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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生死苦海


齐欢生辰这天,果然下起了雨。雨滴凝而厚重,借着急风,像一匣匣利箭自高空向下齐射,穿林打叶,整个千丈山都在嘶鸣。

        辰时刚过,刘祝就梳洗整齐,踏着泥泞,撑着油伞,慢慢沿着山道往深处走。

        雨天湿滑,山风也带着透骨的寒意,衣摆很快就湿透了,但刘祝浑然不察。他握伞的手心里攥着一个油纸袋子,上面依稀可见一行小字:祝君长健,欢笑永年。

        行至一个陡坡,刘祝脚下猛地一滑,雨伞倾斜,借着风力,将他带了个趔趄。还未及调整身形,又一阵疾风,他不肯丢掉雨伞,身无撑靠,脚下无根,勉力挣扎了几下,终于摔倒在一片半水半泥的浅洼里。

        他手心死抓着油纸袋不放,任凭身体向下直摔,泥洼旁的草丛中怪石牙立,他的后背狠狠地磕了上去。只听得他紧咬嘴唇闷哼一声,紧跟着双眉一蹙,就再没发出任何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刘祝才勉强能动,身上早被雨水泥渍打透,他缓缓站起,背心洇开一大片血红。

        ……

        “这也太红了吧,”齐欢瞧着手里虎头靴,十分嫌弃,“再说我都多大了,谁还穿这样的靴子,太姨奶奶一定是老糊涂了。”

        张氏夺过虎头靴,责备道:“说什么混账话,这是你太姨奶奶特意托人给捎来的,她都快百岁了还能想着你,这可不仅仅是一双靴子的心意,真是没大没小!”

        “知道了娘”齐欢垂目听训,可心里却一阵阵的感到烦躁。

        这鬼天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生辰这天来,千丈山的路得多难走啊。

        “还发什么呆?”张氏捏了捏齐欢的脸蛋,“快去,把堂屋的桌子收拾出来,肉饼马上就出锅。还有还有,把李婶儿的酥皮糖,老张头儿送的杏花酿都摆上,他们片刻就到。”

        刚准备出门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身叮嘱,“今年生辰热闹,还有各家的小娃娃也要来,有李婶儿的孙子,王大妹子的小叔叔,还有你太姨奶奶的重孙,比你小一点儿,那孩子怯生,你见过的,叫‘土蛋儿’,他们都……”

        “知道了知道了!”齐欢只觉得头要炸开了,“您去忙吧,我这就收拾。”

        知子莫若母,听来了这么一句,张氏反而不走了。

        “别垂头丧气的,”阿娘走近,用大拇指捋了捋齐欢的眉梢,哄着说,“咱们吃的每一样,娘都另外留下了一份,就在灶台边的包袱里,谁也发现不了。等午时一过,亲戚邻居们都走了,娘就给你一个一个的包好、放好,你拿着给小祝送去。”接着打趣道,“你看行不行,娘的好宝宝?”

        “娘,你真好,”齐欢自知失态,双颊羞红,只是听了阿娘的话心里倒是也宽慰不少。

        齐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前两年生辰,小祝也未曾一起庆祝,只是让青山叔送了一些吃食过来。可今天,他却尤其惦念,总是想起他,想起那个流连在苍翠之间的白色孤影。

        他心道:“大概是今天太冷,而这里又太热闹了罢。”

        思忖之间,有一只蝴蝶落于碗碟上,只一眼,齐欢就呆住了,它竟与蛐蛐罐里跑掉那只一模一样!齐欢不敢惊动它,待他立稳,才悄悄靠近。

        这一回,他没有捕捉蝴蝶的念头,只静静看着。

        它可真美啊。

        ……

        这种蓝纹黑缘的蝴蝶并不罕见,只不过它常流连于深山密林,食山花,饮寒露,寻常时候不易见到。这一抹蓝色,每每现于苍翠之间,便显得尤为清冷艳丽。

        刘祝蹲在洞口,猛地拍一巴掌,蝴蝶惊惶颤抖,立即振翅飞走了,他难得顽皮,心情畅快,感到十分满意。

        有几粒干掉的泥点子,还跋扈的粘在白皙的脸颊上,他也不在意,只咯咯笑着。

        “就要到午时了!”

        洞中无聊,他捡起一块滑石,开始在岩壁上写字。写了许多字之后仍觉无聊,又开始画画。他画了一张木桌,两位白首老者在桌前举杯对饮,举止洒脱,神情舒展。桌上摆着一坛好酒,封坛布滚落在地,上书“杏花酿”三个字。

        ……

        “这杏花酿可、可真好喝,我答应了小祝要给他尝尝,你老张头儿可就送来了,你、你够意思。”两杯好酒下肚,齐欢只觉舌头发直,脚下虚软,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

        坐在上首的老头哈哈大笑,“你这小崽,这才哪到哪,没量、没量!”

        老人头顶光秃,白发垂胸,鼻下两撇鼠须,贼头贼脑的样子。

        “张大爷,您怎么让他喝起来了,他这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办呢!”张氏向老张头看了一眼,见他没有否认,脸上微有责备之色,扶了齐欢一把,“一会儿没看住,就让人唬着喝了酒,这老张头的杏花酿,可不比你爹的黄酒,后劲大得很。你这孩子,还怎么去给小祝送吃的!”又转头向老张头道:“他不知道,您老也不懂吗!诓着小孩子喝得这样醉醺醺的,您也是太胡闹了。”

        老张头双颊绛红,只嘿嘿笑着:“高兴,今日高兴!”

        今日的齐欢和昨日不一样,原先的总角已经解散,拢成一簇,在头顶以靛青绸带束发为髻,五官更显英气勃勃。

        只是眼下喝醉了酒,脸颊微红,眼神发直,四肢虚软像没有筋骨一般,稍显滑稽。

        “对了,小祝……小祝还在等我,我、我要去找他,要马上去,现在就去”齐欢支棱着向门口走去,可刚一抬脚就软倒下来,直立不起便手脚并用地爬,也顾不得一身灰土,嘴里咕哝道,“我不能醉,千万不能醉……”话音还未落,就撅了过去,人事不省了。

        张氏重重叹了口气,已经午时了,亲戚邻居们都已回家,孩子他爹又腿脚不便,只得招呼着老张头一起将他抬到里屋躺下。

        屋外的疾雨不歇,山风咆哮。

        齐欢这一觉睡得却是无比舒爽,神志好似沉入深海,连梦也没有做。他揉了揉眼,伸头看看天上,午时未过,骤雨初歇,此刻赶去千丈山还来的及。

        他翻身下床,一边提靴一边喊道:“娘,娘,把灶台的好吃的,就是给小祝的那些包好,我这就去山里。”可小院空空,四周悄然无声,无人应答。

        齐欢心下寻思,“娘亲大概是去送客了,爹的腿疼,一定还在屋里。”便又接着大喊:“爹,爹,我娘呐?”

        仍旧无一人相应。

        堂屋里已经收拾停当,桌椅餐食都摆放整齐,像是没人来过一样。

        齐欢顾不上去想,穿好鞋子,小跑到灶台旁边,拿起盛着食物的小包袱,转身就走。

        刚到大门,他却隐隐听到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遏抑不住的呜咽和叹息。他捻手捻脚地靠近,确认是爹娘的声音后,便焦心如焚,大力将门一推:只见两夫妻正蜷缩墙边,阿娘以手掩面,失声恸哭,听到齐欢的声响,方才敢放开嗓子嚎啕起来,听得人肝胆俱裂。身旁的爹爹轻抚着她的头,自己也是默默无语,涕泪交垂。

        齐欢慢慢跪在娘亲身前,六神无主,“怎么了娘,发生什么事了,您怎么哭了?”还未等到回答,就按捺不住地询问父亲,“爹,娘她怎么了?你们怎么了?你们倒是说话呀!”

        齐书秦右腿无力,以单手支地,就那么颓丧的坐着,只顾摇头哀叹,不发一言。

        齐欢只觉得后背一麻,喉头发紧,却有些不敢往下问了。

        “娘不知,不知该怎么跟你说,”张氏抽噎着,用手心抹干泪花,可是刚抹净,眼底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只得反复的抹,狠狠地抹,“小祝他,”还未说完便泣不成声,捶着胸口抽噎,“他!他没了!”

        齐欢呆滞片刻,起身,头重脚轻似的倒退两步,不可置信地道:“娘您说什么呢?这,午时还没过呢,他,他还在山里等我着呢,他要给我过生辰呢,您、您一定听错了!”

        齐欢娘大恸,“孩儿啊我的孩儿,你的生辰,是昨日啊!”

        齐欢又倒退两步,他呆滞地看了眼周遭,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青山叔说,小祝昨日辰时就去山里了,夜里子时才回来,回来时他只说心里头有些闷痛,要去屋里歇会儿。可谁知,谁知今日天明,你青山叔再去看他,身子,身子都凉了。”

        张氏哭得浑身全无一点力气,趴在齐书秦怀里低声抽搐。

        “不,不可能,我不信,我不相信。”齐欢觉得像是一脚踩空,正从悬崖跌落,他身子发冷,眼前也生出团团黑雾,“不,不可能,不可能,他说要等我的,他说过的。”

        脚下乡道平坦,可不知怎么突然崎岖起来,齐欢深一脚浅一脚向千丈山走去,没走多久,便发疯似的跑了起来,任凭爹娘呼唤,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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