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应语屏息着走到门边。在这个家里,她是孤独的。那些冷漠的话清晰的刻在她的心底最深处。

        婆婆大摇大摆地去蒸锅里取包子,干脆地说道:“你放心,你有你的位置,她有她的,你们互不打扰。”

        舒应语的嗓子发哑,觉得像是有异物卡在嗓子里,呛着难受。她对别人的包容迁就,成就了别人对她的轻视和傲慢。

        她突然想起公公生病的那段时间。她刚流产不到三天,恶露还没有走干净。可成眺要上班,婆婆要陪床,她便自告奋勇地去送饭。为了菜更新鲜,也是为了省钱,她第一次到菜市场去买菜。她被各种各样的人挤来挤去。那空气里充满了肉的腥气,青菜的泥土气,还有那种活鸡活鸭的骚气,还有人的狐臭,可以说五味杂陈。

        她的手被各种塑料袋勒得一道道白印,可她还是弯下腰去接鱼贩手中的鲫鱼。心里高高兴兴地想着,这鱼熬汤一定很鲜。当时她是多么兴致勃勃地经营着她的生活,她的家人啊!她是从心里把她们当成家人的啊!

        长时间单向的付出没有让她筋疲力尽。让她筋疲力尽的不是她们忘记了感恩,而是糟蹋了她的爱。

        包子的淡淡香气在她的面前袅袅升腾着。舒应语咬着牙,脸色青白不定地说道:“公公烧头期的时候,成眺的大伯说按照风俗要烧两个纸人。也就是让一对童男、童女来照顾公公。你为什么在他的墓前大闹,就是不让烧?”

        应语扬起脸,不忿地继续说道:“按你说的,你有你的位置,她们也有她们的位置,你们更是互不打扰。可你为什么不愿意?你连死人的醋都要吃,为什么要给我找个活人放在身边?我在你眼里就傻成这样啦!”

        应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冷冷地道:“就算你不想着这些年,我和你们同甘共苦的情谊。可我把你当成母亲一样,把整个心都掏出来给你,对你比对我的亲妈都好。可你,却让你的儿子养小三,你太损了,你连做人都不配!”

        房间里除了应语的愤怒声,诡异地安静了下来。突然之间,应语洞悉了一点——做人,只有善良是不够的,善良的人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没有识人之能,是注定要受伤害的。

        婆婆紧盯着应语,终于词穷,她喃喃的说:“都是你逼我的!”

        这时,陈桂香心里也充满了委屈。她像对宝贝一样伺候着儿子,可儿子把一腔爱意和关注都给了这个女人。但她却只能像这个家的客人一样,是靠儿媳妇的“怜悯”生活。她讨厌他们之间的情投意合,讨厌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更讨厌儿子对应语的惟命是从,因为这些她通通没有得到过。

        婆婆的目光像要把她撕碎一样,面容几近狰狞,脸都扭曲了:“都是你逼我的。你哄得成眺对你言听计从。我这个妈妈说的什么话也不听。钱也都放在你那儿里。我当然要找个帮手了!”

        婆婆凶狠地说道:“从你进我家的第一天起,就好像我们一家欠不完你,还不清你。你总是优越地站在那里笑。你不像我们的儿媳妇,倒像是我们家的救世主!”

        是啊,接受帮助,接受馈赠,对小人来说,是恩中招怨。隔着餐厅的玻璃,喧嚣的城市已经开始了正常的节奏。往事从眼前匆匆掠过,那些似乎悠远而漫长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应语此时只感觉万箭穿心。她心怀赤诚,涉水而来。任凭世情有百种,嫌贫爱富有之,目中无人有之。可应语记忆里只有最朴实的感情,因此爱也简单,心也简单。她迅速反省这十年的生活,她自问做到了谦卑二字。

        应语的神情悲怆而无望,她疲倦地阖上眼睛,再也不想看这充满了猜忌和冰冷的无情世界,她喃喃地说:“我,可我从没有在你们面前表现优越感。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是从心里疼你,从心里爱南眺的!”

        舒应语悲痛的叹息着,感情的培养何其艰难,可感情的隔阂,却如何容易。

        婆婆舔舔干干的嘴唇,凶巴巴地说道:“你不用狡辩。你当然不可能承认,你是极会办事的,事事做得都无懈可击,让人无可挑剔!”

        一种无法倾诉的情绪弥漫到应语的心头。不,不,不,这说的都是什么啊,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婆婆继续道:“你嫁给成眺,不就是因为我们家穷,你好操纵吗?这样我们不就都得听你的话,任你摆布了么!”

        舒应语终于无言以对,这样莫须有的质疑,实在难以理解。十年的付出都不能证明她的心,那么现在纵使她巧舌如簧,就能说服婆婆了吗?

        她失去丈夫的忠诚,失去婆婆的信任,也许是早已注定的。生与死,爱与恨,感激和憎恶,喜欢和厌烦。完成这些距离的跨越需要多少时间?应语怔怔的看着这个人,不禁感慨唏嘘。谁曾想过,当年那个朴实的老人家,变得这样难以理喻。不是说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吗?在晨风中,应语第一次深深地了解了自己的婆婆。原来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不讲道德,不讲恩义,不讲责任,只为自己的私欲。

        婆婆竭力镇定,恨恨地说道:“我永远记得南眺爸爸住院的时候,医院的催费单一张一张地下来,南眺的同事都借遍了,可没有人再借给他。我求你去和你爸妈借五万块钱。可你呢,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呆呆地瞪着我!”

        舒应语脸色苍白的看着婆婆,那件事像一道血淋淋的伤疤,既使日月如梭,也不能使它抚平。可应语从不想回忆,痛舍爱子时,那肚子中隐隐的疼;身无分文时,四处举债的窘迫;走投无路时,和断绝关系的妈妈打电话要钱的羞愧。

        舒应语自嘲的笑起来。小人的心,总是难于揣测。因为她会用最大的恶意来想像你,再用这种毫无根据的想像来仇恨你。

        她面容麻木地说:“南成眺没有告诉你,为了他,我从家里离家出走了?我是偷着和他结婚的。那时候我已经和她们断绝关系二年了。我有什么脸,第一个电话就是去借钱呢?可最后,我不还是打电话了吗?我妈不是第二天就把钱打到成眺的账上了吗?”

        婆婆沉默了很久,唇角挑起苛薄的弧度,轻声说道:“是,可是你当时不情不愿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不就是嫌我们是农村人,我们脏,我们懒,我们没有见过世面,而且还拖累了你吗?”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婆婆,自己一直以为易怒、神经质,是她的性格使然,加上公公不幸早逝,让她有些孤僻。万万没有想到她心中对自己有这么多的不满、怨怼。

        有一本书上曾经说过,一个词汇量少的人,思维和内心是粗糙的。可这么粗糙的一个人,为什么以已度人,有这些不堪的心思?她艰涩地开口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样想?”

        她不甘心啊,爱与背叛、误会和混乱,这些足迹践踏了她的生活。她多希望有一把明快又锋利的刀,切开她的心脏,让那些火红的血液把这一切都洗净。

        婆婆微微挑眉看着她,眼里闪着明晃晃地挑剔。翻了个白眼,笑道:“我告诉你,不仅是你,就算是小佳,她的爸爸一样是公务员,可她依然愿意不记名份的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因此你别以为你伟大。是我儿子有魅力,多的是更好的女孩子和我儿子在一起!”

        她的笑声里,带着张扬的自豪。一个人如何笑,何时笑,其实将自己的本质表露无遗。比如,你是在耻笑别人的失败,幸灾乐祸;又或是为有趣的事情而笑。婆婆的笑明显是前者。

        应语额头一层层的冷汗,这还是记忆里那个朴实、木讷的婆婆吗;这是那个怯怯的拉着她的手,感激的望着她笑的婆婆吗;这是那个轻声的对她说,“要是成眺敢对你不好,妈一定为你做主”那个憨厚正直的婆婆吗。

        是什么样的心态,让一个人在流年中改变。她对她们是情深意重地怜惜,而她们对她却是刀刀见血地中伤。

        何为恶,胡乱揣测别人就是恶;何为毒,用别人的痛来覆盖自己的痛就是毒。

        婆婆的笑容敛了敛道:“只有和小佳在一起,我才能真正的高兴。她会讨好我,真心为我好。我在她面前有优越感,有尊严!”

        应语无奈地闭上嘴,她再不想解释。这世界上永远没有看透的世情。她一直以为,为妻之道就是孝敬公婆、扶助丈夫;为夫之道就是努力工作,热爱家庭;而一个家庭,只要尽了妻道和夫道,家人就都会感觉到幸福。

        可谁知道,每个人对幸福的概念并不相同。有些人要的幸福不是平等的关爱,而是让人臣服,匍匐于她的足下。

        “原来如此,命运何其残酷。难道是我,让你们家徒四壁的?难道是我,让你们病魔缠身的?我做的只是和你们共同面对了而已,就让你们失去了骄傲,就成了你们的眼中钉!”舒应语在心里呐喊,胸中无数悲鸣的风声呼啸而过。

        她心乱如麻,酸涩的热流顿时冲向她的咽喉,心境更是难以言喻。明明最初她们是感谢她的,从欣赏到埋怨,从埋怨到责骂,从深爱到不领情、不动情,她们如何跨越这个沟壑的。

        她应该怪谁啊,怪命运、怪世事?举目苍天,她只有无计可施。她竭尽全力为她们付出,竭尽全力给她们幸福,可是她们是这样想她的。其实她明白的,明白婆婆的自卑,因为婆婆在她面前总做小心翼翼地说话。收起自己的骄傲锋茫,任她指责、批评,只希望她心里舒服,高高兴兴的生活在她身边。就算她说错了,怕伤她自尊心,应语也会保持沉默。她想,总有一天,婆婆会明白,她是真心疼爱她的。因此不会在意她是不是有文化,是不是讲卫生,是不是有见地。

        可自卑,不能成为自己人品低下的借口,纵容自己伤害别人的理由。

        舒应语目光如血,深吸了口气,竭力按下翻滚的心绪,缓缓地说道:“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没有忘记你的自卑心。因为你觉得自己脏,因为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做。可是我从没有因此而怠慢过你。这么多年,我都没能捂暖你的心!你现在不用自卑了,因为我的丈夫再不会爱我了。你可以可怜我、可以同情我了。你终于可以高高在上了。你的心平衡了吗?”

        数十年的忍让感化,没有让她有丝毫的理解感动,反而让她如此偏执,如此不可理喻。

        舒应语痛了、累了、厌倦了,哑声说道:“我用我的家庭为你的自卑心买单,你认为够了吗?”

        婆婆过了良久,看着应语被泪水漫过的脸,呐呐地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小佳是成眺的秘书。刚开始,成眺让她陪我逛逛街。谁知道……”

        想了想,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几丝尴尬:“其实我也没有帮小佳什么,可她给了我不少钱,我住院的费用她都给我出了。”

        这莫名其秒的一句话让舒应语一惊,压下积怨,直奔主题:“什么住院的费用?”

        婆婆低下头,喃喃地说道:“就是前年的事。成眺开始不愿意。小佳就让我住院,让你晚上在医院陪护。成眺没人照顾。她就正好,正好……”

        仅有的良知,终于让说她不下去了。

        舒应语正色说:“正好趁虚而入,是吗?”

        她静静地看着婆婆,平视这个乡下妇女。她是多么的无耻,多么的自私。她装病倒在医院里,自己蓬头垢面的在医院里看护她。可她没有一丝感动心软,居然为别的女人和自己的丈夫暗中牵线搭桥。这得是多么冷漠的心,才能毫无内疚的做到这一点。

        一个人身上脏点没有关系,可是她连心都脏了……

        母亲在自己年幼的时候,就特别注重自己的清洁观。这个习惯一直陪了她这么多年,不仅仅因为卫生可以清洁环境,抵御疾病,有利于身体健康;更因为爱清洁,还会影响到一个人的精神观,它会主动将不道德的行为视为污诟,从而培养人单纯、温厚、善良的品质。

        一个哲学家说,人的本性就是不断超越,就是要求新、求异。具体到婚姻生活中,就是指,人无法将爱和性的欲望永远地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只是人们的期望,但没有符合人性。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真相大白。在她知道他出轨的这一年时间里,她设想了至少三百种他出轨的原因,可哪一种都没有这一种杀伤力大。因为这证实了背叛她的是两个人。她一向当成亲生母亲的婆婆,亲自导演了这样的戏。

        她突然想起前年,一个月至少有二个星期婆婆住在医院里。她在照顾婆婆、照顾女儿间疲于奔命。可原来这是别人的局,只是为了抢走她的丈夫。

        她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她是自己蠢死的,没有资格怨别人。

        婆婆看着失控的舒应语,多少也有些心虚,小声地说:“噢,你也不用担心。小佳说了,她就是太爱成眺,只要能和成眺在一起,她什么也不在乎的!”

        舒应语用冷冰冰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唇角抿起讽刺的笑:“那你以为昨天谁给我发的短信,让我亲眼看到自己的丈夫出轨。这样的短信她给我发了五次!”

        婆婆咬咬牙,叫嚷道:“我怎么知道啊!我告诉你,你别和我喊,我不怕你。你不愿意照顾我,多的是人愿意,多的是人抢着做我家的儿媳妇!”

        应语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心里愤怒至极。

        婆婆被她的阴沉的目光瞧的不自在,终于慌乱起来:“应语,说到底也是因为你没有给他生个儿子。如果你生个儿子,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再亲密的亲人也好,层次不同,是很难沟涌的。当然,你可以降低自己的层次去迁就她。但常常降低层次,你就不想再沟涌了,只能沉默。

        婆婆看着应语不说话,就像抓住了把柄似的,随即理直气壮起来:“男人没有儿子,心里就没有根。再说,我们家也不能后继无人啊!要是在古代,不生儿子,你就犯了七出之条了!”

        她盯着应语上下打量,那眼神中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怎么回事,我头一胎就生的儿子,你随谁啊?你一定是随你妈了。早知道我就不能同意成眺娶你,生女儿是遗传的啊!”

        应语听到母亲的名子,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你闭嘴,我的家被你毁了,你就算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忏悔,我也永远不会宽恕你。你还来侮辱我的母亲!”

        她的心里疼痛夹杂着悲愤,在最敏感的地方攀登蔓延。越来越疯的癫狂、越来越失控的情绪让她的指甲紧紧的扣住了交握的手臂,在那里留下一道道鲜红的血痕。

        儿子,她的人生是多少的荒唐啊,应语的呼吸也变的急促:“想要儿子,你们没有那个命,你们祖上积德了吗?”

        婆婆黑黑的脸涨红了,大声道:“你胡说什么,你家才不积德,因此你妈生不起儿子。看你那德行,大丈夫三娶四妾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又碍不得你什么事,你着什么急啊!”

        婆婆一脸的倔强:“人家赌王还有五房太太了。这个社会这些算得了什么,我的儿子有本事,说到底你就是自私,你就是看不得我儿子高兴!”

        应语恶狠狠的回敬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一直只顾着让你们高兴了,因此你们都得寸进尺起来。”

        应语的心有一种无法理解的失望,那些被伤害的痛苦像火焰在自己的心中燃烧,她冲到玄门,打开大门,喊道:“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我真后悔,嫁给他,更后悔孝敬你,因为你们根本不配。”

        她面无表情,双目如冰:“你们就是两头狼啊!我真不长眼,自己进了狼窝,活该被欺负,被吃掉。你给我滚蛋,滚出我的家。这一辈子,我永远不想看到你。”

        ”

        婆婆暴怒:“凭什么,这是我的家!”

        应语眼中厌恶尽现:“我告诉你,你算什么东西,我尊敬你,因为你是他妈。我不理你,你就是个局外人。法律上,他就算死了,我都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婆婆气的脸色铁青,咬着牙恨不住将她撕碎:“你这个贱人,你居然敢诅咒我儿子。”

        应语的脸色慢慢冰寒下来,缓缓道:“我宁愿他死了。”

        她的眼中缓缓出现一种无法解读的目光,阴沉、愤怒、悲伤、骄傲、痛恨,她终于平静下来,说道:“他死了,我给他收尸,都比这样强!”

        是啊,如果他死了,我的爱情不会死,我的信仰不会死,那么我还能坚强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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