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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神捕


卯初。

        天刚破晓,万丈澄空。

        被丫鬟叫起来时人还含糊着,少不得扇一扇左右脸,将脑袋一个猛子扎进铜盆里,才好容易振作一二,急忙忙出了院子,奔向练武场。

        刚进练武场,果见父亲已经搬了马扎坐在老梧桐树下,盯着一干弟子练功。他整个人是天生的威严自持,近些年来武功境界愈发高,脸愈发枯索。今个儿很有高人风范的一身细布白衫,哪怕憋憋屈屈地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背影也一打眼就能瞧出是位渊渟岳峙的人物。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踟蹰。今天起得迟了些,父亲又一向待我严厉,我怕他怕得紧,脚步黏黏糊糊不敢上前,直到师兄后知后觉接收到了我频频的绝望眼色,才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师师师父,九师妹到了。”

        我一头汗,便听父亲唔了一声,淡淡道:“她来了,自己不说,你说什么?”

        “芙儿到了,爹!”

        我一个激灵,直挺挺出列,几个师兄登时个个憋笑憋得脸色发青。我挨个儿瞪还回去,一扭脸,见父亲悠悠哉哉上下瞥我,瞥得我腿肚直颤,才沉声发问:“今天来迟了,为什么?”

        老爷子干了半辈子刑侦,他眼跟前我连屁都得往实诚了放,只得老实埋头:“昨天贪凉吃冰了,结果不小心受了寒,临睡前吸了点儿鼻烟打喷嚏,睡得沉了些,就一时起不来了。”

        六月不到的天气,我就嘴馋得不行,仗着自己习武身子康健,令人将今年的冰提前取出来,极好的蜜桃儿和大雪梨切块儿拌冰,又浇了厚厚的雪酪和梅子酱,背着人囫囵吃了一大碗,夜里便挺在榻上浑身飘寒气。今儿早上若不是小青那恨不能大耳刮子抽我的架势,我是万万起不来的。

        现在我连镜子都不必看,眼圈必定是青的了。父亲看了我一会儿,神色冷淡,指了指面前的小几子:“知道了。吃饭吧。”

        原先我是在自己院子里用饭,餐餐都是母亲亲手做的,结果半年前闯了祸,在自己院子里单独吃饭的权利就被撸了。父亲顺便给我一撸到底,每日练武多加两个时辰,卯初就得起床跟众师兄一起练晨功。不过倒还有好处,母亲是南方人,做的饭虽然香甜,但是一概烂软并不爽口,父亲这边则是师兄们去外面带什么便大家伙一起吃什么,倒很合我的胃口。

        例如今天,炸糕油条咸豆花,是二师兄的口味。我捞起根还热乎的油条便开始咔嚓咔嚓,还有一份粥,我就着碟腌白萝卜和细细的榨菜丝儿一块儿下肚了,吃得十分开心,吃完了看看父亲脸色,才眨眨眼,期期艾艾地问:“今个儿我跟哪位师兄练功?”

        半年前的事情一出,父亲除了深感对我管教过松,还看出我根基着实丢他的人,勒令我跟着众师兄夯实基础。

        这回是年纪最轻的八师兄聆风,只比我长了几个月,性子是父亲钟意的憨厚踏实。陪着我一同调理了一回内息,便极老实地预备练基本功。

        打坐是舒服的,引导着丹田内一道细细的真气周身过上一遭,筋脉旋即为之一清,瞬间便神清气爽起来。筋脉一开,便开始抻胳膊抻腿,同聆风师兄并排在大梧桐树下扎马步。

        聆风性子闷,人却长得清秀,我盯他一会儿,小小声叫他:“师兄~”

        聆风:“嘘,练功不准讲话。”

        我心里暗暗叫苦,爹真是拿准我的命门。我顶上这八个师兄弟,就数大师兄夙风和八师兄聆风最冷血无情,从不听我摆布。

        这一个马步足足扎了半个时辰,起来后聆风依旧不放过我,逮着我的后脖颈下腰劈叉顶大缸,下手之狠连中途来督查的老父亲都难得的啧啧称赞。到中午我娘提着大食盒来看望我们时,他才勉强放过了我,屁颠屁颠往我娘身边一凑,去充乖仔去了。

        这一上午训得我脑瓜子灌屁一般晕天转地,满心眼儿“我命休矣”,累到甚至提不起精神头儿去吃饭。还是我娘心头始终最挂念我,绕过人群专门给我送了一碗元宝饺子,我吃到眼泪都要飙出来,刚要一头扎进我娘怀里哭天喊地求求她让我爹放了我,我爹却不知道如何神通广大,先我一步把我娘给截进了厢房。

        这一顿饭吃得倍感香甜,我可能是训得太狠,一大碗饺子下肚犹不嫌足,师兄弟们一摊上师娘来送饭根本顾不上什么兄友弟恭,饭碗都舔得一水儿的亮光。指望不上他们谁再匀我口吃的,我只好往厢房去找我娘试图开个小灶,不料刚刚走近,就听父亲颇为无奈的声音隐隐传出:“芙儿性子鲁直莽撞,最适合刚劲威猛的惊涛掌。你家传的拂穴手虽然适合姑娘练习,可芙儿那个冒冒失失的样子,出手只怕还没找准穴位,就被拿下了。”

        “行了,你分明就是瞧不上我爹自创的武功!”我娘一声娇嗔,听上去倒比我还像个真正的二八少女,“我何尝不知道武功如同衣裳,合身比样子重要得多。可我就是见不得芙儿苦成那个样子,姑娘家随着我学学女红做做饭不好么?干什么非得逼着她这么辛勤地练武?”

        我娘的话我是先点头后撇嘴,认可度一半一半。武还是要练的,毕竟我对绣花做饭真是没有半分兴趣,但是这么操练也是不成的,我疑心这样下去我的身子骨是熬不过出师那一天了。我爹倒是很肯听我娘的话,果然声音就软了下去,耐心地解释:“你我半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叮嘱她好好练武怎么着?指望我们入土以后英魂还能在天上护着她吗?半年前的事再出一回,不说你,就连我也”

        “好了!”我娘显然不愿提起那桩事,稍稍强硬地提高了声音,我爹立即闭上了嘴:“我们护不住她,就让她的夫君护着她。芙儿也十六岁了,我看你的弟子们就有几个人品材质都很不错的,尤其是小三子,他平常也肯让着芙儿,等到他回来了你就去找他提”

        我大为吃惊,三师兄追风?别说我根本没动过这心思?就凭他那副拙笨口舌,哪里就能娶我了?娘看女婿委实太没有水准,不料爹居然也很赞同:“追风这孩子是很不错,年少有为,半年前为了芙儿也吃了那么大的苦,是应该好好补偿”

        “我不嫁给他!”

        我急得推门而入,然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吃苦?吃什么苦?他受伤了么?不是说他去山西办案子了么?”

        我爹一见到我,就全不复见到我娘那般满面春风,一张脸登时就撂了下来:“什么时候添了听墙角的毛病!”

        往日他这般抖威风我当场第一反应就要跪下去,这会儿子我心系三怂包,难得生出一点勇气,转脸看向娘亲。我娘微微一皱秀眉,脸色不免也阴沉下来:“半年前你被那逃犯一掌击中,你三师兄为了救你,赶着替你挨了一掌,正中在脊骨上,差点就要废了一身筋骨。你爹托了好多关系,才将你三师兄送到山西平神医那里去,整整休养了半年,过几天就要回来了。”

        我心里一团乱麻。

        怪不得,平日里三师兄再怎么怂包,好歹也是四大神捕,什么案子才能绊住他半年之久。我头一回这么气恼自己的迟钝愚鲁,满腔情绪冲上头脑,脑子一热,冒冒失失就要冲出门去:“我要去找他!我要替他报仇!”

        “胡闹!”父亲勃然大怒,手下一张茶几旋即分崩离析,“你那点儿功夫出去就是送死,害了你三师兄还不够,非要你师兄个个都挨上一掌才肯罢休么!”

        我眼含热泪,已经泫然欲下,只是不肯在父亲面前跌下眼泪。我娘早心疼得把我搂进怀里,一边轻抚我的脸颊一边不住地低声安慰:“不要紧的芙儿,你三师兄已经好了。等到他回来娘就给你们提亲”

        我不敢开口说话,只怕第一个字就要震落悔恨的眼泪。可我心里明白得很,怎么能?怎么能把婚姻与救命之恩相抵消?

        我宁肯把我的命还给他,也绝不肯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这样的话我还不如毙命在那什么公孙的掌下!

        娘柔软的掌心使得我慢慢冷静下来,心里的成算也逐渐明晰。我狠狠一擦眼泪,嗓子眼儿里依旧哽出哭腔:“我不会嫁给他。我要亲手把那逃犯抓回来,我要追风师兄亲自报这一掌之仇。”

        父亲怒极反笑,浓眉间紧蹙的威仪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四大神捕围堵也抓不住他一个,你凭什么?”

        “难道四大神捕生下来就顶着这个头衔?”反正今日已经讨打讨够了,索性就认命,我咬咬牙,昂首跪了下来,“四大神捕抓不住的人,天下第一女捕头可以!爹你打我罚我我都认了,你挡不了我!我去报名当捕头,六扇门不收我我就去刑部,刑部也不收我就去随便找个县衙从捕快做起,你拦不住我,除非你现在一掌打死我!”

        我是把话咬死了,随即一闭眼睛满脸英勇就义,其实心底很赞许自己此刻成竹在胸。父母同儿女博弈,哪里真能拗得过子女?老父亲自己说了就我一个闺女,还能真打死我不可?我娘我外公非得和他拼命不可。

        果然,我闭着眼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我爹那霹雳一掌,反而只是一声从未听闻过的悠长叹息:“真不知道这性子,到底是仿了谁。”

        他坐着,脸上略有一刻失神。我虽然一向怵他,却也害怕他真被我气出什么好歹,伸长脖子巴巴去看他的脸色。

        本来他神情犹如雨天一般灰沉,此刻却略有回转,似乎是在陷入某种悠久的回忆,片刻后他才将如炬目光重又凝回在我脸上,极为严肃地发问:“你知道我平日怎么教你,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今天说的话,全由你自己打包票!”

        “是,”我硬着头皮,不得不深深把脑袋低了下去,“我说的话,自己负责任。成与不成,赖不了别人。”

        我低着头,全然看不清父亲脸上神色,但是听他声音,倒听出两分平日不多见的欣然:“你有胆子立誓,这很好,说明你有了悔心。我给你两年时间,两年内你当不上捕头,为你师兄报仇这种话,以后就不必再提。”

        一瞬间我说不上来什么情绪,只觉得胸口翻涌,像是惶恐,又觉得倍受鼓舞,于是抬起头,信心满满地做出保证:“那是自然。那爹,我能起来了么?膝盖怪硌得慌。”

        我爹倒不至于真叫我跪死当场,见我娘把龇牙咧嘴的我忙不迭扶了起来,才将目光凝在窗外,淡淡地点了个人:“老二,中午给刑部递个条子,把你大师兄叫回来。”

        窗外一排闻风而动的人头里便讪讪地从门口凑过来一个,二师兄缩手缩脚地探了半个脑袋出来,闻言憨实地一抓后脑勺:“好好的叫大师兄回来干什么?师兄平日忙得四脚朝天,我不敢随随便便打搅他。”

        我爹面对心爱的弟子又是一个模样,相当的心平气静:“就说我叫他。顺道告诉他,芙儿一心要当捕快,为师嘱托他一件重任,托他好好儿地教一教师妹,做捕快应当从哪一步做起。”

        我爹的话听起来平平无奇,此时此刻却叫我一丝冷气从头蹿到脚。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迟疑地叫了一声:“爹?”

        我爹不理我,二师兄的憨笑更是憋也憋不住,八尺长的大汉憋得直发抖,半天了,胡乱点头退下了,退开的背影怎么瞅怎么一股没憋好屁。我爹视若无睹,径直出门去了。倒是我娘,握住我的手慈爱地端详许久,才温柔地为我抿了抿松散的鬓角:“这下好了,有老大带你,我也很不必为你操心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干脆还了一笑,内心则在很深沉地思索:

        假如我现在鼓励三师兄自己去报仇,不知道还算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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