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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忠良


沈露依面上蒙着一块轻纱,那样轻薄纯透的丝绸却令她倍感紧张。纤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花瓶中的花朵。指上沾染了些许碧色汁液,黏稠如人的鲜血。

        “百合姑娘,在吗?”门口传来敲门声。

        她警觉地抬起身,“谁?”

        “方才是我的徒弟懒笨,没有给您要的胭脂。现下小的取了过来,请问姑娘是否需要?”

        沈露依深深蹙眉,随口捏了个诀。窗外的暴雨已经停息,仍旧带着冰凉刺骨的水汽,很快,一道银白色流星划过墨色天幕。门口佝偻的那个身影不自觉地一颤,似乎是支起了警惕。

        沈露依心下明白,刚想拒绝,却又听那人道:“这胭脂名贵得很,姑娘只有趁早用了才能明艳动人啊。”他这番话说得甚是奇怪,沈露依心下一沉,旋即令他进来。

        在两扇门夹杂着冷风被推开的一瞬,沈露依一掌向那人脖颈处劈了过去,几乎与他欲拔的短剑在一瞬!那人眸中仍带着狠戾,一双眼睛中含着些许愤怒。

        在沧淼的时候,常被人传闲言碎语,说她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经久一长,多少人信以为真忘了她沈露依是个可以与沈烨然媲美的七品。

        她微微一笑,却见窗外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

        一个店小二模样的青年男子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间来回穿梭,还不忘笑脸相迎的寒暄几句:“哎,您好。”

        一个相貌威严,身材高大的男人唤住他:“小二,怎么不见你们老板?我和他可是多年的交情。掌柜呢?你们这客栈掌柜现在都没有了吗?”

        那小二面上仍是圆滑的笑容,刚要应答,男人手中的碧玺却一不留神从他粗糙得不像是个古玩家的手中落下。那碧玺通身光滑浸润,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眼下就要毁于一旦,小二连忙伸手接住。可当碧玺落入手中的一刹,却沉重厚实得不似一块古玩。他眼神轻轻一动。

        男人面不改色地接过碧玺,还不忘道声谢,吩咐了小二退下,便复又和身旁朋友交谈起来。

        过了半晌,男人骤然起身,半是闲逛半是搜寻地出了厅堂。可就在他即将闯入内院的一瞬,突然似一块绸缎般软塌塌地滑倒,随即再无任何生息。厅堂内的客人见此情景,连忙不由分说奔出,上前关切的查看那人。几人的神色愈发凝重,那小二的手指却攥得愈发紧。

        原本安和不到片刻的天空再次电闪雷鸣,暴雨倾斜而落。青蓝色闪电掠过赤红色的墙壁,分外可怖,仔细分辨,雷雨声中夹杂了几分哀怨的哭喊声,似远似近。墙壁被雨水冲刷得血红,上面逐渐浮现出一个女子的笑容。

        那几人立即站起身,不管倒在地上的男人是死是活,皱眉挥剑问道:“什么人?!”

        有个女子在答:“你难道忘了我吗?是我啊。你们当年害得我好惨。我先是被你们□□,然后再一刀一刀捅死的。忘了吗?我当初发誓做鬼也不要放过你们,没想到老天竟然应允了我的愿望。哈哈哈……”墙上的女子笑得癫狂。

        几个人到底是经受过训练,不怕这诡异的场面。墙面上换了张脸,声音也变成了一个男人,“我当年就是再次被吸噬灵力而死!是谁做的还畏畏缩缩不承认吗?!就是你!!!”

        一名中年男子顺势而倒,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生生用一双手将自己的五脏六腑撕裂而死!

        有一个胆子小的人顿时就被吓得晕厥过去。稳重些的那个人面色也是苍白。

        “想要活下去吗?”

        “想……想。您大恩大德饶了我吧……”一个人匍匐在地求饶。

        “可以,只不过你要将你与身后那个组织所做的一切坏事统统说出,方可饶你一命。”

        那人面露喜色,开口欲言,却被闻声围观人群中掌柜手下打断。他厉声道:“如此怪力乱神之说不可信!是何人在此搅扰?客栈的每一个客人皆是青白之身,现下幕后兴风作浪之人已将这位仁兄吓得胡言乱语,还要藏着掖着不肯现身吗?!”

        小二的面庞上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饶有兴趣的笑容。果然,组织内部人员盘根错节在各个地方。就在此时,一名杂役匆匆跑过来,面色畏惧,“不好啦,杀人了!”

        众人顺着他望去,只见他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多具断胳膊少腿的尸体。一名紫衣女子端然上前,紫色衣裙被鲜血浸得嫣红。

        “血百合?你不是……”掌柜手下失声道。

        他还未从巨大的浪潮中回过神,自己便已被一群隐藏于客人或是仆役中的人围住。他立即明白,“你们隐藏在了组织内部人员里,就是为了将客栈剿灭?”

        “你很聪明。”那先前点头哈腰低眉顺眼的小二从明亮的厅堂中缓步走出,面上带着与之不符的疏朗笑容。小二在他面前停住,那样不羁的笑意似乎是在嘲笑他这个蝼蚁。

        小二挥一挥手,将他们团团围住的人便立刻改变方位,仍然紧密得滴水不漏,却不动声色地将每个人捆缚住。他的身体被紧紧捆住,只能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地盯着这个伪装成小二的男子。

        “我想你一定有话要说。”他笑了笑。

        掌柜下属咬牙道:“无耻!”

        他仍旧波澜不惊,气势却强大得令人恐惧,“不对,无耻的人应该是你,也是你身后的整个组织。”

        “我是不会说的!而你也只是个组织眼中的蚂蚁罢了!等组织将你们碎尸万段,就立刻会晋升我的位置。”

        他忽然朗声一笑,可那笑影漫到眼睛里,却是九天玄寒,“真是可笑!你觉得你说的是真话吗?如果你输了,组织丝毫不会顾及到你的家人和你这条不足轻重的人命。即使你赢了,那样一个多疑的组织也未必会将你重用。因为他们会想,你活下来了,是不是透露了有关组织的信息?是不是让敌人有了可乘之机?所以你赢了的话,下场未必比输了好。”

        掌柜下属一时语塞,只是一双微微浑浊的眼睛中尽是滔天的怒火。他眼底深处的愤然逐渐被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掩盖,封住的穴道被翻涌而来的燥热冲开,没人注意到他被控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晃动了几下。

        “我等为主上赴汤蹈火!”他话音未落,挣出的手指尖带着零星的火光,在暗夜中并不亮眼。

        可他的一举一动皆被那伪装成小二的男子尽收眼底,他的一切计谋,在那人眼中都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把戏罢了。

        他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飞快闪出手中的火星,却在飞快窜起的火苗即将如烟花一般炸裂的瞬间被那人一把扑倒在地。那人死死按住他,他只觉得一种刺痛感瞬间遍布全身,咽喉处似是被一张巨大的手掌紧紧控制住,扼制住了他凄厉的叫喊。那人以手控制住愈加旺盛的火焰,手腕被烈火灼烧出一道鲜红的烧痕。

        那人忍着灼烈的痛楚,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喝问道:“你手上多少人命?!多少壮士的鲜血?!不要再同那个阴险的组织做不轨之事了,说出幕后主使,我们可以放过你。那些被害之人的身后都是一个残缺的家庭啊!”

        他的目光游离了片刻,仿若被勾起了一点充斥着甜香的回忆。但那只不过是一刹,他的神情骤然变得狠戾,咬牙切齿道:“我等忠心侍候主上,绝无他念!”

        他随着暴雷似的怒吼,缓缓停止了呼吸。那声怒喊,似乎并不是他死前坚定的觉心,而是一个冷酷无情可以那人命作为暗号的呼令。

        就在沧淼弟子方露出喜色不到半刻,如同一只庞然大物静静潜伏的黑夜中就倏地多出了一群从天而降的黑衣人。个个手持利刃,眉宇间一团深深的狠辣,丰厚的灵力暗暗蕴在周身之间。只是面孔被一块黑色蒙脸巾遮住,看不清是何人。

        沧淼弟子与那个面色凝重的男人顿时警觉,纷纷提剑抬头仰望着夜空中身形诡谲的黑衣人。可那群黑衣人似乎是想做个十足的玩笑,在墨色夜空中自在的游荡着,偏是不肯落到地面上决一死战。而众弟子手握长剑颇为忐忑,又压着性子不敢飞身上前,怕奸诈狡猾的敌人设好了陷阱全套等着茫然无知的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白衣女子从天而降,宛若天神。

        那女子身形轻盈,只在夜空中一旋便已到了那群行踪诡异的黑衣人面前。那女子定定瞧着黑衣人,目光幽深如锥。

        客栈内的一切仿佛都猛然停息,静默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怪异的紧张。只听“铮”的一声,那女子拔剑相应,一刀砍向为首的黑衣男子。那人措手不及,可经验老练,加之灵力深厚,当下躲过了女子充满杀气的一剑。两人快速地交起手来,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竟能与这个成熟稳重的中年男子旗鼓相当。那男子心中一阵诧然,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对付这样一个毛头小姑娘时如此吃力!

        很快,客栈中的那名男子便观察出了端倪,因为女子横冲直撞毫无顾忌,而那中年男人却步步谋略,有所怀疑。他身后的那群黑衣人,可能是因为不知这个神秘女子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抑或是经常是带头的人先于对方交手,他们向来在后方守卫。

        他仔细观察着越发激烈的占据,眉头渐渐皱起,脑中突然“嗡”的一声响,他在纷绕的身法中明白了什么。

        “花月”是这次秘密行动的暗号,以防有间谍或是图谋不轨之人闯入沧淼弟子之中。那女子一袭月白色的衣衫,又在逐渐显露出的半弯月牙下与男子试手,显然是暗指“月”,而她使的恰巧是沧淼十二秘法中的第四则——飞花,则是指向“花”。她又将自己的气势撑得强大,剑法曲曲折折令人捉摸不透,多少让那中年男子身后的黑衣人暗暗心惊,不敢轻易上前。

        这明显是在吸引黑衣人首领的注意力令他分心,再暗示客栈中沧淼弟子群攻而上,出其不意,方可击退敌人。

        他霎时明白女子的意思,下了个指令带着一队沧淼弟子隐藏在众人视线之外悄然而行。他们匿于那群正六神无主的黑衣人身后,将他们不动声色地层层围住。就在女子将中年男人纠缠得有些分不开神的刹那冲了上去。他两三下打到了几名黑衣人,身后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喊杀声,潜伏在客栈中的弟子四面八方云涌而来,那群早已失了神的组织人员被这场猛烈的变故刺激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到底是组织的不凡之人,立即明白现在局面,同沧淼弟子交起手来。

        “陈伯,你后悔吗?”那女子声音清明地问道。

        中年男子身躯一阵,忽然愣愣地看着她清丽的,任何易容痕迹都被血腥洗刷得一干二净的面庞。

        “你不后悔吗?加入这个阴暗的组织为了家人,最后十恶不赦杀人如麻也是为了家人。这样做真的值吗?你的儿子身有恶疾,神医断言只能活到二十岁,他需要的是来自父亲的陪伴,而非一碗接着一碗的药。”她的一字一句如同刀锋一样冰冷。

        “我……”陈伯一时不知该如何去答,身上多了好几道血口子。

        “在你屠戮之时,可曾想过那些无辜之人也是一条条性命,也怕痛,也有一个个曾经完好的家庭……”她还未说完,便听到一声尖锐刺耳,充斥着悲痛绝望的嚎叫。

        他死了,用自己的剑,是被一个灵力、见识皆不如自己的小丫头生生用字字诛心之语杀死的。

        在他温热的血溅到楚照君脖颈上的一刻,她忽然很怨恨自己,莫名的觉得自己变得阴暗。可修真界从未有过安生的一天,谁不是在刀尖上舔血?毕竟因为麻木的情感软下心,就会成为他人刀下的鱼肉。

        这样的念头不过一瞬,便在她脑中灰飞烟灭了。如今的楚照君,和初到沧淼时靠着沈见月和自己小手段生存的她;学习仙法时茫然无知的她;以及后来一步一步走向陌生的她,都是截然不同的。

        楚照君一步一伤地走向客栈的刀光剑影中,提起剑融入到了一场场冷血当中。

        不过片刻,沧淼的人就占了上风。楚照君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挥剑砍出一条血路。她不知怎的,竟然走到了客栈的门口。

        客栈中那样令人心生畏惧,可平安镇依然还是这样安宁。她抬头仰望着腥风血雨中客栈门前牌匾上两个端端正正的字,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忠良。

        被人叫了许久的忠良客栈,始终没能忠良过。而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了正义的子磐,却被湮没在了血光之中。

        世间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忠良,许多人自诩了大半辈子的名号,竟然如此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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