嘴角噙着笑意，径直走到那妖怪的面前，问：“你想要吃我？”
“哟，还有送上门来的？”那妖怪颇为诧异，笑道：“怎么，你是巴不得被本大爷一口吃了不成？现在的凡人总是有些奇怪的癖好，啧，细皮嫩肉的，本大爷便不活吃了，清蒸甚好！”
“扑哧。”
见面前的女子不怕反笑，那妖愣了愣，怒道：“笑什么？你敢小瞧本大爷？！”说罢便撸起袖子准备动手，却发现大部分的同类都低下了头颅，浑身战斗，似乎看到什么可怖之物。他心下犹疑，再抬头看面前之人，却见那娇小的姑娘反身坐在了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手托起下巴，手腕上的金铃“叮叮”作响。
她笑吟吟道：“好啊，你来吃我啊。”
那妖怪一见到那金铃，脸色倏地变得惨白，登时没了胆子，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颤抖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英若大人驾到，求……求英若大人饶命！”
英若另一只手的指尖拨弄了一下腕上的金铃，笑道：“不是说好吃我吗，怎么不吃了？”说完，递出那只手，玉白的手臂横隔在那小妖面前，她甜甜笑道：“诺，给你先咬一口。”
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一听到那个声音，小妖恨不能立马昏过去，瑟瑟发抖道：“您是圣尊的身边人，小的怎敢伤您！”
英若原本笑吟吟的脸色一变，收回手臂，厉喝：“闭嘴！你这劣等的妖怪，竟然敢直呼尊主的名字！”
“不、不、我……”那小妖浑身一颤，仿佛恐惧到极致，汗流浃背，蜷在地上的拳头颤抖起来。
英若猛地站起身，扫了一眼大堂里的妖怪，歪了歪头，再次露出她充满欺骗性的微笑：“此人玷污了圣尊大人的名讳，我很生气，有没有人愿意帮我杀了他？”
大堂里争先恐后举起了手，有人高声道：“英若大人让我来，我早看他不爽了！”
“竟敢冒犯那位大人，让我吃了他！”
“还是让我来吧，他一看肉质就不好，你们吃了就不怕拉肚子？我消化能力好，让我来！”
那小妖见此场景，知道自己凶多吉少，早已晕了过去。英若哈哈大笑起来，突然，楼上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英若，够了。”
大堂之中蓦地安静了一下，英若抬头看了眼阁楼，沉下脸，道：“把人抬出去吃，别脏了人家客栈的地方。”
众妖得令，连忙把人抬出去。等人走走完了，英若缓步走到通往阁楼的楼梯下，看到站在边上谷燕燕，她微微皱了皱眉。
谷燕燕早在她走过来的时候便垂下了头，虽然她现在服用了小年给她的药丸，容貌发生改变，并不会和面前这张脸有什么冲突，但是怎么说呢……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露出各种满是恶意的危险表情，实在是太不习惯了……
好在英若并没有打量她很久，只是和她擦肩而过，一脸不爽地走上了阁楼。
当人完全从身边消失后，谷燕燕方才松了口气。狞娘拉住她的袖子：“还傻站着做什么，快去多准备一份茶水送上去！”
谷燕燕啊了一声，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狞娘碎碎念道：“这个小祖宗今天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真是杀得我们猝不及防，厨房里可什么都没准备，要是又惹得她发脾气，夫人那里……”说到这里，她猛地顿住脚步，背后的谷燕燕差点撞到她后背。
“这小祖宗突然跑来这里，莫不是那位大人也……”
妖怪也这么一惊一乍吗？谷燕燕拍了拍胸口，庆幸自己收住脚步，不然对方此时可能已经就地散架了。
“我说狞娘……”正待说话，忽然，阁楼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夫人！”狞娘脸色一变。谷燕燕虽然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快速冲上了阁楼。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谷燕燕都很痛恨当时身体的本能反应，那段时间里连做梦，都有个充满悔恨的声音在念叨着她。
“你不该去的。”
“不该跑上去的。”
“要是你不跑上去……”
要是不跑上去……
可是她就是这样登上那间阁楼，看到了被拉开的房门，从房里飞出的梨花如飞雪散落在走廊，屋子里的男人坐在窗前，怀中抱着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的孕妇。先前还盛气凌人的英若此时已经手足无措，怯怯站在房屋的角落，像是个做错事情害怕被责备的孩子。
“李沅……”
原来之前的熟悉感不是错觉，那个这几天始终和她一门之隔的女子便是一年前在苑山上见过的，谢青穹的小徒弟。
但是现在的这位小徒弟双眼是不正常的赤红，额上长出了属于妖魔的角，身上布满奇异的鳞片，这一切都昭示着她身体所发生的异变。
谷燕燕愣愣看着眼前一幕，良久，楼梯边传来狞娘的声音。
“夫人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产了，快来人去找大夫！”
谷燕燕回过神来，立马道：“李沅姑娘你等等，我去给你找大夫！”她说着要往楼下跑，却听李沅虚弱的声音阻止道：“别！别去……”
谷燕燕回过头。
“我没事……”她痛苦闭了闭眼，抓住男人的衣襟，“师父，我真的没事……”
谢青穹没有说话，一手仍放在她的肚子上，蓝色光晕源源不断渗入李沅的身体，片刻，李沅的脸色有所好转。
谷燕燕这才松了口气，但是紧接着，一股冷汗蹿上后背。惊慌过后，她突然意识到房里突然出现的人是谁，心里像是突然悬上一把利剑，背脊发凉，手脚瞬间僵硬起来，此时此刻，只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
“……既然没事，我就先下去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人拉住手臂。转头一看，拉住她的人是已经冷静下来的英若，对方眼里浮现杀意，正蹙眉道：“你既然看到了夫人的模样，就不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让她走吧。”李沅出声打断。
英若身子一僵，转身不甘道：“夫人！不是你自己说不喜欢别人看到你这副模样的吗？”
李沅闭了闭眼，还是勉力道：“放她走。”
“夫人！”英若还想说什么，她抬眼看向怀抱李沅之人，然而那个男人的表情始终无动于衷，甚至在她抓住谷燕燕想要邀功时，他也没有抬眸看上一眼，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她咬了咬牙，再是不甘，也只有松开手指。
“滚。”
谷燕燕如蒙大赦，转头便跑。
她跑下阁楼，似乎撞到了狞娘，但是她没有停留，径直跑出了客栈，跑向了此时热闹非凡的大街，冲进了肮脏的小巷，穿过一间破败的寺庙和空寂的芦苇荡。弦月在夜空升起，即便是人间地狱，此时的中梁城也亮起了微弱的灯光。她逆着灯火所在的方向奔跑，不知道自己要逃向哪里，但是她没有办法停下来。
虽然已经过去七年，虽然齐小年的药丸让她改变了声音和容貌，虽然她已经在竭力避免……
但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
屋里，李沅苍白的脸色终于恢复红晕，额上的角已经消失，身上的鳞片也全部褪去。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里面的人已经和常人无二，方才微笑着转头，看向坐在窗边的人。
“师父，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无碍。”青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垂眸擦拭着自己的手。
李沅注视着他这个动作，目露怔忪，片刻，虚弱道：“师父……今日怎么来花瓷亭了呢？”
“来找人。”
“师父要找谁？”李沅微微诧异，毕竟自己这位堕魔的师父，在这世间早已没有亲近之人。
但是对方明显没有打算回答，她作为他最乖巧的弟子，也绝不会越矩追问。只微笑着抚摸肚子，道：“不论如何，这次又是师父救了我……和我的孩子。”笑着转头吩咐：“狞娘，你还在吗？请让燕燕再准备一壶茶上来吧。”
谢青穹擦拭手指的动作一顿，微微抬起眼眸。
“阿沅。”
李沅转头望向他。
“你的名字，有告诉过这里的任何人吗？”冷漠的声音，不紧不慢的问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阿沅从未透露自己的身份。”
指骨握紧手中帕，一瞬间，李沅看到了那双从不见波澜的琥珀色眼眸里，泛起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激动和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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