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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玉楼春


春日将过才起,虽说是开工的日子,但夜里的临安照旧是一片熙攘热闹,人群挨挤着黏连在一起,带着孩子出门的妇人不计其数,笑着抱着孩子或牵着孩子走在人堆里。

        对临安城来说,今天是个特殊日子。

        一般临安城里商户官家大户都会买来烟花放,热热闹闹度过一整个春节期间。但哪怕等到烟花燃过正月十五,临安城看灯看花的兴致也并不会随之消减。

        外加临安居南,每年只有三个月时间处在寒冷当中,干燥的时间更短,延续起来不到一个月。这样潮湿天气下,晾晒的衣服往往都是半干不湿上身的,讲究的大户人家才会用暖炉烘烤,才能穿上温暖干燥的衣服。听说杜家连烘烤衣服都用的上好银丝炭,一捧便够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花用。

        衣服尚且如此,何况是烟花这样讲究天气环境、难以存放的东西。因为这个,制作烟花的作坊们往往不积压货物,正月过后便每日定时燃放一部分烟花。新一年如果没有动乱,作坊们便重新做起,以防烟花放了一整年后潮湿,难以绽放出最璀璨迷人的效果。

        是以,即便新年已经过去,仍旧有亮眼的烟花定时在夜里绽放。从无定河边望过去,一派水波荡漾,画舫上有些胆大的妓子不胜酒力,已经换上新制的罗衣,只在外罩上件纤尘不染、毛锋油亮的毛皮,往往是恩客孝敬。动身间春光明媚,同样是无定河一景。

        河畔行人更多,熙熙攘攘挤在一起,买糖葫芦的豆皮卷的糖人的水晶煎堆的混作一团,带孩子出门的几乎都把孩子紧紧拉住,防止被人群冲散了,一个没看住人就可能找不回来。

        但即便这么多人,热闹还是值得一看。

        无定河边是这样的热闹。看烟花明明灭灭在头顶绽放,一天劳作辛苦下来昏昏欲睡好像也能被缓解几分。

        新的一年,似乎也能有新的希望。

        据说看烟花的精髓不仅在于看头顶的烟花,更在看无定河景。河水,画舫,丝竹,游人热闹声响,如此情状一一呼应,才算完整的无定河烟花图。这说法一出世便被追捧,想做无定河景生意的也不少,前后在无定河畔开了几家酒楼,都销声匿迹,没什么声响。

        因为能将所有景致尽收眼底的位置,只有一处,就是金玉楼。

        金玉楼有一面的包厢,尽收无定河美景。但凡有位大手在场,从金玉楼甲字房的窗户外往外瞧,便是一副完整生动的图画。每年,金玉楼都会请画手集结,从新年伊始到新年末尾,在甲字房最好的位置,画下金玉楼窗台外的景致,集结成册,名为《金玉楼册》,送往书局印刷售卖。

        《金玉楼册》的原版更是人人哄抢,但直到今日,从未流露出有人拿到手《金玉楼册》的消息。杜家家主更是放话,谁若是能找到金玉楼册的原本,情愿出重金酬谢。

        往往重赏之下必有线索,杜家却至今没能拿到金玉楼册。金玉楼册的地位,也便更高扑朔迷离了。

        金玉楼册中,更不止无定河烟花一景——每年春日起,金玉楼都会酿新造美酒,名为玉楼春,选出三瓶当彩头,请年轻年老的士子们,请教习,请宿儒,来金玉楼观看,并切磋技艺,这名为玉楼会。

        此为金玉楼第二景。只不过这一景不比烟花人人能看,只在金玉楼内举行;而参加的人,要么有权有势,要么有才,总之需要被邀请。

        至于玉楼会的项目,君子制艺项目众多,据说金玉楼掌柜的落笔圈定,从中选了三样进行切磋。

        第一样,是字。据金玉楼的风声,玉台会金玉楼掌柜的说,字为文之基础,但字迹粗陋也不能掩盖文章光彩,正如绝世佳人荆钗布裙不掩天姿国色,好字有则奖之,没也没什么稀奇。拿它开场,大家写得好的开心开心,写不好的就自己打趣两句,只当欣赏,再合适不过。

        杜昼正从人群中穿过,复述过金玉楼主人的话,评价道:“这话说的粗陋,其实很有道理。”

        他应邀从杜府去往金玉楼。做哥哥的按理说要和妹妹们一同赴宴,但杜昼此人性情放荡,府里人都知道他不着调惯了的,去问了句,果然不一道,说想去路上走走看看,说不定明年就不在家里过年了。

        去问话的仆役十分困惑,怎么可能不会在家里过年,杜小公子这么恋家的人,前两年跟着商行出去跑生意都要快马加鞭回来吃团圆饭,哪里有不在家里过的理由嘛。

        不过这些到底是主子的事,仆役即便困惑,也一转眼便过去了。

        谁知道杜家不止有一个性情古怪的人。杜昼古怪,杜昼的妹妹杜青涟也不遑多让。

        杜青涟听说这件事之后,非要跟着杜昼一起过去,劝也劝不住。杜昼也只好让她跟着自己走路前行。

        他们这一行二人,一个穿得恨不得把“我好看”“我有钱”写在脑门上,另一个又一看便不是普通百姓的小姐,偏偏不带仆人,到底引人注目了些。

        杜青涟非要跟着杜昼,又偏不肯说话。方才杜昼见两人行路实在无趣,挑着说了些金玉楼的轶事,正说到金玉楼的烟火,和玉台集会。

        杜青涟听到他说“有道理”撇了撇嘴,催促说:“后面两样呢?”

        自己这个哥哥……虽然人不着调,讲起来这些竟然还有模有样的,还算有些才能。

        可那能怎么办呢?杜青涟心中一喜,又忽得掉落下去。他难道以后能去当个说书先生?杜家这么大的家业,他还是不会操持。

        想到此处,杜青涟瞪杜昼一眼,走得更快了些。

        杜昼毫不在意,仍然慢悠悠地走着,还不忘把手里扇子打开:“第二样就是普通的文章对答,没什么稀奇的,读书人每天做的功课,听了打瞌睡。”

        杜青涟呸他:“你这样不学无术的才会打瞌睡,我——”

        杜昼挥挥扇子:“知道了,你这种去了就不会打瞌睡,是不是?”

        杜青涟不理他:“第三样呢?”

        杜昼先是瞧着她叹了口气,才继续讲:“妹妹,你在这这么多年,竟然连玉楼会都不关心,这些都是随处可见的事情,还要我来讲给你听,你每日到底在做什么?”

        杜青涟脸一红,又理直气壮道:“这原本就不是我该想的事!你都说了,一打听就能打听到,我以前就只是不想打听嘛!快点说,第三样是什么。”

        杜昼笑一下。

        果然是小孩子啊,才十几岁,什么都不懂,也不想着学什么东西,一心一意求的是上进。但到底怎么上进,什么人上进,其实也不知道。

        杜昼摸摸她脑袋:“等进了金玉楼,自然有人跟你讲。”

        此时金玉楼内。

        马小姐同杜青漪甫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问杜青漪:“你说他真会来?他亲口跟你说的吗?”

        杜青漪仔细看过香炉,嗅了一下,无奈地说:“这都第几遍了?说过了,他会来。”

        马小姐仍旧有些犹疑,毕竟这关系到她的一些雄心大志:“今天我要跟他说提亲的事的……他要是不来,我今天在金玉楼定位置岂不是白费?”

        马小姐难得有些忧思:“我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我爹虽然对这些不在乎,到底不能违背世情留我在家里。”

        杜青漪闻过香气,确定今日杜昼会来:金玉楼这间包间里香气是他喜欢的味道。

        杜青涟摇摇头,叹口气,说:“你既然喜欢我哥哥,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哥哥?他最守信用,答应你的事哪一条没做到?”

        马小姐思索片刻,竟然真的如此。

        她五岁第一次见杜昼,杜昼似乎在吃一样白玉炖羊羹,她哭着说自己也想吃,还被自己娘亲斥责了,说这么小就见人有恨己无,以后怎么得了?

        那时杜昼说什么?说就是还小,才会想要也能说出口,等大了就不会这样。杜昼偷偷安慰她,对她说没事,马夫人只是要警戒她,并不是不给她吃这道菜。杜昼又保证,她一定能吃到。

        后来回了家她才知道,杜家来了个厨子,是杜昼做主拨过来的,在府里教了三个月的菜。那段日子里她天天吃这道白玉羹,吃了三个月突然觉得腻歪,再也不想吃了。

        她其实不喜欢吃羊羹……但是从此记住了杜昼。

        她及笄时候问杜昼会不会来,杜昼说会,当天杜昼匆匆同她见了一面便没了人影。后来才知道,杜昼原来是千里迢迢奔波回来的,算好了日子,每天歇在马上。真亏他能在自己及笄那天赶回来……本来十几天要跑完的路,杜昼缩到了五天。

        这么一想,杜昼答应过自己的事从来没有失信过。

        马小姐在心中喃喃:“但他不答应我的事,那就是一定不会答应了。”

        杜昼从来没有说过喜欢自己,想同自己长久在一处。

        想到这一点,她安静坐下,连笑容都少了些,预备着杜昼来到。

        杜青涟气杜昼不肯给她讲第三样制艺比的是什么,故意吊人胃口,讨人厌。

        但她也没辙。

        杜青涟从小就拉不下脸跟杜昼示弱。她只能跟杜昼吵架,吵完别别扭扭地去和好。

        没有办法,杜昼太废物了,废物到杜青涟没办法跟他生气。杜青涟跟杜昼吵架,杜昼就笑眯眯看着。她进杜昼书房一边抹眼泪一边陈诉杜昼十大罪状,从爱吃爱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数落到杜昼不接杜家家业出去跟着走生意也不用心,杜昼就优哉游哉在一边拿着小竹竿吊自己盆里的大乌龟。

        那乌龟是她上次跟杜昼吵架和好送杜昼的礼物,她还精心从自己库房里挑了个好看的花里胡哨的玻璃缸子,因为这样装起来更好看。

        杜青涟跟杜昼吵架,只有自己生气,杜昼不动怒。

        至于杜昼做生意不用心——用不用心的,她自己不知道,都是听人说。

        大人们聚在一起,语调奇异地说“杜家小公子”,说他生得好看;又说他这么好看,又实在一无是处,“如果是个女子就好了”。

        如果是个女子就好了。如果是个男子,杜家大抵还是要交到杜昼手上。

        但她不觉得杜昼好看,也不希望杜昼是女子。她觉得那些人提起杜昼的口气自己不喜欢,可是又没办法跟大人们说我不喜欢,因为那是有违孝道,是悖逆。

        杜昼会给她买漂亮的首饰,杜昼记得她什么时候过生辰,杜昼还知道她每月不舒服的时候喜欢躺着,知道她喜欢看什么书、什么小玩意。

        她跟妹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被骂“不就是商户家的女儿吗”,是“卑贱之身”的时候,杜昼第二天就去当面把那人羞辱了一通,还打了一架。

        虽然打完架杜昼自己也养了三个月……听说她骨头断了。

        杜昼就是这么废,但是杜昼就是会这么对她好。杜昼对她好,她不喜欢杜昼别人这么说杜昼。她不知道为什么,杜昼对人好,那些人为什么就是看不到呢?为什么杜昼不配?杜昼为什么什么都不做,根本不理那些人说什么?他真的不想当杜家家主吗?

        杜青涟越想越不明白。问题往往是想不明白的,委屈却往往越想越气,杜青涟生气了就去跟杜昼吵架,问他为什么不上进。

        现下杜青涟刚跟杜昼吵了架,她心里便很委屈,很生气,但淑女不能生气,所以她走路走得越来越重,嘴角也越来越朝下耷拉。

        经过糖葫芦摊位,杜昼停下来,往后转身喊她:“小妹。”

        杜青涟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杜昼摸出几枚钱,扔给小贩,挑了一串,递给她,笑道:“吃吗?”

        杜青涟别别扭扭地不肯接过来。

        杜昼作势:“你不吃我可就吃了。”

        杜青涟连忙抢过来,又瞪杜昼一眼:“你不是哥哥吗,怎么还抢我的东西!”又自己咕哝两声:“没有说不吃……”

        说完自己咬了一口。

        还挺好吃的……杜青涟诧异抬头看了小贩一眼,有点面熟……但是记不住。一张记不住的脸,居然有这样的手艺。

        一旁同样有来买糖葫芦的人,见他们兄妹打闹,也不禁多看两眼。

        “噗嗤——”

        谁笑话自己?杜青涟猛得转头过去,发现是个裹得很紧的孩子,不知为何没家人陪伴在身边。

        孩子裹着脸,只露出一双水灵的黑色眼睛。见自己转过头了,这孩子连忙拿手捂住嘴,有些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杜青涟一下子有些尴尬,自己好像吓到这孩子了。

        她摸摸身上,因为是跟着杜昼出来的,所以什么都没带。杜青涟一皱眉,看杜昼另买了根糖葫芦,一下子抢过来,递给孩子,干巴巴地问:“你想吃吗?”

        自己疯了吗!谁会吃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啊。

        杜青涟有点后悔。

        这孩子黑黑的眼睛眨了眨,两只手慢慢松开。杜青涟这时候才发现,他捂的不是嘴,是脸。杜青涟不由仔细看这孩子两眼,随即慢慢释怀。

        只是长得比较漂亮的男孩子而已。年纪小,所以看不出,等长大了,应该就是跟自己这个哥哥一样的人。

        想到这里,她又看向杜昼,因此忽略掉孩子接过糖葫芦后不慎露出的半张侧脸。

        耳朵上有明晃晃的耳洞。

        杜昼并不看杜青涟,反而看着孩子接过那支糖葫芦,微微一笑。

        这就是陈章来的原因啊?

        她视线一扫而过,看到这孩子四周四五个潜跟着的人,还有正摸向孩子后心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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