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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父病


手机铃声在车厢内响起,吴芮仍然看着窗外的花儿。王总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机,这才注意到是吴芮的电话。小吴,看什么呐?你的电话响。

        吴芮吃惊地吐了一下舌头,将脖子收回来,从包包中搜出手机。喂,哪位?啊,是柱子哥呀?不知道是不是吴芮过于敏感,王总听到柱子哥的时候,明显地将耳朵竖了起来。柱子是小菊的哥哥,小菊是吴芮的儿时好友,后来又一起在县城上的高中。据说柱子从外面打工回去,攒了些钱,现在在村里被选为村长。正在村里办养猪场,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呢。

        小兰,你爹病了。

        吴芮有时候都快忘了自己还叫小兰。

        咋的啦?吴芮觉得心很慌。

        也没什么,你先别急。你爹半个月前耕地的时候,不知咋搞地,你家的牛突然犯了倔,不肯下力气耕,你爹就抽了那畜牲一鞭子,结果那畜牲反过来就顶了你爹。你爹当下就栽在田里了。

        你爹寻思着过个几天就该好了,可以下地了。可是,这不,你看,都半个月了。你爹还是下不了地,说是身上疼得很。你爹孤家寡人一个人在家,连口热水都捞不着,眼瞅着这一时半会还好不了,我就想吧,还是得让你知道,这万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不想遭你骂。

        我爹他上没上医院?柱子哥,麻烦你,能不能找几个人,送我爹去镇上的医院瞅瞅。我爹他有看病的钱,我平时寄钱给他的。我明天就赶回来,柱子哥,一定送我爹去医院检查检查,看那畜牲顶哪儿啦?要是有内伤可不得了。

        挂断电话,吴芮突然有一种六神无主的感觉。

        吴芮匆匆忙忙地赶到县里的医院,通过静托了高中同学雅的关系,雅夫家的姐姐是这家医院的内科主任,很快就将老头子从走廊上的加床转到了正规的病床上。不过检查结果却是很不乐观。当时被牛顶伤的部位经检查有脾破裂,包膜内血肿,需要立即手术切除脾脏。更加雪上加霜的是,CT和核磁共振的检查显示,问题不仅仅是外伤,在肝区发现一个阴影,肝癌的可能性大。看在内科主任的面子上,主管医生好心地建议,如果经济上没有大的困难的话,建议转院到省医院,为安全起见,我们医院可以派救护车护送转诊。

        事实是,此刻已经容不得吴芮作多的考虑,医生的话就是圣旨。立刻转院。吴芮瞅着父亲被痛苦扭曲的脸,觉得自己的心都在痉挛。只有在自己最亲的人被病痛折磨的时候,生命的意义才会彰显出如此的凝重。时间像凝固了的水,没有生机嘀嗒着,就像手术后父亲床头的监护仪,那些绿色的尚且跳动的曲线,在静默地表明,你离我还是那么近。

        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尚没有确切的概念。或者说他是求生心切的,不愿意往任何不好的方面去做假设。在他术后麻木的疼痛过后,他有偶尔的清醒期,他会恳切地抓住吴芮的手,兰子,等我回去就托人宰了那头牛,你就可以天天吃炖牛肉。吴芮每每有些惊慌,因为她开始担心父亲的神志,这样的话语听上去很像过去吴芮小时候不听话,嫌秀做的菜不好吃的时候,父亲悄悄地给自己的承诺,虽然这样的承诺几乎是从来不可能实现。

        住院是花钱的,陪护是很花时间的。尤其像吴芮这样连个换手都不曾有。吴芮已经找王总续过两次假了。原来以为一周就可以回去上班,现在一个月了,却还没有看见一点可以康复出院的希望。

        静在省城工作,她毕业后就和当年大学的恋人结婚了,很快就有了孩子,女儿很乖巧伶俐。知道吴芮的父亲住院的消息后,静来医院看望过两次,她现在在一家国企作技术员,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城市中的一员。她的丈夫据说工作1年后就下海经商,开始时完全靠静养家。现在总算缓过劲来,不过老公的应酬也开始多了,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连女儿都和父亲不亲了。

        静放下一千元钱,说给伯父买营养品吧。吴芮真心地推辞了好久。委实,静看上去生活的也很疲惫,完全没有了当初大学时和吴芮交流情史时的神采。吴芮在内心感叹,她曾经以为静的生活就是自己的榜样,现在却不禁庆幸自己尚未迈入婚姻的泥潭。她们从未再提起过文。这两个女人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也都放弃了他,现在她们互相取暖,用女人之间纯粹的友谊来忘记那些与情爱有关的记忆。

        秀辗转知道她过去的丈夫,小兰父亲病重的消息,寄过来一万元钱作医药费。附言是,我只有这个能力了。小兰去邮局取钱的时候,眼泪终于从她坚强的眼眶内涌出。这一刻,她等了很久,就是扑进母亲的怀里,好好地哭一场,为她们生来所受的命运,为她们不息的折腾,为她们的相像,为她们的血脉相连…...可是,她一直不肯给秀,也不给自己这个机会。没有什么可以这样土崩瓦解。我们只不过需要一个借口,来撕去表面的伪装。

        秀离婚后,在天津再婚了。她现在的丈夫是天津的一名出租车司机,也不是天津本地人,外地来打工的时候认识了秀。他是从部队转业的,会开车。因为自己没有本钱买车,只好为车老板打工。秀现在也学会了开出租,可以为老公挑土。一般她老公开晚上,到底一个女人家夜晚出车,老公还是不放心。不过秀开白天,也有白天的麻烦,就是她方位感不好,路又不熟,接了客人总是要电话咨询路线,有时候干脆老公就自己白天晚上全包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秀再嫁后不久就怀孕了,后来还生了个儿子。这真是的,她当时的千痛万痛就是在吴芮之后一直不能再怀孕生个儿子,才有了后来的偷情加出走,没想到现在却又得来全不费功夫。

        吴芮去深圳工作以后,秀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情况都告诉了吴芮。也希望吴芮有时间去天津看看她的没见过面的弟弟。吴芮将秀的信却没有放在心上,一目十行地看看,然后就随手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她一直有些怨恨秀。是她让自己的青春期充满了屈辱。不过现在她明白这种屈辱感或许与秀没有太多的关联,它来自自己的内心。一种对高尚崇高的向往,却又踮着脚也望尘莫及的惆怅。

        秀的一万元钱也不过在医院的记帐单上维持了三,四天的不差钱的记录。秀已经取出了她有限的所有积蓄,医生说要继续治疗,只怕还要拿出这些钱的十倍以上作为后备。催帐单象雪片一样每天定时出现在父亲的病床上。

        吴芮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脆弱。这种脆弱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无助,孤独,孤独,无助。病床上消瘦羸弱的父亲是自己唯一的希望,父亲的存在,只要他不离开,只要他的生命还存在,就像一盏微弱的灯光,照耀吴芮心底一丝光亮。

        吴芮认真地阅读着那些白纸打印的催款单,每一张其实都是同样温情脉脉的语气:亲爱的病友,您的帐户记录显示您储存的金额已经不够,为了更好地为您精心治疗,请您务必尽快续存费用。本院全体职工衷心地祝您早日康复!下面一排是欠款金额。您已欠费————元。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的令人心碎的:若继续欠费,医院将不得不停药,停治疗,由此引起的不便之处,敬请患者谅解。现在是市场经济,医院的制度也无可厚非,否则人人欠费不交,医院关门之日可待也。

        吴芮在陪护父亲的时候,曾经亲眼所见,一位焦急万分的爷爷带着孙子来医院,孙子得了急性阑尾炎,疼得满地打滚,而爷爷声称走时太匆忙没有带够钱,爷爷为了救孩子的命,在医生办公室给医生跪下了,求医生先救人,保证手术后一定会补上欠费。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地上,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主治医生将老人扶起来,说,您千万别这样,您这一跪不是折我们的寿么。于是赶紧着,安排孩子的急症手术。孩子的命保住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三天后,爷爷并没有补上所欠的费用,而是带着病愈的孩子逃跑了。手术费,住院费,医药费,检查费,耗材费,总计欠费一万元左右。

        主治医生做了一回好人,算是良心未曾泯灭。但是老人的做法却将其推到一个难堪的局面。按照医院的规定,病人有欠费,由科室自负其责。科室的规定是,病人欠费,由管床医生负责。因此这一万元将分次从该医生的工资奖金中扣除。老人跪下去的时候,是真地救孙心切,是真心实意的愿意在几天后补上所欠费用。但是他也可能真的家徒四壁,根本没有钱拿来归还。孩子本来还需要进一步的巩固治疗,他却不得不采取这种令人不齿的方式,逃离了医院,也逃离了债务。

        好心的医生做了替罪羊。科室对于该医生的疏忽大意给以经济上的惩罚以外,还给以院内通报批评。吴芮及其他的病友都知道,在这个科室,免费治疗是再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医生的善意如果被看成了东郭先生的纵容,只怕可怜的蛇在他面前冻死,变僵,也不会有人再生恻隐之心。

        对吴芮来说,如果三天之内没有新的资金来源,父亲恐怕会被医生劝说出院。本身来说,关于肝癌的治疗,即使是医生也不抱乐观态度。关于治疗方法的选择,主治的医生已经找吴芮谈过几次话。大概意思是她父亲的年龄并不大,平时身体也不错,但不幸的是那次被牛顶造成脾破裂大出血,严重地影响到他的身体状况,况且检查显示他的肝功能也不是完全正常,现在已经不是好的手术时机。所以治疗的方法可能应该考虑放疗化疗中西医相结合的综合治疗。谈话的最后,医生都会放下这样的话,肝癌是癌中之王,如果坚持系统治疗,有可能控制病情,延长生命,但是你也要做好人财两空的思想准备,有可能你花了大量的钱,最后还是治不好。

        经历了继军的癌症治疗过程,吴芮觉得癌症不是那么可怕。继军不是好起来了么?凭什么我爹就好不了,不能放弃,怎么也不能放弃。这是吴芮心中的信念。

        早上医生例行的查房,走到吴芮的父亲的床前,教授亲切地问候,大爷,今天感觉怎么样?她爹挣扎着要坐起来,好一些。好一些就好,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我们正在为你制定进一步的治疗方案。父亲脸上便有一种茫然的兴奋。住院快一个月了,他实在是惦记家里的地,圈里的猪,还有那头该死的犟牛。等医生们出去,他就低声而神秘地对吴芮说,兰子,医生是说我快好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吧?

        吴芮点头,是的是的,所以你要乖乖的吃药打针,听医生的话。一边说,一边拍打父亲瘦骨嶙峋的背。却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吸一口气,将眼泪强压下去,对父亲挤出一个笑脸。

        医生私底下已经和她交代过了,下周一以前一定要有钱到帐,否则就建议出院了。医生说了,肝癌的治疗,如果不是特别有钱,我们一般都是建议回去休养,吃点中草药调理一下,补充营养,让老人舒心愉快一些,有哪些想去没去的地方就去看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满足他。

        话是好话。吴芮却读到了言外之意,就是说好吃好喝好玩,回家等死。这令吴芮的心一阵皱缩,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一定要治,一定要治。这是吴芮的信念,不可动摇。可是,钱在哪儿?父亲睡熟以后,吴芮在纸上写下若干个名字。可是有谁,能够在水火之中,将自己打捞出来呢?

        是有来由的沉重。

        夜深人静的时候,笔落纸端。第一个写下的居然是秀的名字。在最困难的时候寻找亲情,可能是人的一种本能。写了又划去,她寄来的一万元钱的附言中已经写的很清楚了,这是我最大的能力了。吴芮皱眉,为了母亲具有强烈预见性的附言,这一种清醒却又冲淡了秀在她心里刚刚恢复的那一丝美感。秀的精明世故一直是并行于她的老练通达的,你不可能只喜欢她的一部分,而削除了某一部分的秀却又肯定不再是那个吴芮心中的秀了。吴芮对于母亲的感情,始终有一种距离,那种距离的排斥感,陌生感,却每每令其出一身冷汗的发现,秀的每一样特质都以一种不同的方式种植在自己的血液里,根深蒂固。

        秀既然那么说了,说明她不想再离这个病床上的男人更近的距离。也说明她并没有过上她出去以前向往的锦衣玉食的美满生活。吴芮提笔的手不禁有些颤抖,在划过的地方再划上几道,仿佛要强调不允许自己为了父亲的病而去打扰秀宁静的生活。这种强调却又带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烦躁,秀,吴芮,和这个病床上曾经如同大山一样强壮的男人,本来应该是最稳定的三角形,每一个钉子都钉得严丝合缝的牢靠。可是现在,他们却像分崩离析的三块石头,吴芮作为中间的那一块,承受着来自两边绵延不断的压力。

        对于第二个名字,吴芮踌躇了很久。虽然只是一个假定,假定谁是可以借钱给自己的人。吴芮却怯懦的发现,自己没有什么人可以借钱。

        吴芮有些恨自己平素的清高。并没有太多的朋友。仅有的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比如静,小菊。可是她却没有勇气向他们开口借钱。小菊的生活从柱子哥嘴里断断续续的听说了一些,小菊也只能说过的一份平常日子,这世界有几个人是大富大贵,又碰巧是你需要的朋友呢?柱子哥上次已经帮了忙了,将爹送到医院,还垫了500块钱的医药费,吴芮还一直琢磨着等啥时候给他还回去。本来和柱子哥在电话里说好了,用她爹自己的钱住院的,可老头子硬是想不开,就是死咬着说没钱,不肯去住院。若是这样就让人柱子哥填了黑洞,吴芮可狠不下这个心。等爹清醒过来第一句话也是说,兰啊,你给我的钱我都存着,本来是给你攒嫁妆的,我是真不想动这个本啊,现在人柱子贴了钱,俺们回家后还是要给人还回去。

        静应该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是,吴芮最近才知道,静终于离婚了,孩子归了她。她自己一定也很需要钱。吴芮的内心里甚至希望自己是个一掷千金的富豪,能给与她们母女足够的金钱和更加足够的爱护。让她们在这个缺少爱与温情的世界上感受到最多的爱与温情。吴芮不愿意让自己的麻烦再去麻烦静,虽然静是最可能倾其所有也愿意帮助自己的人。

        要说大学时期,对吴芮最上心的还是继军。可是当年自己的退缩,让这段感情成了灰烬。吴芮连想都不敢想,她会写下继军这个名字。可是,鬼使神差的,第二个写下的是他的名字。当然,很快就被重重的划掉了。吴芮宁可自己死掉,都不愿以如此落魄的姿态再次出现在继军面前。

        那么,还有谁?王总?他有钱,也离自己很近,似乎向他开口应该是最理所当然。

        吴芮摇摇头。

        不。

        不。

        这同样是坚决的无奈。

        如果能用自己去换回父亲的活着。她愿意选择愿意。可是,可是,可是,用她在王总面前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尊严,去交换金钱,她颓然的划去那个熟悉的名字。

        那么,文?可是她打过去的电话已经关机。那个号称会一直爱着自己的男孩子已经被自己弄丢了。他去了哪里?他的号码都已经改变而没有告诉自己。她想,或许他换了手机,又或许他已经出国,他一直是个优秀的学生。但是他的优秀到底是与自己无缘的优秀。

        最后一个,秦斌。

        吴芮吸一口气,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地感觉。电话通了,传来秦斌热情洋溢的声音:吴芮,你终于肯给我打电话了。吴芮耐心的听着。其实秦斌的现状是大家都知道,他现在是跨国公司的CEO。仍然是同学中最优秀的。不过吴芮还是耐心地听他在电话中重复自己的奋斗史。

        终于,他讲完了。想起来问:吴芮,你好吗?

        吴芮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动:我好吗?

        我不知道。而这时电话适时地断了。吴芮理解为信号出了故障。放下电话,她以为秦斌会回拨过来,这样倒给了她开口借钱的时机和勇气。可是,等待了一个小时,秦斌也没有打过来。吴芮想,他一定很忙。于是再打过去,却是一个温柔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吴芮给他找了很多理由来解释这件事。

        可是这部电话再也没有开通过。吴芮后来嘲笑自己,给了秦斌一个机会来嘲笑自己。不过,自己应该被嘲笑,难道不是吗?秦斌已经娶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大城市女孩做妻子,据说这个女孩比当年他们高中所有的女生都漂亮。吴芮想,这没什么奇怪的。不过,秦斌就此成了远处的风景,他终于走上了自己在高中时期梦寐以求的轨道。

        吴芮并不恨他。吴芮谁也不恨。有的时候,命运是不被掌握的。

        阳光刺得人眼痛。吴芮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张写着名字的白纸,就那样随意地飘落到了病房的地上。经过一晚上的病人和家属的有意或是无意的破坏,白天尚且干净整洁的病房终于被那些废报纸,快餐盒,饮料瓶,塑料袋弄的面目全非。做清洁的卫生员进来,一边打扫一边抱怨,这些病人家属真是太没素质。吴芮的那张写着救命名字的纸就混在那些垃圾里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吴芮仔细端详着爹,他今天气色还不坏。最近发黑的脸似乎有了一点红晕。吴芮还不知道有回光返照的说法,只当是他终于从阎王爷那里拿到了生死簿,给了他多些时日的阳寿。吴芮拿一个枕头,让爹靠起来斜坐着,一边和邻床的病人打着招呼:早上好,今天天气真不错。

        心里盘算着今天应该推父亲出去晒晒太阳。有空的话。最好能请一个人来照顾父亲,看样子应该去趟劳务市场,或者去和护士长说说,看看有没有护工愿意做这个。要有耐心的,对父亲好的。唉,他是那么固执的一个人,一般人估计也不好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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