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女人走得极慢，边走边从喉中发出野兽般粗重的喘息，良久之后，她的身影才走得远了些。而姜岁玉也从迷踪阵里走了出来，女人走过之处留有一道细长的痕迹，细微的妖气从中散发了出来。

        姜岁玉用手捻了些尘土，凑到鼻间细细闻了闻，除却泥土的味道之外，还有一些类似于铁锈的味道。

        她想起穿透女人手掌的细长钉子，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修真界的伏妖手段中，有一法专用于对付极为狠厉的妖邪，名为“镇棺”，取七寸长钉，钉入妖邪手脚之中，棺木裹满符纸，深埋于地底，永世不得出。

        然而“镇棺”之术阴毒，除却当初的金阳谷之战以外，修真界中已很少有人会使用此术了。

        如果眼前那个女人，真是曾经以“镇棺”封印起来的妖邪，那她如今是如何破棺而出，当初又是谁将她封印的呢？

        姜岁玉蹙起眉峰，沈行舟曾言，妖邪出现之后，每日便会杀一人，此时显而易见，对方要去杀今天的猎物了。她不敢停留，顺着地上留下的痕迹急急往前走去。

        夜色沉沉，吹得叶片沙沙作响，然而除此以外，便是一丝活物的声息都没有，姜岁玉与秦胜意的身影融于夜色中，循着脚印的痕迹往前赶去。

        然而那脚印在靠近桃花坞的时候，却是消失不见了。

        与白日里相比，夜里的桃花坞树影婆娑，平添了几分诡谲。倏忽间，浓厚的白雾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现而来。

        恍惚间，姜岁玉被一把拉进了过往之中。

        无数画面从她的眼前交织而过。

        她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她为了躲避训练被母亲关了禁闭，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她不敢大声哭泣，只能将头埋在腿弯间，肩膀轻轻颤动着。

        姜岁玉一时愣在了原地。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细小的响动声。

        姜岁玉身体一僵，心不自觉泛起了寒意，年幼的自己也是小心翼翼抬起了头，然而探进来的身影让她完全放松了警惕。

        “爹爹！”

        她看着年幼的自己扑向男人的怀里。

        宋知年宠溺地将女孩抱起，他怜惜地抚摸着女儿的发顶，接着双手一翻，热气腾腾的一碗甜粥便出现在掌心间。

        “爹的小玉儿饿坏了吧，快吃吧，别叫你娘看见。”

        宋知年的声音温柔到了极点，生怕女儿被烫着，还拿起汤匙细细吹了吹，再送到女儿嘴边。

        话音刚落，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头看向了姜岁玉的方向，短暂的讶异之后，他露出笑容，朝着姜岁玉招了招手。

        “过来啊，小玉儿。”

        那样的画面曾是姜岁玉最为渴求的，然而如今看来，她只觉得陌生又讽刺，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已经没有了任何波澜。

        似是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漠然，眼前的画面陡然消散，厚重的迷雾再次涌来。

        这一次画面迭转之下，姜岁玉发现自己正穿着大红的嫁衣，身前，薛岐也穿着红色的嫁衣，腰间佩着她送的剑穗，他温柔地看着她，清亮的眼瞳里只倒映出她的身影。

        “阿玉，我真高兴。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娶你为妻，如今终于实现了。”

        姜岁玉看着他缓步走向自己，身旁，宋知年与姜敏汝站在一起，眼含笑意，唯独姜青撅着嘴，气呼呼道：“臭小子，以后你要是对不起我家乖孙女，老夫绝对饶不了你。”

        薛岐连忙一叠声地说不会，接着在热闹的声响中朝姜岁玉伸出了手。

        所有人都笑着，唯独姜岁玉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往后退了两步，接着毫不犹豫出枪，枪尖凝聚的灵力炸开，下一瞬，所有的画面陡然崩散，她的面前依旧是那个熟悉的桃花坞。

        周围的白雾散去了些，姜岁玉从幻境中脱身后，定了定神，接着才舒出了一口气，她转过头，恰好此时，秦胜意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姜岁玉与那双眼眸撞了个正着。

        一瞬间，莫名的森寒裹住了她的身躯，让她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然而很快，秦胜意的眼眸便波动了一瞬，下一秒，那份怪诞感逐渐剥离他的身躯，属于人的气息一点点重新落入他的眼中。

        姜岁玉猜测对方应当是如自己一般，见到了最为厌恶的场景，但是此时此刻，却不是思考这些事情的时机，女妖放出了白雾，就说明对方近在眼前。

        思索间，周围的白雾愈发浓郁了起来。

        女妖沙哑的笑声回荡在各个方向。

        然而正在这时，嗖嗖嗖，空气中忽然传来箭矢的破空之声。

        强悍的箭矢瞬间破去大半白雾，女妖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愤怒的咆哮。

        “是谁！？”

        少年清越的嗓音清晰地回荡在夜空中。

        “妖孽，你作恶多端，我绝饶不了你！”

        安明泽手持弓箭，目光牢牢锁着缓缓散去的白雾，片刻后，女妖的身影也完全映入了他的眼中。

        他一下子就见到了对方手脚上的长钉，瞳孔猛然一缩。

        镇棺之术！

        非是穷凶极恶的大妖，断不会用到这样的手段！

        安明泽一时恼怒到了极点，冲着身后的沈行舟吼道：“该死，你事先怎么从未说过它是个被镇棺了的妖邪？！”

        沈行舟被骂得现出几分惊慌来，忙道：“仙长大人，什么镇棺，小人着实不知啊……”

        身旁的薛岐出声劝道：“明泽，凡人怎会知道这些，管它是什么妖邪，尽早除了才是我辈修士该做的事情。”

        他召出君子剑，冷冽的剑芒在黑夜中泛出光彩来。然而就在出剑的一瞬间，薛岐忽然眯起了眼，他凝眉说道：“女妖身侧还有旁人。”

        沈行舟愣了愣，那层白雾遮去了对方的身影，隐隐绰绰地看不真切，但是他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急忙说道：“定是先前从修真界来的两名仙长大人。”

        闻言，薛岐心中只以为是那些修为被困在筑基期，无法再进一步，不得已退居凡尘界的散修，便道：“接下来怕是要经历一场苦战，我去将他们带远些。”

        安明泽点了点头。

        薛岐见状，君子剑轻触地面，接着整个人便轻盈地往迷雾中跃去。

        见薛岐靠近，女妖嘶吼着想要扑向对方。安明泽搭弓拉弦，阻去了女妖奔向他的路。

        有了安明泽扫净后方，薛岐转瞬间便来到了那片白雾之中，他边用剑芒扫去白雾，边说道：“两位道友，此地危险，不若随我一同先往周遭避避。”

        安明泽的箭早已破去了大半迷雾，此时萦绕在他身前的也只是浅浅一层迷雾而已，只需再挥一剑便可去除。

        他执起君子剑，正想着再挥出一剑，破去最后的白雾时，却听空气中传来灵气迸裂的碎响，银色的枪尖从白雾中探出，带着流转的光华，轻而易举撕开了那层“轻纱”。

        嗒、嗒。

        一道倩影缓缓走了出来。

        薛岐下意识抬眼望去，下一刻，少女的面容落入他的眼底，薛岐眼眸震动，险些愣怔在了原地，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姜岁玉。

        但是很快，他看着少女陌生的面容，便将这个念头扫出了脑海，露出几分苦涩来。

        这怎么可能？

        阿玉早已坠入深渊，绝无生还的可能性。

        况且，阿玉的面容与眼前这位姑娘毫无半点相像之处。

        从双眼失明开始，这还是姜岁玉第一次真正“见”到薛岐，记忆中，他总是意气风发，眉眼间带着三分笑意，一派君子端方的作风。

        然而此时再见，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眼神里现出几分疲惫来。

        从他的身上，姜岁玉很难找到过去的影子。

        她看见薛岐微讶过后便恢复了原样，心中猜想应当是面上这层厚重的妆容，让对方压根没认出自己来。

        姜岁玉的内心出乎意料地平静，她只是略略点了点头，便算是打了个招呼。

        薛岐见状，正想开口，却见那姑娘身后又走出一人来。

        见到男人的第一眼，薛岐只感觉到了一股彻头彻尾的恐怖气息，周遭的气温陡然降了下来，对方的眼眸里写满了死寂，只是一眼，便让他浑身的骨血都冻结了起来。

        薛岐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男人，看着对方的装束，以及隐隐护在少女身侧的姿态，他心中有了猜想，恐怕这是哪位大能正带着弟子出来历练，忙作揖道：“原来是前辈在此，晚辈冒犯了。”

        他这姿态显然是放低到了极点，甚至可以说是谦和有礼，然而秦胜意却像是完全没瞧见他似的，只认真盯着姜岁玉。

        从刚才开始，姜岁玉的目光便一直落在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身上。

        她看向对方的眼神里泛着他不曾见过的色彩，那样的感觉令他心烦意乱，就好像一道无形的界限横亘在他与姜岁玉中间。

        他非常厌恶这种感觉。

        内心被欲望操控着，秦胜意本能地伸出了手，将姜岁玉拽了回来，冰凉的手覆在少女的眼前，他贴在少女的耳边，如同情人间呢喃似的低语道：“不要看他。”

        “我不喜欢你看向他的眼神。”

        姜岁玉被拽得有些踉跄地往后退去，几乎撞进秦胜意的怀里，然而这与相拥也几乎没有差别了，浓郁的檀香网住了她，对方吐出的气息泛着冷意，喷吐在她的颈侧。

        秦胜意的话很是暧昧，但是他冷硬的语气却生生磨去了语气里旖旎的意味，无端令人发寒。

        姜岁玉几乎本能地挣开了对方的手，径直往旁边走去。

        掌心间陡然离去的温热让秦胜意愣怔在了原地，他眨了眨眼，好似完全没有回过神来，一瞬间，方才在幻境里见到的场景尽数回闪在眼前，脑海中传来尖锐的痛意，他的眼神变得尤为恐怖。

        他看向薛岐，身后的长离剑嗡嗡震动。

        那一刻，薛岐只觉得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巨大的压力逼迫着他往下跪去。

        姜岁玉走了几步，下意识转身看了眼，却见秦胜意还愣在原地，有些疑惑，便往回折去，小声唤了句。

        “恪之前辈？”

        霎时，秦胜意的眼瞳动了动，他像是被猛然拉回了现实，直直地看着姜岁玉。

        “你没走？”

        姜岁玉有些莫名其妙，只轻声道：“我见你总不过来。”

        秦胜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对方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再无旁人，红色的发带轻轻晃出漂亮的色彩，脑海中那股尖锐的痛意忽然消失了。

        他极慢地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再加上薛岐被秦胜意吓得定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竟是完全没听见对方在说些什么。

        姜岁玉抬眼看了眼不远处的安明泽，以及他身后的九剑宗弟子们，神色微微敛了起来。

        九剑宗弟子，除妖时向来喜欢布下大阵。薛岐方才那话，便是提醒了。

        与此同时，安明泽见其他人都退去了，便令弟子们分散开来，下一瞬，数柄长剑悬于高空之中，绽出璀璨金光，那些光芒飞向女妖，竟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其紧紧困在了其中。

        女妖咆哮着怒吼，拼命用身躯撞向金牢。

        然而九剑宗弟子们却是恍若未闻，他们盘腿坐下，口中齐声默念着咒语，每念动一声，那金色的光芒便愈盛。

        安明泽冷嗤了一声，他站在阵法中央，搭弓拉弦，对准了女妖，金色的光芒凝于他的箭上，犹如烈阳，耀不可当。

        “落在我手上，算你倒霉。”

        下一瞬，伴着恐怖的呼啸声，连带着风中都传来了一股热浪，那道金色的箭矢准确无误刺中了女妖的身躯，嫣红的血炸成了血花。

        这一箭耗去了安明泽所有力量，他脱力地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沈行舟愣怔片刻，也是狂喜道：“太好了！那怪物终于除了！”

        安明泽颇为骄傲，他哼了一声，道：“区区小妖，如何逃得出我们九剑宗的烈日阵。”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一人清晰可闻地说道：“她还没死。”

        安明泽下意识就要反驳，正在这时，异变突生！

        周遭的桃花树剧烈颤动起来，恐怖的尖啸声几乎撕裂所有人的耳膜。

        “我要——”

        “杀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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