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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元贞二十五


知府家小姐,马淑媛,非常难过。

        她不是因为看了话本才难过,看话本的难过哪有自己亲自演话本更难过。

        现在她马淑媛是话本里的人物,她也面临了和话本里那个看上乞丐的小姐一样的问题。

        其实也不能说一样,毕竟她的意中人不是乞丐。

        但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杜昼是杜家长房的人,而且肉眼可见是一个纨绔,文不成武不就。杜家倒是想让他试试走经商,但杜昼如此一个二世祖,怎么会经商。

        杜家把他扔进商行,他直接把掌柜的跑腿的谈生意的算账的安排上了位置,自己跑去青楼跟那一群姐姐妹妹卿卿我我了。

        听说找到人的时候,正当月夜。杜昼在三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脸色发红,醉眼朦胧,对着窗外吟“我醉欲眠卿且去”。

        花前月下,少年衣袖翩翩,真的是美景美人。

        也真的是个纨绔。

        自己家很难让自己嫁给他。

        想到这一点,马淑媛对窗外还没长起来,顶多有一点小绿芽的花花草草叹气,心痛地捂住心口。

        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

        马淑媛蓦地站起来,手里紧紧绞着手帕,来回走了两圈,一咬牙,唤道:“翡枝。”

        翡枝从门口应声:“小姐。”

        “我……你去派人,去杜府,把大小姐二小姐请来,再……”马淑媛大刀阔斧地放下手绢。

        “再去请杜家长房的小公子。顺便问问杜公子,我在金玉楼设宴,问杜公子要不要来。”

        翡枝顿住了。

        请杜公子啊……但是小姐快到议亲的年纪了,别的时候还好说,前些年怎么请都没什么,少年少女两小无猜思无邪,谁要是说嘴,说明自己不够无邪。

        但是这种时候,这个年纪。

        尤其今天已经请过杜公子一次了。

        小姐今晚还是要请杜公子吗?

        翡枝有些犹豫:“小姐,若是还宴请杜公子,只怕要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了。”

        马淑媛看她一眼:“你去就是了,怎么,难道我怕这些?”

        翡枝心中咬牙,罢了!自己劝过小姐,是自己帮小姐思量,小姐仍然要请,是小姐的想法。

        马淑媛看她一脸纠结,摇摇头,帕子放到桌上。

        她说:“怕什么?你要是在别人府里,小心也没什么。我们府里不拘这些,胆子放大点。”

        马淑媛哼一声:“谁若是敢为了这个就笑话我,那才是她们自己不入流。你去!不必顺便问杜公子,直接就去问。我马淑媛今夜在金玉楼设宴请他,看他敢不敢来?”

        翡枝亮堂答了句“好!”,一溜烟出门去了。

        马淑媛继续幽幽地坐回窗台前,扭着帕子垂泪,方才那股话本女主角的悲伤又泛上来。

        马淑媛念道:“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

        上次我就应该去看他啊!

        “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临安城南市一处宅子内,妇人默默地垂泪。

        一旁的马知府叹口气,帮她拿帕子,听妇人诉苦。

        不仔细看,看不出这房间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陈章此时已经换了普通衣服,同一般人别无二致。他同妇人、马知府之间隔了一面垂珠的帘子,帘子脚拿金珠坠着,沉甸甸地,风吹过便轻轻一动。

        陈章在帘子内,妇人同马知府外帘外。

        妇人一边拭泪,一边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我家那个老不死的……”说到这里,妇人醒悟过来自己丈夫真的已经死了,哭得越发悲伤,声音都哽咽起来,“他之前回家跟我说,衙门里出了大事的时候,我还没放到心上。”

        妇人的丈夫是整个王朝最基层的官员,在衙门里当书吏。

        本来这种要紧的隐秘事件是跟这种小吏无关的,小吏领一份工钱,做一些顶头上司吩咐的事,再领一些上司给的分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的分红,但是小吏顺水推舟就收了,也算贴补家用。

        小吏父母双亡,小吏妻子是当地一个秀才的女儿,也算书香门第,嫁给小吏是委屈了。

        秀才原本对这个女婿不太满意,不过见女儿嫁过去也只生了一个女儿,没再多说什么,也只是偶尔对小吏吹吹胡子瞪一下眼。

        自己女儿只生了一个女儿,小吏也没亏待女儿,对自己还挺孝顺的。

        互相理亏嘛。

        本来日子风平浪静也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有一日,小吏有位同僚,突发暴病,死了。

        巧的是,这位同僚和小吏一样,在办一样不起眼的案子。他们在查一个叫赵揽明的人是怎么死的。

        要知道小吏的同僚为什么会死在这案子上,还得从赵揽明说起。

        赵揽明是小吏当地的一个商户。

        这人原本在京城做生意,听说是为了奉养老母才回的乡。赵揽明家中富裕,不爱美色,对母亲孝顺侍奉,对妻子也是多加爱护,家中仆人也没打骂过。

        小吏办事当差,见过多少披人皮的老爷,也不得不说一句:赵揽明的确是个好人。

        而且,是个聪明的好人,让人不得不猜想他是在京里遇到了什么天大的祸事,连赵揽明都处理不了,才不得不回乡避祸。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赵揽明,一家三十五口,在某天清晨被发现死在家中。三十五口在睡梦中去世,死状凄惨,口鼻处流出黑色血迹。

        仵作验尸后,说赵揽明一家是被投毒死的。

        这种事长眼睛的都知道,都能看得出,死因上没什么可挑剔的。

        奇的是,这案子侦查得格外顺利。

        因为下毒的人,第三天就被老婆孩子亲自押着,送了衙门。

        妻子在堂上哭诉,说丈夫当天晚上回来,喝得醉醺醺的,说自己马上就能有钱,要去醉仙楼把叫鸣音的姐儿娶回家,还要休妻。

        妻子交待,自己心里怨恨,撒谎说家里闹老鼠,偷偷去药材铺购砒霜,想毒死自己丈夫。结果那老板奇道:“你丈夫不是前些日子刚来买过吗?你们家里老鼠还没消完?”

        老板更加奇怪:“你可不能这么坑我们生意,我这药不可能没用。”

        妇人大惊失色,回家后辗转反侧,听到男子梦话,在梦中也不忘诅咒妻子早死,终于下定了决心报案。

        小吏和同僚把男子下了狱,这人后悔不迭,说妻子妇人心肠、歹毒无比,误了事。

        问他为什么要杀赵揽明,这人理直气壮地说:“他既然是富商,又是个好人,为什么不把自己家里的钱分给我?我要的也不多,他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受用一生。他不肯分给我,可见他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他不是好人,我杀了他,难道还是我的错?”

        小吏和同僚听得都是毛骨悚然,急匆匆把这人下了狱,不日处死。

        赵揽明的案子结了,但到这里,和小吏这位同僚为什么死的,还是没有关系。

        小吏和同僚又一道将药材铺老板请上公堂,老板一五一十全说了;但老板又提到一件事。

        老板说,自己的习惯,是每个月十五把银子兑换清楚。但昨日这妇人又来买药之后,自己心里不平静,总觉得自己这药卖出去,是不是惹上了什么祸事,心竟然也隐隐作痛起来。

        老板这几日身体都不舒服,兑换整银的事也就搁置了。

        老板说,此人买东西的银两,还在自己家中。

        当下,老板把这人买东西的碎银子带了过去,也不要小吏跟同僚还,自己还分别给两人另外塞了个二两的银锭,说是给小吏和同僚买酒喝。

        老板这是个破财消灾的意头。

        小吏把这二两银带回家,交给妇人,自己和同僚收了那人拿去买砒霜的碎银。

        到这里,祸事才发端。

        小吏的同僚,有个好处是视财如命。

        为什么说是好处:天下有几个人不爱财的?至于那些的确生死义利置之度外的人,到底还是少数。

        小吏这位同僚,同小吏饮酒半酣,便开始摸索这些银子,对着这些银子神情痴痴,简直如见美人;手指摩挲便仿佛抚摸情人身体。

        小吏便调笑这位同僚,说他这么爱这些银子,但银子到底也只是银子。旁人吧,爱收书籍,什么年份,什么地方产的,用的又是哪里的墨,哪里的印刷,谁的批注,哪个书局出的……这些东西,爱到深处总能交给出由头,也算有来处有归处。

        可说爱钱——特别是爱银子,还是碎银,能看出什么来呢?

        只不过是从别人手里来,从自己手里出,一进一出,这东西也没法留下自己的印记罢了。

        除非拿到手里,谁还能说银子是自己的?

        小吏这同僚便瞪起眼睛来,醉醺醺道:“你这个俗人!不能再俗了!你懂得什么?就算是碎银子,我也能看出它出自何处,什么年份!”

        小吏耶醉了酒,当场便激将同僚,让他说出来。

        同僚将那买□□地银子哗啦啦倒在酒楼桌上,仔细观察那些银子,又把银子试图拼到一起去。

        小吏知道同僚这些话只是酒后狂言,不能当真,为了面子说的而已,也就没拦同僚这么做,只当看了个笑话。

        小吏还在想着等同僚酒醒了,怎么笑话他的时候,同僚已经把银子拼到了一起。

        祸事这才开始:这些银子,买毒的碎银子,竟然是同一锭。

        小吏这时只觉得奇特,等同僚念出来银子底下的年号,他也没什么反应。

        同僚念道:“元贞二十五年——”

        同僚拍了一下桌子:“你看,谁说银子没来处没去处的?”

        小吏已经隐约察觉有些不对劲,但听到同僚如此言语,有些不服,又说:“难道你这个年份还能有什么特殊的事?人家收善本,收古物,可也都是有讲头的。”

        同僚嘿一声,趁着醉意继续想。

        还真被他想了出来。“元贞二十五年……元贞二十五年……”同僚念着念着,灵光一现,“怎么没大事?那年太子,也就是当今登基……让我想想……好!”

        听到太子登基,小吏得酒已经醒了一半,怔怔坐在那里,见同僚还要开口,连忙想去拦。

        喝酒的人喝了酒,大多不知道自己喝醉了;若是说意识,他们还算是有,但喝醉的人眼里,另外成一个新世界;比如拦这个动作,喝醉的人去拦,就会做得格外缓慢没道理些,换做没喝醉的,直接先捂了嘴,再细细讲清楚怎么不能说,为何不能说;喝醉的人却顾不得这些了。

        眼下,小吏以为自己飞快去拦了,殊不知自己面目呆滞,缓缓抬手指着同僚“啊啊”两声,才说了一句话:“不要说了!”

        无缘无故,同僚哪里理会他?当下同僚把桌子一拍,大声道:“同年还有徐-州天花案!你说,这些算不算有讲头?”

        元贞二十五年,先帝还在世。当年,正在京城夺位激烈时,出了一个大案子,叫徐-州天花案。

        当时徐-州出了疫病,人得了以后不论什么年纪都高烧不醒,浑身无力,身上长出胞疹。

        但这病也稀奇,有的人出了,有的人没出,还有人出了以后本来以为没得救,又活了。

        仿佛生死自有天命……而人力不可预测。

        这病好以后,人浑身都是麻子。徐-州人怜惜己身,苦中作乐,称这是老天爷赐的东西,不能说它丑、喊它麻子,要喊它花。

        这是活命的印记。

        逐渐便有人叫它为天花,这名字也传开了。

        当年徐-州封城,不断送大夫进去,最后终于平息疫病。先帝慈悲,从自己的私库里调了一批银子十万火急送到徐-州,帮忙安定当地民众,休养生息。

        为了纪念,也为了区分,这批银子都刻有元贞二十五年的标。

        为了宣扬皇帝功绩,这件事广为人知。连市井小儿都知道先帝拿自己的钱去贴补徐-州,可见先帝功绩无量,已经深入民心。

        但正是这批宣扬先帝功绩的银子,在当时经办官员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先帝有心,专程着人暗中跟着,查看这批银子究竟有没有落到实处,真的查出了蹊跷。

        银子的确出了京,但从京城出来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办的官员说是路上被匪贼劫走了……没有上报是因为胆战心惊,不敢上报。

        先帝勃然大怒,从上到下,撤了一溜官员的职。小吏的职位就是那年出来的空缺。

        也就是那年,先帝册封当今,也就是当时的六皇子为太子,储位尘埃落定。

        小吏坐在酒桌前,浑身发抖,如兜头被泼下一盆冰水。

        这是祸事。

        这些银子,不是喜事!是祸事!

        同僚说完,自己从酒意里褪出,看着小吏神情,慢慢也意识到了什么,胆战心惊。

        天爷……这些银子不是说被山匪打劫走了吗!

        怎么又在这出现了!

        谁把这银子给的那杀人者!

        赵揽明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

        两人僵坐了片刻,只默默把冷掉的残酒喝了,相顾无言,最终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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