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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阳谋


天子脚下,歌舞升平。

        新建的宣平侯府处在官沟之外,自从宇文豫远身体不适,就搬入了这处府邸休养,以示圣眷昌隆。

        朝中对左相封侯一事颇有微词,然而无人敢当面指认佞臣误国,连明都外城门的名字都封给了外姓,可见圣上式微,国祚堪忧。

        此时秋意渐浓,花园里桂子飘香,抄手游廊上坐着一群衣衫鲜妍的侍女,手持花枝,笑闹声轻烟般飞过月亮门。

        “二公子,老爷唤您呢。”小厮从石径上躬身跑来,擦了擦汗。

        金银桂枝中露出一张俊秀面庞,起身笑道:“失陪。”

        侍女们一个个娇颜绯红,待人走远了,才掩着嘴议论:“二公子生的好、风度好,性子也顶好,不怪太后要让公主殿下嫁给他呢!”

        “是呀,从没看过他与哪个女人走得近,一点儿也不像其他几位公子,天黑了还没个影儿。”

        “管事嬷嬷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窃窃私语的侍女作鸟兽散。

        书房里。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窗纸溢出,左相披衣坐在紫檀案后,铺开的帛书上摊着只掉落的笔,墨迹凌乱。

        宇文嘉珩忙递了药过去,“祖父忧心国事,可也要保重身子。孙儿不能为祖父分忧,实在无能。”

        左相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咱们家一大口子人,以后全要靠你了。咳咳……昨日进宫还算顺利吧。”

        “姑母让孙儿出了玉衡殿,就去沐园等候公主,公主来了。”

        左相松了口气,“公主到底不是孩童,你姑姑三天两头便派人往公主府跑,想来多少有些用。诸邑郡主出嫁前,得先把你们的事儿给办了,如此我才能安心啊。”

        “祖父这是什么话!”宇文嘉珩在案前跪下,“孙儿策论不如大哥,武略不如四弟,氏族的尊荣还要仰仗祖父和长房……”

        “别提你大哥了,”左相重重哼了声,“这个孽障不仅违逆你伯伯,连我的话也不听,据说近日在外头养了个胡姬,连家都不回!至于你那些个弟弟,唉……嘉珩啊,祖父只当有你这一个嫡孙。”

        宇文嘉珩仰头望着他,眼中蓄起热泪,“孙儿一定不辜负祖父期望,祖父您先喝药。”

        他舀了勺药汁,自己尝了一小口,又细心吹了吹,左相越看他越喜欢,接过药碗,将一封奏章指给他:

        “我日前上表陛下,东.突厥请求朝廷援手,该派人去草原了。”

        宇文嘉珩拿着奏章的手一顿。

        “祖父不会让你冒险。贺兰氏虽损了一将二副,却还剩一个。”左相放下碗,沉下嘴里的药味,“贺兰津那小子当初也是进过营的,陛下让他在翰林院领个不起眼的差事,真是用心良苦。日前有大臣以熟悉军况为由举荐他,我觉得甚是可行。”

        “祖父的意思是,让他来和西突厥交锋,我从旁协助?”

        左相笑道:“当然要协助他,只是这功劳若给贺兰家,就浪费了。”

        宇文嘉珩勉力压下愤恨,思索道:“便是有人举荐,贺兰津这主将之位也坐不得,何况陛下亦不愿放他离京。”

        “他坐不得,可他父兄都坐得。”左相意味深长道,“你就等着接旨吧,这两天多陪陪你父亲。”

        去岁北境十五万边防全军覆没,梁国只得与东.突厥仓促立约,说好听点是怀柔,往难听了说就是战败献供。总算维持了快一年,秋后草盛马肥,最宜南下,若没有别的靶子,突厥人贪得无厌,必定会再犯边疆。朝中早就开始议事,不少人对宇文氏手里的将领十分不满,左相身体支撑不住,急需家中子弟有所作为。

        “费军马抗衡东.突厥,不如联合他们秋后南征。”宇文嘉珩迟疑道:“若目的只是西突厥,不免大材小用。”

        左相欣慰地颔首,“到底是嘉珩。”

        西突厥受南齐恩惠,开春抵御住北面的同族,南迁了不少族人,却因靠近中原生活便利不愿迁回北部,等到东.突厥撤了军,他们还一直聚集在齐国西面的关口附近。突厥士兵大多是普通的牧民,来了战争提刀上马,这下神木草原中部的防线自然而然就比以往疏漏。

        “从西南界出,攻入西突厥,不下百里……南齐便近在眼前!”

        宇文嘉珩脸色变了变。

        “并非是我妄言,”左相恨恨地叹了口气,“我们若不动手,只怕齐军会先发制人。冬月间盛云沂向西突厥借马,又不知凭什么手段挖走玄英山好些生铁,仅用十万兵便擒了谋逆的藩王,朝野皆服,他此时不命容戬池率主力北伐,更待何时?”

        “诸邑郡在我们手里,齐梁订盟天下尽知,难道他要毁约不成?”

        左相摩挲着玉扳指,缓缓道:“他毁不毁约与我们无干。然而你说的不错,齐国承认的皇后在明都,以其为质,趁容氏未越山岭,军队或可步步紧逼。齐人不是常说立国数百年,天子镇边关吗?齐国西北关隘离繁京不足十日之距,无论折损,只要能潜入齐境,则功成已半。”

        房里一时极静,宇文嘉珩半晌才从震惊中回神,“可我们的兵力不占优势,可以与容家抗衡的将才也屈指可数!”

        “正是如此才要抢得先机,今年南齐多雨水,收成大减,如放弃秋收前北伐,军民共耗存粮,出兵会就激起民怨,惟有再休养生息,以待来年。”

        宇文嘉珩低声反驳:“来年也不是不可行……”

        左相冷笑道:“齐国那位君上何曾是等得住的人?孤身下南安,不待京军入渝州,便自作主张用了五万当地卫所与藩王硬碰,不费容家一兵一卒。容戬池在玄英山驻守这么长时间,想来也迫不及待舒展筋骨了,只要今年的传稻还未清点完毕,盛云沂便可堵住百姓之口,御驾北上,速战速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君者这般不顾民生,于我们难道无利?”

        “若他果真在秋收前发兵,意不在灭国,而在削弱,”左相轻叩桌面,“就齐国的形势而言,一年两役,长过半年的战争远非明智之举。但盛云沂登基六年,为北伐做的准备不容小觑,他宁愿冒险在削藩中保存实力,也要将数十万大军留给我们。至于民生黍离,他既敢水淹一城百姓,就根本不在乎被多记上一笔罪过,这样心狠专断的国主,实为罕见。”

        宇文嘉珩仔细听着,推测道:“一个出身梁国的皇后,和那些臣民并无区别。”

        “皇后没了可以再立,嫁奁丢了可以再聘,郡主是被他从南齐亲手送过来的,我们可没有胆量逼他。”

        “那我们凭何为质,暗掣其肘?”宇文嘉珩忧心道。

        左相捻须,“所以不管他如何行动,我们都必须与突厥人合作,至少不能处于被动的局面。”他停了一刻,“诸邑郡对他还有用,你看过礼部的文书就知,这样的手笔不会下注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身上。”

        侍女的通报声不期然响起,伴随着男子的笑语。

        左相听到这声音,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祖父,大哥应是来寻我的。”宇文嘉珩歉疚道,“您若不想见他,我这就带他走。”

        左相挥挥手,“去吧,我累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要注意身子,府里要个个像你大哥,我死也不能瞑目。”

        宇文嘉珩自是努力劝了几句,拜别左相,从容离去。

        书房离花园尚有段路,宇文嘉珩令小厮都退下,兄弟两一直走到假山背后。

        大公子将他悄悄拉进树荫,愁眉苦脸道:“你可将我害惨了,这下不光祖父骂我败坏家风,连整个明都的华族都知道了,怎么了得!”

        宇文嘉珩皱眉道:“大哥这话说的却无道理,我替你还赌债,你替我看着人,本是各取所需。不过一个胡姬罢了,竟成了难事?”

        大公子啐了一口,“你他娘的就知道女人,我明明好的是男风,你偏要往我宅子里塞这么个麻烦,这下倒好,她成天就知道寻死,昨日那血流了一地,几乎吓晕我那新买的小倌!”

        宇文嘉珩冷冷道:“她要是死了,别怪我在祖父面前多嘴。”

        “呵,不就是不想让公主知道嘛,咱们那表妹眼线何其多也,说不定这会儿她都叫侍卫搜到我房里了!”大公子眼睛溜溜一转,“这胡姬你是从哪弄到的?我那小倌人只瞧了一眼就惊呆了,问我用多少银票把大梁第一舞姬赎回来供着……原来那胡姬是个跳舞的,怪不得身段这么好,啧啧……”

        宇文嘉珩温润的面上倏地浮现出阴狠之色,逼近一步,厉声道:“还有谁见过她的脸?”

        大公子见他急了,哈哈笑道:“还有我!你要把我告到公主面前还是祖父面前啊?驸马爷快饶过小的一命!找你不为别的,就是提醒你一句,那丫头关在房里,说不定明日就没命了,我可不想让园子沾上晦气。”

        说罢转身就走,嘴边还哼着小曲。

        宇文嘉珩暗骂一句,紧紧跟上,赔笑道:“大哥替我担着事儿,我心中感激至极,方才是我错了。这厢要回园子?小弟也一起去,帮大哥打扫庭院。”

        大公子连连摆手,“哎哟,你晓得我们这类人有洁癖,可不敢脏了家里顶梁柱的手。你将那胡姬带出去就好,我满园的小倌,混个女人在里头太诡异了。”

        “等小弟找到地方便将她带走。”

        大公子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嘛,你的女人那么多,怕是私宅装不下才放我这儿的,等成亲后带到公主府算了,和安阳的面首凑一对儿。”

        *

        “大人请。”

        黄门挂着假笑,将贺兰津领进书房,见太后身边眼熟的宫女侍立在屏风前,便找了个由头退下。

        贺兰津掂着手里的玉佩,平静的目光落在宫女脸上,突然唇角一勾,闪身进了内间。

        太后坐在圈椅上,凤目含着丝倨傲的浅笑,直直盯着他:“听闻大人对陛下的决断有所不满,实是错怪陛下了,让将军去草原,本是哀家的意思。”

        苏桓一言不发地站于她身侧,眼眸黑沉如夜。

        贺兰津拜了一拜,规规矩矩道:“臣不敢。家父年高,两位兄长负伤在身,若是拖着病残之躯远赴突厥,怕是臣的母亲会随他们一块儿去。”

        太后惋惜道:”贺兰将军忠心为国,哀家都看在眼里。碧荷,你去召个御医等在外头,大人回府时记得带上。”

        宫女小声应诺,轻轻带上门出去。

        “孝顺父母本是人之常情,哀家再明白不过。”她抚着镶嵌珍珠的护甲,语气恼怒,“三公子知晓,咱们在北边吃了败仗,各地百姓纷纷指责朝廷官员尸位素餐,哀家日思夜想,以为是新提上来的这批武官无能透顶!先前让那几个毛头小子领着将军的兵抵御突厥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仅陷将军于险境,还差点丢了白水关!”

        太后抿了口茶润嗓子,恸然道:“贺兰将军入营三十余年,战功威名可谓国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如今武将不振,哀家真真想不出还有谁能力挽狂澜。西突厥自从有南齐撑腰,越发不把咱们放在眼里,陛下此番受到盟国请援,正是个好机会,若能在几场小仗中将西突厥赶回南部,清除边境之患,一旦班师回朝,民心就可重聚。哀家不是不知道他身子有恙,可又能怎么办呢……”

        她举起袖子便要拭泪,妆容精致的一张脸煞是柔弱可怜,贺兰津心中冷笑,稽首道:

        “太后为百姓着想,是国朝之福。臣今欲两全忠孝,自请随家父入营,还望陛下允准。”

        苏桓漆黑的瞳孔透不出任何情绪,好像站在原地的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他沉默地转向太后,神情麻木,是征询的意思。

        贺兰津忽然不忍再看。

        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灵台异常清明,他的胸口蔓延开浓重的苦涩,似窗外无边无际的乌云,摧城压顶。

        “哀家觉得甚好。三公子也算是哀家从小看到大的,以前嘉珩那孩子常常在哀家面前夸你,说虎父无犬子,公子在营中并不比两个兄长差。既然贺兰将军上不了战场,那三公子便卸了翰林院修撰的虚职,让陛下直接命你顶上将军的位置如何?”

        贺兰津立刻道:“臣不敢僭越。”

        太后这时和蔼万分:“那军队本就是半个贺兰氏的,公子有心为陛下效力,在庙堂战场又有何分别呢?哀家打定主意叫你领这支军,轻车都尉从旁相助,你们二人都是百里挑一的青年才俊,定能肃清朝堂的不正之风,成为士之楷模,国之桢干。”

        她亲自扶起贺兰津,婉转笑言:“陛下可不能埋没天生将才,把三公子拘在翰林院里和一帮迂腐老臣作伴,别人还道是哀家与丞相故意打压将军。就这么定了,让嘉珩做三公子的副将,看谁还能说三道四!”

        贺兰津连连称谢。

        苏桓掩口咳嗽起来,嘴唇尽失血色,太后怅然道:“陛下快回玉衡殿歇息罢,嘉苑肯定等急了。”

        她唤来内监,搀扶着苏桓先行离开。

        眼看贺兰津也要告退,太后扬袖一招:“今日哀家便把虎符交予你,三公子万不要让陛下和一国臣民失望。”

        “臣谨遵太后懿旨。”

        出了殿,秋风乍起,黄叶漫天。

        宫女带着御医等候他经过,贺兰津对那名长相精明的老太医视而不见,却将那标致的小宫女毫不客气地端详了三四遍,挑眉道:

        “姑娘这双眼生的顶好。”

        叫碧荷的宫女屈膝一礼,眼中波澜不惊。

        他凑近她的耳垂,缱绻低语:“姑娘上次叫我差点被羽林卫逮住,这笔账要怎么算?”

        “陛下。”太医躬身迎驾。

        苏桓不知何时折了回来,在辇上虚弱地抬手,恰是个支撑不住的模样。

        背后的黄门紧张道:“太医随陛下来。”

        那医官纵然有太后吩咐在前,也不敢懈怠,当下跟上队伍。

        苏桓久久地望着贺兰津,又看了那宫女须臾,而后移开视线。

        贺兰津心下骤明,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眼见步辇越行越远,两三步追上去,深深拜在苏桓面前。

        “陛下等臣回明都。”

        华盖下的那人面容苍白,仍是像从前那样温和地笑了笑,双手紧扣。

        只一息间,侍从簇拥着步辇,孤零零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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