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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第二天,张知景和李娉娉一起去黎祈家。一进门,黎祈就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她的丈夫礼先生坐在一旁看报纸。

        张知景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坐在礼先生旁边,李娉娉则坐在黎祈身边。她们两个女人在谈些繁琐的事情,剩下的两个男人一言不发。

        张知景坐在礼先生的右侧,手中拿着水杯,时不时抿上一口。兴许是他觉着气氛有些尴尬,过了良久,他才开口搭讪:“礼先生,你跟黎祈是怎么认识的?”

        “我跟黎祈啊,”礼先生把报纸放下,饶有兴趣地同张知景讲述起这件事来,“当年我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一来二去,就在一起了。”

        “哦。”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干脆说些恭维的话,“我看礼先生也是一表人才,跟黎祈也甚是般配啊。”

        “我听黎祈说,以前她在你们班也很文静。”礼先生和张知景的谈话渐入佳境,“是真的吗,我看黎祈平常在家,可是一点形象都不顾啊。”

        一旁的黎祈听见他们这边的动静,横了礼先生一眼,有些娇嗔的意味说道:“你别揭我老底。”

        一旁的李娉娉坐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只能看他们小两口说话。张知景也不知道该干嘛,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手中的水杯。

        两个尴尬的人,心里都装着尴尬的心事。

        屋外门铃响起,礼先生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又一边问黎祈:“黎祈,你还邀请了哪个老同学啊?”

        “宋余南。”黎祈带着笑意说道。

        李娉娉下意识地看了张知景一眼,张知景表面波澜不惊,还在若无其事地喝茶,实际上,他的心在乱颤。

        他听见这个名字,便觉得春暖花开,又觉得寒冷。

        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张知景心中无限放大,他害怕见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宋余南就像一枝摇曳的花,在他心中肆意攀缘。

        “礼叁,好久不见。”他听见宋余南这么说。

        他已经脑补出了宋余南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双眸微闭,满脸的谦卑,像他年少时一样,含蓄有礼。

        “余南,”礼先生拉他进来,“你终于来了啊。咱俩都多久没见了,今天可要好好喝一杯。”

        张知景还是低着头,不敢看宋余南,但依然在心里描摹他的样子。是年少时的样子,还有缺失的青年时期,和现在。

        他听见礼先生从柜子里拿酒的叮当声,还有宋余南和礼先生的交谈声。明明都是很小的声音,张知景却感觉那是巨响。

        足以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他忍不住抬头望向宋余南,宋余南正倚靠在餐桌上,和礼先生交谈些什么。纵使这些声音在无限放大,但也无法听得真切。

        就像梦里行人的话语,张扬迷蒙,让人云里雾里。

        张知景一个坐在沙发的角落,孤立无援。没有人跟他交流,也没有人关注他,一切都是孤独寂寞的。

        “张知景。”李娉娉拍拍他,说,“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呢,跟我们一起聊天啊。你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来聊聊啊。”

        张知景感觉一切都有些失真,他缓了一会儿,然后挪动自己的位置,靠近李娉娉。

        他观察着李娉娉看黎祈的眼神,眼睛里像装上了几颗星星,亮闪闪的,一如当年不变。

        张知景同他们交谈了一会儿,等到了饭点,礼楠带着张临回来了。他们一群人坐在餐桌上吃饭,各聊各的。

        李娉娉离张知景有些远,于是张知景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就像昨晚他们商量的离婚。

        等他和李娉娉离婚了,他就彻底变得孑然一身了。爱人早已因为自己分手,挚友也要遵从内心的想法远去。

        他忍不住看向桌对面的张临,心里安慰自己:不怕,还有张临。

        “临临啊,你以后的规划是什么?”餐桌上,黎祈问张临。

        张知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想儿子留下来。张临说:“我想去国外留学深造,再回来支教什么的。”

        他看着张临期待憧憬的瞳孔,心里又是一阵落寞。

        所有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有自己的梦想,或是时机正好,正当年少,或是迟来的勇敢,给她追随的勇气。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规划,都要走向远方,只剩下他一个人,沉浸在过去,迟迟不肯跳出来。

        张知景自嘲地笑了笑,只觉得自己是个孬种。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实,他都没有勇气去面对。

        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宋余南,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当年那段情,也是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心。

        “楠楠之前也是说要出国留学,到时候你们商量着一起去吧,好有个伴。”礼先生给张临夹了一筷子菜,说。

        他们又聊了很多,很是热闹,但张知景没有心情去听,因为他马上就要真正的孤立无援了。

        “张知景,”李娉娉想起和她中间隔了好几个人的张知景,喊道,“待会儿我们去逛街吧。”

        其他人点点头,表示同意。张知景感觉自己有些疲惫,于是摆摆手,刚想拒绝,就听见宋余南说:“你去吧,我们几个好不容易聚一场。”

        他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张开嘴,半天没有个声响。最后他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吭声。

        “当年娉娉和黎祈的关系很好。”他听见宋余南说,“真羡慕你们啊,现在都能保持友谊。”

        张知景闻言很是心虚,不敢抬起头,只得装作用心吃饭的样子,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没人关注自己。

        “哪有,你和知景的关系也很好啊,要不是当年你在大学突然转学了,你们肯定不会分开那么久。”这话说得暧昧,引人遐想。

        “唉,都是过去式了。”宋余南举起酒杯,敬了黎祈一杯,“所有同学里还是你最幸福,嫁了个好人家。”

        张知景没有勇气去直视宋余南的眼睛,他只能在心里勾勒宋余南的轮廓,在心里描摹宋余南的样貌。

        他们又聊了很久,等两个孩子去上学了,他们才出发去商场。他们一大伙人走在前头,张知景一个人走在最后头,跟他们的距离好似遥不可及。

        他跟在最后头,听他们闲聊。他听见黎祈问宋余南:“余南,你为什么不找个老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不难受吗?”

        宋余南说:“我哪会孤零零的,我不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吗。我女儿很乖巧,非常懂事……”

        他们又开始一轮赞美,看上去其乐融融。他们好像都是放下了过去的人,只有自己活在过往里。

        惭愧,后悔等情绪在心里泛滥成灾。

        他们走遍了商场的每个地方,当他们路过一家女式内衣店时,她们两个女人进去了,剩下三个大男人在门口等着。

        礼先生和张知景手里各拿着一杯奶茶,都不是自己喝的。他们三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空气时常寂静。

        过了一会儿,礼先生见旁边有家男式西装店,他饶有兴趣地走过去,留张知景和宋余南两个人在原地。

        “余……余南,”张知景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是内心驱使自己开口,“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有空一起聚一聚啊。”

        宋余南点点头,看上去一如从前,谦卑有礼:“嗯,好啊,我随时都有空,看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两人尬聊了一会儿,空气又陷入安静。张知景想开口道歉,说一说当年的事,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开口好像都不合适,旧事重提,揭人伤疤。

        他字斟句酌,最后装作随心所欲的样子,不经意的模样开口:“当年……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他低下头,又抬头左顾右盼,找不到一个点。

        “哈,你不说,我都忘了。”宋余南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当年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吧,也该忘了。”

        “当年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吧,也该忘了”这句话不断回荡在他耳边。他惊讶于宋余南的宽宏大量,也嘲笑于自己的胆小。

        没有坚定选择爱人的勇气,也没有要忘掉的决心,最后思来想去,倍受折磨的还是自己。

        “是吗,我还蛮愧疚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好像怎么说,都表达不了自己的惭愧和后悔。

        他想告诉宋余南自己很后悔,很惭愧,想请求当年的少年原谅自己。但即使字字珠玑,好像也表述不清。

        “你不用惭愧。”宋余南的腰杆挺得笔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们谁也不能怪,那件事里没有谁是错了。”

        “错的是当年的社会。”他轻飘飘地说。

        他说得很随意,一如当年他的同意一样随意。那句随意的“我愿意”,至今还回响在张知景的耳际。

        在每个夜晚,宋余南的话语总要飘荡在空中,赶不走,吹不灭,好像要说到地老天荒,说到张知景封魔以后,才能消散。

        “余南,”张知景终于看向了他的双眼,他的双眼还是像少年时那样清澈明媚,“你要过得好好的。”

        “嗯。”

        晚上,张知景躺在床上,又进入了梦境。

        梦里他在学校,老师正在台上讲课。他没有心思听课,一直用余光瞄着宋余南。直到放学,张知景才松了口气。

        “张知景。”宋余南拿起书包,对他说,“走吧,去我家吃饭,你昨天可是答应了的。”

        张知景一愣,不知道这个梦的走向为何会如此奇怪。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然后点点头,站起身,尽量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好孩子。

        他俩一出去,门口就站着陈以沫。陈以沫跟张知景打了个招呼,便挽着宋余南的手走在前头。

        张知景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

        既然已经被宋余南原谅了,那就不要揪着过去不放了。

        他这么一想,顿时感觉轻松不少。他们三个走在太阳底下,右侧是雪白的围墙,光影投射在围墙上,像一幅灿烂的画。

        空气中流动的燥热,充斥的阳光气息,还有街边树叶的碧绿,都昭示着夏天的来临,也昭示着高考了。

        张知景想起以前他和宋余南约好去同一座城市,后来他们真的实现了这个愿望。

        “余南,以后我们去同一个城市好不好?”他听见陈以沫说,“我们去s市怎么样?那里好玩。”

        当年他们也是计划着去s市,现在已是物是人非。

        算了,都是梦,只要梦外的宋余南过得好就行。

        张知景默默听着他们聊天,自己一个人跟在后头踢踢路上的石子,像小时候一样。

        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宋余南家。开门的是宋妈,张知景看见那张脸,心里就忍不住一颤。

        别害怕,那都是过去,已经过去25,26年了,怕什么,勇敢一点!

        他深呼吸,换来的确实短暂的耳鸣。耳鸣过后,他感觉全世界只有宋妈的声音:“这位同学,快进来快进来。”

        那张原本布满笑脸的脸,也变得崎岖,像一幅毕加索的画,脸部扭曲,拼拼凑凑。

        眼前的色彩也开始失去平衡,他们相互融入,构成了一种奇异的美感。宋妈的脸变得比例失调,扭曲失真。

        “小同学,怎么了?”明明是关切的话语,此刻在张知景耳朵里却是刺耳的,像一把利刃,一下就戳向他的耳膜。

        “阿……阿姨。”张知景双膝跪地,抬起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我最近身体不舒服,见笑了。”

        他再度抬起头,对上宋妈的脸,这一次,终于又全部恢复平衡,恢复真实,不再那么可怖诡异。

        “小同学,快进来。”张知景拉着宋妈的手站起,只觉得对方的手火辣辣的,像一块正燃烧的碳,灼得人要烧伤。

        屋内的宋父还是和当年一样的目光——像一个判官一样在审视,从上到下,从头到脚。

        但当他看向陈以沫时,那个眼神又变得温柔许多。张知景观察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叔叔好。”他扯出一个笑,对着宋爸打了个招呼。随即又觉得不够有诚意,于是又鞠了一躬,很是滑稽。

        宋爸点点头,随后用宽大的报纸遮住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开饭了,他们坐到餐桌上,宋妈不断给他们夹菜。

        宋妈一直絮絮叨叨,问了很多关于学校和高考的事。张知景没怎么说话,都是宋余南和陈以沫在回答。

        “张同学,你怎么不说话啊?”宋妈说。

        张知景被这句话呛住了,咳嗽一声,笑笑说:“没有,第一次来别人家做客,紧张。”

        “哎哟,那你这样不行啊。”宋妈看上去很热情,“要不这样吧,以后你多来我们家玩,锻炼一下。”

        张知景知道这是在客套,于是笑笑,应了句好。

        这顿饭吃得他不怎么安心,脑海里回闪的都是当年的场景,让他心神不宁。

        吃完饭后,他便想要匆匆逃离现场。怎料到玄关处就宋余南拉住:“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张知景回眸,看着宋余南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干净澄澈,就像一条小河流,在安安静静地流淌。

        “好啊。”张知景面对宋余南的请求,总是无法拒绝。

        两个人肩并肩走在小路上,小路上繁华盛开,藤蔓野蛮生长,攀爬了整面墙壁,装饰了整个屋子。

        “你高考要去哪里?”宋余南说,“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s市?”

        张知景有些诧异。

        他依旧是盯着宋余南的眼,宋余南的眼仍旧是像星星一样。

        “好啊。”再一次的,在意料之中的,他答应了,一如当年宋余南答应他的表白,意料之中,没有任何意外的余地。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宋余南笑起来很好看,“到时候我和以沫结婚,你来当伴郎。”

        “好啊。”

        好啊,我祝你百年好合,往后余生,不再有我。

        风从两人头顶吹过,摇曳了藤蔓上的红花,吹迷了少年的心,让少年鬼迷心窍地抚上对方的头发:“你头发乱了哦。”

        我们现在没有在一起,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但我还是想为你整理头发,以前男友的身份。

        “是吗?”宋余南呆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整理了几下,随后走在小路的前头,“我们走到昌黎街再返回吧。”

        张知景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两个少年在灿阳下奔跑,风从他们的耳边呼啸而过。

        一个少年在憧憬未来,另一个少年在憧他。

        我祝你百年好合,顺遂如意,从今以后,漫漫生命,再也无我。

        “宋余南。”张知景在后头喊道。

        “嗯?”宋余南停下脚步,“怎么了?”

        风停住,一切都趋于安静,只有隔壁街的锣鼓喧嚣,响遏行云。

        “你和陈以沫,要长长久久哦。”他走过去,自然地攀上宋余南的肩,“你可不能辜负好兄弟的祝福啊。”

        宋余南笑笑,坚定地说了句“好”。

        坚定的语气,笑意的模样,都让张知景想起当年。那时黄昏殆尽,他们躺在学校的假山上规划未来。

        当初宋余南已经一脸肯定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们一定会长长久久的。”

        我们的心一定会长长久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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