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锦瑟
“什么事这么急？”张启山轻手轻脚从房间里出来，“去书房说。”
副官压低了声音：“上海来消息了。”
张启山脚下一顿，走回去拨开门看了眼熟睡的于曼丽，这才和副官去了书房。
“怎么回事，先前的情报有误？”
“不是，先前传来的消息没有问题，但我们的人好像在上海看见了这个人。”
“别‘好像’，到底是不是？”
“他们不能确定，那个人戴着帽子围着围巾，很难不让人注意。因为顾及他的身份，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
“安全第一，叫他们小心行事。”
“是。”
张启山想了想，又道：“那边不要继续查了，叫我们的人马上撤回来。切记，不要暴露自己。”
“是。”
张启山回到客房，敲门。
“进来。”
于曼丽已经醒了，她坐在床上披头散发，张启山替她把头发拢到肩后：“睡得好么？”
于曼丽摇头，默默握住了他的手。
张启山笑着拍拍她：“收拾收拾，吃早饭。和我说说，什么叫‘你找到了你’。”
说完，张启山起身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见于曼丽死气沉沉的声音：“就是真正的我，属于这个世界的我，一个活着的我。”
他很不喜欢她这语气，险些失了耐心：“为什么你总要纠结在生死上，这世上明明有许多生死之外的东西：你人在这里，能和我说话，能吃饭能逛街能跳舞……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那些根本不重要的东西？”
于曼丽抬起头：“对你来说不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伸手去抓窗外闯入的一缕晨晖，光线透过她的指缝照射在心口的位置，那里在跳动，却没有温度。
“我现在能做的一切都是个奇迹，我不知道这个奇迹能维持多久。你知道么，原来我是不在乎的，我在墓室里醒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用想，可现在不一样了。”
张启山望进她眼里，这次她没有躲闪：“我爱上了一个人，我想把最好的都给他，可我什么都没有。我害怕，我不敢爱他。”
张启山猛地拉开门走出去，用力关上。他靠着门，手背在身后紧紧抓着门把手，仰头抵着闭上了眼睛。
于曼丽没给他太多消化的时间，他感觉到门把带着他的手转动，两个人在角力。
最终张启山放弃对峙，门开，于曼丽的声音从里面透出来：“你总让我不要逃，现在你在做什么？”
张启山没有回头，可怕的沉默在空气中凝聚，于曼丽渐渐尝到了舌苔的苦味。
她忽然想起接到刺杀明楼任务的那个下午，为了逼走明台，哪怕剖白自己，把掩藏在最深处的伤痛抖落出来，她也未曾后悔过。
仿佛命中注定，同样的戏码还要上演多少次？
她无数次怨恨这诡异的躯体，却从不后悔赴死——为爱情，抑或大义——如果再来一次，她仍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难道错了吗？
“你弄错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张启山转过身来，却仍低着头，“你爱谁，与我无关。”
于曼丽从头凉到指尖。
张启山终于露出眼睛，额前的碎发有些颓然，仿佛失了全部的力气：“我想要的，只是于曼丽而已——不是你想要给我看的那个于曼丽，是全部的于曼丽——好的、坏的，你喜欢的、你厌恶的，活着甚至死去，那才是我想要的。无论她在你眼里是什么，在别人眼里是什么，都与我无关，你根本不明白。”
他转身离开。
“逃的是你，不是我。我会一直等，等你不再想逃，我就在这里。”
齐铁嘴受于曼丽所托，找了一对中年丧女的夫妇，家世人品都知根知底，叫苏鹃给他们做养女也不算亏待。
张启山没有插手，他知道齐铁嘴是托了吴老狗找的人，信得过。但齐铁嘴没有提起，他便也不提。
“五爷见过于小姐。”
“是不是说什么了？”
“呃……说是三寸丁叫得凶。”
“他打算什么时候炖掉？”
“……三寸丁看见苏小姐可是乖得很。”
“八爷，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割你的舌头？”
“我可是好心！”
“曼丽会害我？”
“于小姐是好人，只是……”
“我说过，我命硬得很，我不怕。你要是怕了，离远点就是。”
“唉……”
“他们什么时候把人接走？”
“就这一两天了，湘潭也不是多远的地方。”
“我到时候派人送他们回去。”
“也好。”
张启山派去护送苏鹃的人带回了苏鹃的信，无非是有机会去看她，多多联络之类。于曼丽终于了了一桩心事，终于不再整日绷着脸。
“那个日军三人小组调查得怎么样了？”
张启山挑眉：“这长官你来做？”
“我就问问……张副官把活儿都揽了，我天天闲得发慌，要不到处找事做，总替你觉得亏。”
“我亏什么？”
“工资啊。”于曼丽拿起张启山桌上的钢笔转着玩。
张启山低头笑，笑罢起身叫副官拿外套。
“佛爷要去哪儿？”
“给你发工资。”
同一条街道，于曼丽不再像上次那样花蝴蝶似的到处乱飞，而是乖乖待在张启山身边，由他握着手说笑。
张副官跟在他们身后，原本还觉得两个人甜甜蜜蜜赏心悦目，可时间一久就有点儿受不了。一条街逛了两个小时还没走到头，两人光顾着说话，眼睛都不朝店里瞄，这街到底怎么逛的？
正要回去的时候，碰上解九爷聊了几句，于曼丽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四周，却并未发现异样。
张启山察觉了她细微的动作，便道：“看中什么先去试，我一会儿就来。”
于曼丽笑笑：“那佛爷九爷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她打完招呼走向一家珠宝店，对着玻璃橱窗看了会儿，转身进了巷子。
张启山示意副官，副官换了个姿势站着，使街角每一处都在视线之内。
巷子里只有几个丢石子玩的孩子，于曼丽观察了墙高和巷深，并未发现什么。其中一个孩子叫住了她：“刚才有个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于曼丽接过信封，信封里空空如也。
她拉住那个孩子：“谁让你把这个给我的？”
“一个戴帽子的人。”
“戴帽子？”
“那信里没说吗？”
“信封是空的。”
小孩儿仿佛在等她这句话：“哦，因为里面的活物飞走了。”
“活物，什么活物？”
“不知道，也许是蝴蝶，也许是杜鹃。”
于曼丽一把抓住那个孩子，音调突然拔高：“他往哪儿走了，告诉我他往哪儿走了！”
孩子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疼：“我没在意，没在意啊……”
“告诉我！告诉我！”
“我真的不知道……”孩子吓得哭起来，循声而来的张副官吃了一惊，连忙拉开她，孩子惊慌失措地跑没了影。
“于小姐，你冷静一点。”
张启山和解九爷随后赶来，只见于曼丽面色苍白跌坐在地上，副官扶也扶不住。
“曼丽？”
张启山眼尖，拾起她身边掉落的信封——再普通不过的空信封，里边什么也没有。
他问副官，副官说：“我到的时候，太太正抓着一个孩子问话。”
“孩子呢？”
“跑了。”
“怎么能就这么放他走了？”
“是属下失误。”他当时并没考虑太多，只是觉得于曼丽太过异常，谁知那孩子溜得那么快。
解九爷问：“还记得样貌么，可以在城里找一找。”
“不必了，”于曼丽终于回过神来，脸色没有丝毫缓和，“找他也没用。”
“没事吧？”张启山扶她站起。
于曼丽冰凉的手伸进他手心里握着，眼里都是茫然：“佛爷，咱们不逛了，回去吧。”
“锦瑟？”
“我的小名，好听吗？”
“很别致。”
“你以为你是谁？”
“这里是战场！你去外面看看，你以为看不见焦土和硝烟，就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谈情说爱儿女情长？”
“你于曼丽是一个军人！是党国的武器！”
“执行命令！开枪！射击！”
黑惨惨的梦境墨迹未干，如同阴冷的血液一个劲地往外渗着。
于曼丽从梦中惊醒，身边没有一个人，被窝里冷冰冰的几乎被汗湿透了。
她掀了被子下床，赤脚跑出房间。今夜云遮雾罩不见月光，她在黑暗里跌跌撞撞，直奔张启山的卧房，却在门口刹住了脚步。犹豫半晌，半屈的指节也未落在门上。
“我会一直等，等你不再想逃，我就在这里。”
张启山的声音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荡得她头晕眼花，她的手落在把手上，鬼使神差地拧开了门。
屋子里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于曼丽赤脚踩在地毯上，脚心被绒线刺得很痒。她悄无声息地摸到床边，去听张启山平稳的呼吸，忽然觉得心安。
“佛爷。”
她轻声叫他，张启山立刻醒了，睁眼看见于曼丽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于曼丽笑了。
“你是属猫的么？”
张启山伸手要去拧亮台灯，于曼丽按住了他：“佛爷，我刚刚做了噩梦，不敢一个人睡，能躺在你旁边吗？”
张启山一愣，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确认什么。
他见于曼丽愣着不动，便掀开被子一角，拍拍枕头：“进来啊。”
于曼丽心满意足，面对张启山躺下，盖好被子：“佛爷晚安。”
张启山也躺回去，闭眼，努力了半天也没睡着。他侧头去看于曼丽，五官模糊得很，呼吸浅得几乎感觉不到，可他能确定，她就在那儿。
“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不好的东西。”
张启山在被子下寻摸到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掌包住它：“梦都是假的。”
“我知道，”于曼丽反握住他的手，“好在你是真的。”
张启山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她问：“不问我今天发生了什么吗？”
“今天发生了什么？”
“……真敷衍。”
“是敷衍，我着急听完了接着睡。”
“……”
“不愿说么，那就睡吧。”
“我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就明天再说，睡吧。”
张启山竖起一根手指靠在她唇边：“嘘，不许说话了，早点睡。”
于曼丽偏头咬了一口，张启山疼得立即收回：“嘶——你……”
于曼丽翻身背对他：“不许说话，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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