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隐公子
穆鸾回忆罢，乘坐的轩车已行至绮汀路尽头，与通往禁城相连的路口。
这一路，融融春日映照，春风得意马蹄缓，桃李花香绻华轩。经过之处，常闻庭院雀引雏，啧啧助长笋成竹。
她卷起车帘，慵懒地将半边身子斜倚着厢壁，胳膊搭着车窗，手托着下巴，望着前方竹翠花繁富贵红，绝胜烟柳赛皇宫的景致，想着此前路过燕府时，有没有被燕少旌看到自己。
自三个月前，她离开通天坊后，审思着那半日的往来，与背后可能牵扯的关联，决计对燕少旌敬而远之。
可燕少旌恰恰相反。他先是第二日清晨，迎着凛凛北风，立在王府大门外，一身雪白狐皮斗篷，玉冠束发，白皙的脸颊微红，硬是将道路两旁的盛开的白梅比了下去，像极了披雪而来的仙人。若不是他主动开口说话，穆鸾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他冲呆楞的穆鸾温柔一笑，抖了抖斗篷上的寒气，染着一身白梅清香走近。数尺外的小厮见状快步跟了上来，手捧一个厚厚的绯色四方锦袋。
穆鸾正好奇那锦袋内装的何物，便见燕少旌亲自将它递给自己，道：“里面装的，是郡主昨日说的那十遍《元良述》。”
穆鸾一听，登时尴尬不已，自己早就忘了这事儿，人家却还记得。《元良述》算不得什么厚重的书，却也页数不少。仅一晚的时间，就做的如此完善，确实用心。她微垂着头，缓缓接过锦袋，娇嫩的脸颊浮现一抹淡淡红晕，“多谢。”
“郡主的事，在下总是放在前位的。况且，此事早已约好，不必言谢。”
仍旧是云淡风轻的一席话，但就是让穆鸾轻不起来。
燕少旌言行风度翩翩，连呵斥、惩罚之举都是温文尔雅之态，极难让人挑出毛病。这样的人，若存着心机，往往做事不留把柄，却极易抓人把柄。若与他为敌，恐会让对手不觉陷落，觉时晚矣。
《元良述》一事，穆鸾很承他的情。然她还是多了分谨慎。他之后的几次邀约，不论有没有韩逸，她都借故推脱。直至这次的偶遇，她都不愿被他看到。
“郡主，武舜门已到。”轩车停在朱红大门外的下马碑石前。车外响起护卫的提醒。
穆鸾这才发觉，一路想的人事尽是那只见了两回的燕少旌，无语一叹，轻快下车。各宫门的守卫无人不识淑仪郡主，自然行走无阻。
进了武舜门，内有一条金水河南流北往，上架石桥一座，桥北有三座门。门承大红的城台，白玉须弥座，当中辟有三座外方内圆的券门。城台上建有城楼，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城楼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四周出廊。
要去东宫，首先要过外廷，入内廷中路，再往东去，穿太和广场，经御花园，穿东六宫、箭亭，再前行百米。
春风恣意，拂的人心神舒畅。皇宫壮阔，道长且弯，不过不妨碍穆鸾迈着轻快的小步，背着小手悠哉赶路。途中，有黄门、宫女往来，见了她恭敬行礼。约莫半刻，她已过了太和门右侧的廊庑，穿过了西朝房，进了御花园，踏着花石子路。
在穆鸾看来，比起园内的各种殿宇楼阁，池塘华亭，花石子路是最有意思的风景。它是一条彩石路，由万个颜色不同的卵石精心铺成千种图案，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人物、戏剧、典故等等，且不论大路小径，皆无重复，一步一赏，妙趣无穷。
十岁前，穆鸾常与祖母苏太后在御花园，一边散步一边低着头，数着地上的各种图案，遇到看不明白的，便扯着祖母求解释。祖母总是耐心的一个个道来。一个慈祥温馨，一个天真无邪，让人想着永远。
但好景不长，谁也阻隔不了时间的无情。近三年，太后身体每况愈下，病情反复，再没了当年的心力。祖孙每每相见，总是在玉坤宫内。一个榻上，一个榻前，闲聊总带着点强颜欢笑。
最让她记忆深刻的一句话，是祖母的感叹：回不去的时光，就是最美的时光。
她仰起垂下的头，迎着太阳看去。灿灿日光让她眯起了双眼，也驱散了眼中的黯淡，暖意顺着瞳仁的脉络流进头顶与心田，引得思绪微漾：若回不去的，是最美的，那辨不清的，未来呢？
这一想一问，竟透着点伤春悲秋的意味。穆鸾抬手抵在额前，挡了挡光，愣是被自己突然的矫情惹得想笑。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压了压下颌，看向前方的堆秀山，目光漫无目的的游弋。
游弋片时，她神思一顿，下颌左扬右落，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双眼盯着斜前方一块较矮的山石顶上。
她见一只金黄色的鸟儿正盘旋不去，观察顷刻，柳眉微蹙，似有疑惑，不禁脚步一紧，朝那里走去。
同时，与堆秀山通联的另一条花木葱茏的小径，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接着便见几个年轻的宫女跑了出来，莲步绰约，笑靥生花。
宫女们见了穆鸾先是一愣，旋即纷纷行礼请安。
“怎么笑的那么开心？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吗？”穆鸾住脚询问，浓黑卷翘的睫毛上下合动，一看就知好奇心起。
宫女们对淑仪郡主都是熟悉的，清楚其对待下人友善，从不苛刻，所以礼数不少，笑意未收，言行并不拘谨。
“禀郡主，奴婢几人在跟着它呢。”一个微胖宫女抬手指着。
穆鸾顺着宫女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那鸟儿。此时离得近了，她见那鸟儿有些秃毛，盘旋中略显笨拙，似要体力不支而摔落，不解道：“那是什么鸟儿，看着有些特别。你们追一个鸟儿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一貌俏丽宫女解释道：“郡主，那是机甲黄鹂，可不是普通的鸟儿。”
这时，假山方向响起了“咔咔”两声。众人看去，原是那机甲黄鹂掉在了地上，动也不动，死了一般。
“哎呀，是发条停了。”俏丽宫女声音脆脆，赶忙跑过去将它拾起，见穆鸾凑近了观察，便递了过去。
穆鸾捏着它尾翼端详。机甲黄鹂全身以金丝柚木制成，丝毫不觉沉重，表面油亮，材色均一，纹理通直。穆鸾指尖触及处光滑润手，又有丝丝清凉。体型大小与真正的黄鹂鸟儿无异。模样雕的也算逼真，与头等长，弧形的嘴峰；上嘴尖端微具的缺刻；尖长的翅；圆短的尾，必要留心观察后才能刻的出。
她看着看着，不由得惊赞：“真是匠心独具。你们做的？”
宫女们摇摇头，“奴婢们哪有那般本事。是司徒皇子做的。”
司徒皇子，名司徒珺，是早年东耀国议和送来的质子。
穆鸾沉吟，脑海中翻找着有关司徒皇子的记忆，发现除了每年皇帝诞节时好像见过此人身影外，唯一个最深的印象是在她五岁，与母亲一同去东宫为太子庆贺生日时，一黄门捧着一个如意莲花灯前来叩拜，称是司徒皇子送的贺礼。
那贺礼美且别具一格，通体金丝楠木雕镂，造型是五福如意与莲花灯的合体，较平日见到的如意厚沉了些许。尤其是首端，体形三层灵芝式，弧度圆滑自然，正中镶嵌一枚拇指大小的猫眼石。玉外环绕的三层，分别雕着“如意金钱纹”、“富贵牡丹纹”、“吉祥蝙蝠纹”，整体呈缕空状，花丝流畅，纹路繁而有序，疏密适当，严丝合缝，极富美感。
然这只是表面，内里还有机关。黄门按司徒珺事先教授的示范，将握在手中的柄端上，一块和田碧玉轻轻一按，对面首端的三层灵芝叶形忽而层层打开，包裹着中间的猫眼石，俨然一个莲花形状。窗外阳光照进，光线落在那碧绿的猫眼石上。猫眼石瞬时如猫的眼睛一般，灵动明亮，熠熠生辉，引得周围众人惊赞。
她看了就喜欢，想拿来玩赏，无奈手被母亲攥着，上前一步都难。她听到母亲说不得无礼。东西是给太子的，确实不便太主动。
她想了想，认为母亲说的对，老实地立在原地。可脚下不动，小脑袋却歪着，净白细颈仰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在母亲的脸上打转。她不明白，母亲怎么盯着莲花灯发呆，神色也不及刚到东宫时和颜悦目？
太子对如意莲花灯同样喜欢的很，从黄门手中取来，一边兴趣盎然地把玩，一边吩咐黄门去请司徒皇子，说要道谢，顺带学学制作。
话音刚落，黄门刚要领命离开，便被皇后喝止。皇后可谓陡然色变。那花令月似的脸上浮动着晦暗，先是呵斥小黄门不许再带此类东西给太子；后用严厉且命令的口吻叮嘱太子，要以课业为首，莫要玩物丧志；最终，唤来服侍太子的一干人等，好好地训诫了一番，惹得众人面面相觑，轻松的氛围顿时变得紧张。
那时，穆鸾年纪尚小，看得见表情，看不清意味，只觉得母亲、皇后的表现有些莫名与过分。而今，她回想起来，倒觉得有些耐人寻味。
她将机甲黄鹂举在眼前，沾着日光看了看，又垂眸思忖一会儿，缓缓开口：“是东耀国的五皇子吧。平日里鲜少见到此人。手艺真让人佩服。”
“是啊。司徒皇子不单会做机甲黄鹂，还会做各种机关巧物，英俊潇洒，逸群之才……”俏丽宫女面色微红，俨然一副心仪之态。
话未说完，一旁的微胖宫女赶忙扯了扯俏丽宫女衣袖，示意她言辞有险。俏丽宫女看了看她，恍然惶然，瞄了下穆鸾，赶忙低头闭嘴。
穆鸾瞧着，呵呵一笑，“你们是司徒皇子宫里的吧？”
俏丽宫女维诺地点了点头，还在担心方才的话被传了出去，或者穆鸾也可当即治罪。
宫女暗恋皇子皇帝不是事儿，但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儿。
穆鸾又问：“哪座宫宇？”
俏丽宫女答：“睦元阁。”
穆鸾眼中闪过一抹惊色，“阁？连个堂都不是？”
皇宫可供人居住的房屋大小、等级依次为殿、宫、堂、阁，斋为最末。祁月宫中，阁或斋通常空置，但凡有人住与，多半是获幽禁之罪的皇子或后妃。异国皇子虽为质，但若无过错，依身份之礼，应居殿或宫。
“先皇在时，司徒皇子住在怡和宫。圣上登基后搬离。”俏丽宫女解释。
穆鸾掂了手中的鸟儿两下，递给俏丽宫女，提醒道：“拿去吧。玩的时候小心点。别总往御花园跑。要是被什么爱计较的妃子娘娘，或者好生事的人看到，你可讨不到好。”
宫女们连连点头称是道谢。
穆鸾不作停留，继续往东宫去。她脚步轻快，出堆秀山，进了连接东六宫的绛雪轩。轩前株株海棠花瓣飘飞，如红色雪花从天而降，煞是好看，任谁走过都无法不缓步观叹。这也是她除了花石子路外，最爱的景致。
曾经，她与祖母玩捉迷藏，总是喜欢蹲在高大繁茂的海棠树后，仿佛一躲便成了会隐身法术的小花仙。
可此时的她全无观景意，只顾神思辗转，口中呢喃：“司徒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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