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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大敌


白展堂已在树下徘徊将近半刻钟。

        他眉头紧锁,垂着头深深地叹息,除了半刻前抬手打发走了姬无命,至今只是无意识地抿紧下唇,一言不发,偶尔抬首望向城中方向,目光阴骘犹如夜半浓雾,一瞬间又警醒过来,便只发呆,如此踌躇了好一阵子,才突然站定,抬起头来,淡淡地叫我的名字:“黄桂花,你还要在上面藏多久?”

        我早已蹲得两脚酸麻,跳下树的时候还蹒跚了一步,被他结结实实揽住,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一遭,才松开手,懒洋洋地摘掉我肩上落的树叶:“蹲了这半天,不怕蚊子?还没冷到那时候呢。”

        他望住我的目光还算温和,只是黯淡神色蕴在眼眸深处,显出暗底里的重重心事。他实际生得顶多情风流,偏偏眉睫浓如烟墨,人又瘦,胸前骨头都要突出来。一句话说不到心扉上,虽然不至于转脸就走,但眼睛里的嘲弄也是实打实的。我不敢说够得上他的知心好友,但是也算摸清了他两分脾气,他现在这状态保准五脏六腑都是火烧火燎,偏偏明面上丝毫不肯着露,还有闲心给我一捋额前垂落的散发。

        “你看着我做甚么?”

        “你打算去劫天牢?”

        两句话同时冲撞到一起,白展堂脸上气定神闲的微笑一滞,还等不及重新开口,我伸手揪住他的袖子,坚决地盯着他的双眼:“你不用不认,我耳朵很好使,哪怕你给那人使眼色我也听见了,他说他愿意陪你去劫天牢,是不是?他甚至还从他师父嘴里问来了天牢的地图,只等你一句话。你告诉我,你只凭心告诉我,你果真要去劫京城的牢狱?”

        白展堂脸色彻底冷肃下来,目光轻轻落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却很冷静,显然已经过慎而又慎的考虑,“只是天底下没有亲娘受苦,当儿子的却坐视不理的道理。”

        这道理极是。白展堂显见与他母亲感情极深,不然也不会因为亲娘被俘而甘愿受人驱使。我有心劝解两句,但是看他决绝的目光,许多话也就说不出来,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念头在心底渐渐成形,犹豫着张了口:“或许或许我可以帮上忙,起码能叫你和你娘见上一面,也好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和你没关系,”白展堂皱了皱眉,蓦然打断,同时撤开一步,冷峻地凝视着我,“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你不要插手。听见了吗?是我自己不愿意叫别人插手。”

        “那你就要和你的兄弟一齐劫狱?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名?”

        我莫名感到一股焦躁,不耐烦地紧握成拳:“天牢这地方不比寻常,再加上半年前逃了一个死囚,因此监查比之前严了不止十倍。这样的局势,你指望怎么浑水摸鱼劫你娘出来?退一步讲就算你成功,天牢并归六扇门管辖,六扇门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难道你想余生都要面对无尽的追杀缉捕,只得一辈子躲躲藏藏,做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逃犯么?”

        白展堂脸色愈发白了一瞬,但面上依旧无比镇静,我却顾不得那么多,已脾气火爆地逼近一步,语气竭力保持平稳,望住他的眼睛:“我说过我可以帮忙,我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你一直不曾问过我的身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有这个能力”

        “我知道。”

        这是白展堂今天第二次打断我的话,他比我高一头有余,低头瞧我的时候总有两分漫不经心的轻浮气,此回却幽如深潭,映出我迷惘的脸庞:“我一直知道的。”

        我一怔。

        他苦笑:“有时候我真觉得,我这双招子太过明察秋毫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京城里出走的娇小姐,师兄弟在官衙里办公,自己一身上乘的武功这还不好猜么?小花,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姑娘,可我不能平白接受你的一番好意,尤其是郭大人的好意。”

        我的手心霎时冷了下来,感觉袖管里垂着两条濒死的蛇,无力地痉挛着。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我的身份?他知道了还要拒绝?

        …不,不对,他只是拒绝来自白道领袖对一个盗贼的不寻常的援手。黑白两道,清浊分明。这是不可颠破的死规。至于我本身,实在没有任何能搭上手的用场。

        “好。我知道了。”

        我抿了抿唇,冷静地垂下眼睛:“那你要如何救出你娘?劫牢行不通,你还有没有别的门路,起码问清楚你娘究竟是犯了什么罪,竟然受刑至此?”

        白展堂微微皱眉,迎着我疑问的眼神,终于把眼垂下去了,半晌,才勉强笑道:“我在京城实在没什么朋友,真正有权有势的,只有一个六分半堂的狄”

        “白展堂,”我说,“正经的朋友就在你跟前。你不肯欠我人情,倒要把自己卖了去换你娘么?”

        他情绪淡淡,并不理会我话中隐含的讥讽:“卖一次觉得难堪,次数多了也就好受了。郭姑娘,你只当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白某配不上姑娘的恩重如山。”

        我觉得他在发疯,又觉得很伤心。

        这个时候胡说什么恩不恩义不义?自打他摸了我的钱袋起,这便是一段孽缘,有始有终,须得老天爷说了才算,他白展堂算个什么东西,一句话就想这么着了结?

        “什么叫不是一路人?”我感觉我的声音在微微打颤,满腔怒火前所未有地激烈迸发,“你告诉我什么是一路人?难道我生在贼窝里,才算和你是一路人?我不信这世上的路一出生就是定好了的。难道自打你出了娘胎,每个人都逼着你往邪路上走?自幼除了习武,难道就没有书念?长大了既然习得一身武功,为什么不凭本事挣钱?哪怕你卖力气吃饭,你赶马车你扛大包你做趟子手,做什么不比做贼强?做什么不比做贼干净?我又怎么和你不是一路人?我交朋友只看心情,但求一个随心所欲,倒用得着你来关照!”

        天边移来一小片絮絮卷云,揉碎在深林上空。云深处便窜出一阵旋风,吹拂得层林摇曳不止,斑驳葱茏的树影争先投在他如瓷如玉的脸上。

        他眉角抽动,几乎要动怒,但很快,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最后,他疲倦却又垂怜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道:“的确如此。郭小姐,你是金窝里的凤凰,我是不入流的小贼。我能入您的眼,我自己都觉得惊奇。可是郭小姐交朋友除了自己心情,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不是?”

        我道:“这么说,你不愿意?”

        他淡淡一笑:“是。我不愿意。”

        眼泪一滴一滴涌了上来,一句王八蛋也要跟着涌到嘴边,被我统统忍住了。心头莫名的酸涩,我抬起眼睛,努力让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

        话本上那些女子告别时候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从今勿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么文绉绉的话,料他个没念过书的蟊贼也听不懂。最终我一咬牙,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警告:“白展堂你记住了,下回你我再见面,我们没有一丁点儿交情。我不打折你的腿,亲手拿你进天牢,我就不叫郭芙蓉!”

        说完我折身就走。一叠眼泪便终于从腮帮滑下,落满了衣襟。

        这一场眼泪实在不值当。

        我以前的眼泪往往目的不纯,哭一场就要派上一次用场,但眼泪又很难挤,所以一般是干嚎居多。

        但是这一回,我顺风跑了足有一刻钟,还是觉得心里像是漏了个窟窿,怎么也闹不明白这源源不绝的眼泪从何而来。

        后来我终于哭够了,停在一颗树前,因为吃了一嘴风,乃至有点儿打嗝。便一边给自己捶胸口,一边抬起头寻路,嘴里还不依不挠地骂人:“混账种子,以为自己多了不起?等我当了天下第一女捕头,你白展堂还不是要求我顾及以前的交情?”

        这么一来倒是骂舒坦了,只一抬头看四周茫茫一片树干,显然是埋头胡走误入了密林深处,我心里也有几分慌张。但想想总归离京城不过数里脚程,应该也不至于迷到哪儿去,因此放了心,一边提防脚下纷杂的灌木,一边摸索着往来路退。

        这一片密林无人打理,天长日久地面便覆了厚厚一层枯叶残枝,我便顺手拾了一截长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开腐败的叶层,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以防踩到什么泥沼或者尸骸。正胡乱探路,棍尖忽然触碰到一件东西,一瞬间弹起一道银光,我下意识丢掉了手中木棍,定睛一瞧,原来是个简陋的捕兽夹,被木棍触动机关,立即发动亮出了刀面。单看那湛湛刀口,若非我小心探路,起码一条腿得撇在这儿了。

        我便弯腰去看那捕兽夹,心想在这地方捕猎能有什么收获?也不知是哪个经验不足的猎户白费力气。正不感兴趣地准备绕开,便听身后一路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毫不掩饰地停在了我的背后。

        “啊唷,合着我今个儿走运,没夹着兔子,倒遇上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

        是个极矮小的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衫。脸上也是一派灰扑扑的神色,唯独两粒眼睛嵌在黧黑面孔上,一闪一闪亮着令人胆寒的邪光:“小美人怎么跑到我们这儿来啦?难道是体谅兄弟几个多久没沾荤腥,主动送上门做个女菩萨么?”

        我大怒,心下已知此人非凶即佞,毫不犹豫箭步上前,立即觑准他肋下,接连两掌惊涛骇浪,不求一击得中,只求逼他侧身回护便我逃生,谁料他竟分毫不让,电光火石之间,我仓促抬头,便从他豆大的精亮目光之中,瞥见一点儿浓重的鄙夷——

        小腹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双巨掌,我只觉得脏腑仿佛撞上巨浪,喉间哽出一声破碎的□□——几乎是掌风刚刚扫到那人胸襟的一刹那,身后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一个人来,平平伸出一双大出旁人许多的手掌,便将我两招惊涛掌并裙下藏的一招鸳鸯连环腿轻松消弭。这么平易随性的一手,却叫我一时间五内俱焚。低头咯了一声,便有腥甜溢出唇瓣,被我痛苦地咽了回去,大口大口喘着冷气,一个字儿却再也吐不出来。

        那灰衣人便笑了一声,却也不说什么。倒是身后的莽汉发出狗叫一般的急促低嚎,将鼻子凑到我脖间胡乱嗅了半天,才嘎着一条粗嗓,兴奋地大叫:“二哥,这小娘们香得很,一闻就是个嫩雏儿!”

        灰衣人阴冷地向我脸上瞥了一眼,淡淡地点头:“光瞧也是了。真是瞌睡了就送枕头,老大的伤已拖不得了,有了这个小娘皮,起码捱到月末,等老九在城里立稳了根基”

        “可九弟不是跟着那个贱人跑了么?”那莽汉纳闷,“他武功那么差,光凭自己哪儿能站得住脚?”

        灰衣人闻言一脸鄙薄,向地上啐了一口,满嘴骂骂咧咧:“你懂个屁!老九什么时候也不靠武功出头,姓韩的贱人可是得意到头儿啦。哼,不想想从前,她就是个只配跪在地上□□的货色,如今以为脱开我们就好翻身了?想他娘的好事儿!总有我背后攮她一刀的时候!”

        莽汉被灰衣人无端呵斥一番,凶悍的脸上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颇迟钝地呆呆望住灰衣人咒骂不休,只是他瞧着脑子不大周全,但是手上很有分寸,不松不驰地拿捏在我脑后风府穴上,倘若我妄图逃跑,便立即捏断我的督脉,废掉我半身经络。兼之他双掌巨大,一合之力足以轻松将我的脑袋捏个粉碎,我虽感脏腑必有一器受损,呼吸间火辣痛灼,但依旧不敢稍微动上一动,不多时背上冷汗潸潸,已悄然溻湿整片后裳。

        灰衣人怒骂了足有半刻钟,方才偃旗息鼓,冷冷瞥我一眼,抬手打了个手势,那莽汉便将我拾在肩上,轻巧地像挑着一袋面粉,乖乖地缀在灰衣人身后,一前一后地向密林更深处进发。

        我伏在这大汉宽肩上喘着粗气,脖子上一茬一茬的冷汗更是不曾断绝。我到底不是个足不出户的娇小姐,还能勉强转动惊恐的脑筋,费力地去推测这伙人的身份。好在灰衣人显见心情不错,又或许根本已将我瞧做一件死物,毫不遮掩地同身后的汉子大声攀谈起来。

        “老大的伤我昨儿去瞧了一眼,已好了个七成,我打量离咱们重返京城也没有几天啦。待到回去,我定要逮了那些混嚼舌头的狗东西,掏了他的眼珠子搁进心窝里去,瞧瞧里面是不是一副黑心肠。说甚么苏梦枕赛阎王,阎王留人到五更,他至多留到三更半,甚么吃了他一刀的人熬不过三天,第四天连五脏都烂透了我呸!怎么不说他的刀是勾魂索,瞧一眼就立即肠催肚烂呢!我们跑出来这一个来月,老大还不是一天强似一天地好起来了?老五,瞧着吧你,用不了十天,老大必定杀回京城,把那苏的脑袋挂起来当门旗呢!哈哈哈哈哈”

        那莽汉点点头,憨笑道:“是么?用得了十天?我猜五天!听说苏梦枕病得活脱脱一副鬼相,到时候我定要亲手给他涂个红脸蛋,免得堕了我们地魁帮的威风!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发神经似的对着哈,我被颠得胃里直冒酸水,心想这一个个专爱摘人家脑袋做什么文章,但托这二位脑筋不大正常的福,我听了个七七八八,心里便已作出了判断:前面这个小灰耗子,想必就是地魁帮的左掌事,地阴星焦龙,扛着我的这个蠢货,自然也就是地暴星鲍旭了。

        传闻里这二位形影不离,生性残虐血腥,今日我落在他们手里,并不全然是我学艺不精,也因实在比不过人俩熟谙各种鬼蜮伎俩,一个埋伏便拿下我这不知深浅的毛脚货了。

        这会儿我心下即明白他们身份,倒平静不少。有道是死不可怕,怕的是求死无门。我不相信他们拿了我是为了设宴款待,于是决心暂时养精蓄锐以觑良机,同时却不由存了死志,心想倘若我真逃不出去,少不得一头碰死,也强过落在这摊子污泥里去。

        我闭着眼睛缓慢地周转真气,徐徐弥补受损的经脉。耳中只听得一路纷乱嘈杂,渐渐连树梢鸟鸣也逐渐不闻,那两人嘴里一时叫骂着苏梦枕,一时嘀咕着老大的伤势,我便分了一丝心思,去听那位传说中的肖天弃究竟伤到了何种地步,如今又已经回转了几分。正值一心多用,那焦龙忽然止住了脚步,不由自主端正了脸色,敛声屏气,深深做了个万福:“帮主,您要的药材,我们给您寻来了。”

        我浑身一僵,情不自禁地竭力仰头,努力想去看清这位在京都耀武扬威二十余载,乃至今日一败涂地的昔日枭雄——

        ——传闻里他本是名门高徒,岂料贪图名利,以至欺师灭祖,叛逃下山,苦心钻营多年,终于在京都掀起阵阵血雨腥风。

        ——传闻里他兼修火寒双掌,掌心多年蕴着奇毒,见血封喉,不知多少英雄好汉皆毙于其掌下,死相惨烈,不忍卒睹。

        ——传闻里

        然而传闻不过是传闻。我时常在脑中勾勒他的形象,直到今日,才终于得见真颜:

        眼前是一片苍翠山洞,洞壁圆滑,显见非人力之功。洞中草草累着几张桌椅板凳,落魄之景一目了然,然而在这片衰败仓促之间,却站着一个挺立的人。

        日光微垂。

        青年人白衣胜雪,气质清绝。他眉眼温和淡然,视人空若无物,若单论容貌,其实并不见得是世间一流,只是通身气度实在出众,不过是低垂双目微微出神,整个身子却好比托在一片柔云之间,月华星采静静地在他脚下流淌,叫人望之心头一凛,生怕打扰了这位俊逸如仙的白衣人静思。

        他年纪实际应当已奔五张,但近了看却分毫不显岁数,只显出岁月积淀的沉稳风度。。我一打眼几乎疑心他是深山里隐居的得道高士,直到真真正正到他的跟前,心口才突地一紧,仿佛坠了个千斤的秤砣,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地乱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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