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顾平川一向是最不喜欢欠人人情的，他手中捏着甄珠扣下来给他的胶卷，心情有点复杂。
这里面，是孙建业拍下来的他从红姐发廊里出来的照片。
这种东西，如果被公开到学校里，他本就不怎么好的名声，估计会雪上加霜。
不过他倒也不怕，反正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顾平川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的情绪却一如既往的阴沉、安静。
他忙不迭的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呲啦一声划破了宁静的夜色，也划出了一丛跳跃窜动的火苗，他静静的看着那几圈胶卷幻化成灰烬——燃烧殆尽后的“铁证”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顾平川踮起脚，不轻不重的将它碾进了泥土中。
虽然不怕学校里那些异样的眼光，可他也不是什么杂碎都能踩上两脚的。
夜色渐深，他怕爷爷搬了新家住不惯，披着月色走了好几里路，来到了新租的大杂院平房。
这里的条件不比住筒子楼舒服，但是离医院近，而且爷爷腿脚不好，住筒子楼上下不方便，住平房倒是可以随意出来走动。
唯一最不方便的是，大杂院里的这些平房都是按照人头租的，人多，房子面积也小，而且只有一个公共厕所，还在院子外面。
顾平川租了三间几平米的小平房，两间卧室，一间当做客厅兼厨房餐厅。虽然简陋，但这里租金便宜，筒子楼的房子租出去后，他拿到的租金不仅可以覆盖掉这里的房租，还可以剩余一大半，补贴家用。
他依稀记得，以前家里有钱时，也有一个这么大的四合院，光是东西厢房就好几间。那时候夏天他经常和小伙伴上房顶乘凉数星星，或者是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听爸妈将一些稀奇古怪的古代传说，还可以抓知了，偶尔院子里也会来一两只小青蛙……
一晃多年，这些回忆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顾平川慢慢的走着，直到快到家的时候，他锐利的双眼猛地发现了刚才那辆黑色的小汽车。
车子熄了火，安安静静的停在柳家胡同外的马路边，他没有多看，加快了步伐，瘦削的身影迅速的消逝在了夜色之中。
柳家胡同是这片儿最大的居民区之一，这边很多院子都是京市本地人祖辈传下来的，历史悠久。但由于很多房主发展去了外地，或者住上了楼房之后，不舍得老屋空着，就把房子租了出去。一般情况下，为了多收租金，一套院子可以租给好几户，也就形成了顾平川租的那种大杂院。
有些房子则被保养的很好，譬如甄家留给小女儿的这套院子。
甄珠是甄家最小的孩子，又是老来得女，当年甄珠祖父在世的时候，最宝贝自家的这个亲生孙女。
甄老一共三个儿子，甄爸排行三，甄珠的大伯二伯膝下都是儿子。到了甄爸这儿，又是俩儿子，后来，甄爸虽然抱养了老战友兼同乡堂兄弟的女儿当做继女，但总归不是亲生的。
直到后来甄珠出生，甄老喜出望外，取名甄珠，也是代表着甄家的掌上明珠之意。
甄珠十四岁的时候，甄老立下了遗嘱，将这套院子赠与小孙女。那一年，小小年纪的甄珠，并不知道这一套祖宅的价值，只是按照祖父的吩咐，身上一直带着这套院子的钥匙，然后定时的请人去打扫打扫院子。
上辈子年轻的时候，甄珠不爱一个人住，也不喜欢平房，一心向外新城区建起来的那些高楼大平层，直到上了年岁才后悔。
老祖宗留下的房产是真的香，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东方的浪漫在一片片朴素而接地气的院落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哪怕她后来也住上了京市一二十万一平的大别墅，依然会痛心那套年少不懂事时卖出去的祖宅。
甄珠怀着激动的心情，拿出一直保存在包包里的钥匙，走到门口的石狮子旁边，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会儿她脑袋里已经无暇去想顾平川和上辈子的糟糕感情了。
这里是甄家的祖宅，是她的根，是她上辈子后来懂事后无数次想要赎回来的地方。
汪霈细心的跟在她身后，甚至都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激动。
甄珠手微微发着抖掏出了钥匙，插入那扇厚重的红橡实木大门，轻轻旋动一周后，推开了这扇年头已久的木门。可踏进院子的刹那，她却怔住了。
似乎，和她上辈子印象中的院落微微有些不同？
上辈子，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几乎从未踏足过这套院子，一直是半年打扫一回，平时也无人在这里居住。
可是眼下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台半新不旧的永久牌女士自行车，院子里还摆放了许多花草盆栽，院子里那个熟悉的露台上种满了花草，开了花的白玉兰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整个院子被打理的十分具有文艺气质。
最让她措手不及的是，院子的正厅里，灯是亮着的。
正房门前挂着的俩红灯笼散发着柔暖的光线，灰墙黛瓦，雕栏画柱，处处透着一股古朴却不古旧的中式生机。枣红色的门窗也一尘不染，一看就是经常打扫的样子。
甄珠被震惊的差点怀疑自己走错了门，直到正厅的房门被里面的人推开，甄珠看清了对方的脸后，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是甄柔。
甄柔听到动静后匆匆出来开门，看到院子里突然闯进来的两个不速之客之后，整个人明显也愣住了。
宁静大气的院落里，瞬间燃起了一股意味不明的硝烟。
甄柔的脸在一刹那的失色后，很快又恢复了她那招牌性的恬淡笑脸：“小妹，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快进来。”
这架势，仿佛甄珠才是那个不速之客，闯进了她这个主人的家。
汪霈有些搞不清状况，他还以为，这套四合院是甄家人共同持有的财产，礼貌性的对着甄柔点头微笑后，他转头看了看甄珠。那张匀净白嫩的小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一种他看不太懂的笑容，且一开口就让甄柔的脸色拉了下来——
“柔姐，你什么时候来帮我打扫院子也不知会一声，刚才进来我看院里有人还以为是进贼了呢，差点报警。”
甄珠笑眯眯的，迎着甄柔错愕又有些隐忍的目光大步走向前，一进正厅，更是差点儿惊呼出声。
哦豁，这架势，俨然是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布置了呢。
甄珠记得清楚，上辈子因为她闲置着房子，所以在最后一次上门时，专门请人将家具都盖了起来。
而眼前，爷爷留下的红木家具被擦得锃光瓦亮，屋子里的布置陈设，即使以她二十年后的眼光来看也觉得温馨大气，正房的客厅里，甚至还安装了彩电、dvd、冰箱、微波炉，还有两台空调。
要知道这可是九十年代，好多普通百姓甚至都不知道有空调这玩意儿！现在的市面上，一台普通的彩电也至少在三千块人民币左右；dvd她当年也买过一台送冯少安，价格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千八百元，是她这个属于富裕阶级的学生省吃俭用好几个月才买到手的。
甄珠在屋里环视一圈儿，心里默默的估算了一把这些家电的价格，没个两万块怕是下不来。
两万块，这是什么概念，甄爸虽然不算贫穷，但也不是做生意的大老板，他们甄家，只是比普通家庭富了那么一点而已。但是对于两万块这个数字，也是要咬咬牙才舍得一把拿出来的。
这屋里的豪华装修，还有那小资风格的西式餐桌，让汪霈这个做生意的富家子，都啧啧感叹：“大小姐真懂生活，将来谁娶了你一定很幸福。”
甄珠看得出来，甄柔下这么大本钱装修这里，显然，是把这里当成自己长期的固定居所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不是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么一点小意外，她估计还不会发现，自己的家被偷了。
甄家人上上下下都知道，老爷子临终前，是指明了要把这套老院子留给小孙女的。
所以甄珠刚才说出来那话，甄柔只是怔了一下，并未反驳。
但她的脸色难掩吃惊和慌乱，趁着甄珠和汪霈坐下喝茶的功夫，甄柔故作镇定问道：“客房我都收拾好了，小妹今晚想住那间？”
甄珠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看着甄柔那张假惺惺却又不舍得让步的脸，打心眼里觉得好笑。
甄珠皱了一下眉，慢悠悠的品起了茶，悠闲自若的态度，很明显的让茶几对面的甄柔脸上有些挂不住。
好像这个问题，她压根不该问一样。
甄柔费尽了心机才从甄爸那里拿到了这套房子的钥匙，又好说歹说，才让甄妈同意她装修房子，并以暂住为借口，收拾了大半年才住了进来。
她一直觉得，像甄珠这种从小长在蜜罐里的傻白甜，不该霸占这么珍贵的财产。
她也姓甄，也尊称甄连宁为爷爷，叫甄怀中夫妻叫了这么多年爸爸妈妈，她比甄珠懂事，比她聪明。更重要的是，她是姐姐，她的父亲当年是为了救甄爸才意外牺牲的，这么多年了，她除了吃甄家一口饭，什么好处都没有从甄家拿到过。
甄珠显然也看出了甄柔的心思。
若是换做上辈子那个不谙世事的她，一定会大大方方和姐姐共享这套四合院。
可惜重生的她，换了芯了。
——
“柔姐，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只有六百多吧？”
甄柔是京市某公立小学正式在编的教师，这个年代，这可是份铁饭碗，待遇好又体面，是很多女孩子向往的工作。
自然，甄柔能够得到这份工作，也少不了家里人的支持。
甄柔不知道甄珠为何突然提及这个，她竖起耳朵点了点头，眼中藏着深深的警惕，以及，甄珠今晚的态度，似乎和从前那个傻乎乎的样子不一样了，她不舒服，很不舒服。
而甄珠，不慌不忙的亲自为她这个养姐算了一笔账，甄柔毕业早，工作已经七年了，现在的工资肯定也比早年高，算每个月平均三百块钱吧，一年下来就是三千六百块，这些钱分文不动，从工作攒到现在，也就是差不多两万五千块钱，估摸着刚好够这屋里的家电钱。
但看甄柔的吃穿用度，这屋里的西式陈设，还有进门的衣架上竟然还有只亮眼的香奈儿包包，一看便知她不是那种能省钱的主儿，工资必然不会存下来买家电，这些钱，必然都是管家里拿的。
甄珠不知道甄柔用的什么办法，竟然从爸爸那里拿到这么多的钱，不过反正花也花了，这么多家电，正好适合她这个重生回来的娇气包，她习惯了现代化的日子，甄柔将这里布置的，正合她意。
被鸠占鹊巢的甄珠没有大吵大闹，默默的盘算了一把上辈子甄柔那么多年从甄家转移出去的财产，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甄柔这只偷家硕鼠，她宰定了。
“柔姐、”
听着甄珠的喊声，甄柔的眼睛里，不经意流淌出了几分不安来。
以前甄珠是不这样叫她的，都是姐姐、姐姐的喊，不知道怎地，甄柔今天总感觉甄珠那一双笑眯眯的月牙眼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成分来。
这让甄柔本能的感受到了一丝危机。
“我睡惯了主卧，客房的小床我睡不着呢！”
听到甄珠的话，甄柔的脸色明显已经难看到了极致，主卧是她耗费重金打造出来的，连床板都是特意去苏州请的工匠做的，手工花了三个月才从苏州运到京市。
可是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又当着汪霈这个客人的面儿，她身为长姐，端了这么多年温柔贤淑的架子，总不能眼看着自家小妹在自家院里受罪。
甄珠甚至已经能感受到了甄柔的咬牙切齿，但她乐意，并且当场用这里的电话，给家里拨了过去。
甄爸是个喜欢熬夜看书的夜猫子，当晚接到这个来电时，还被甄珠吓了一跳。
“小妹，你怎么了？”
甄珠懒洋洋的窝在真皮沙发里，看甄柔气的冒烟，然后按下了免提键后，娇滴滴的和老爸撒了个娇：“爸爸你真好，把我的小院布置的太漂亮了。”
电话那头，甄爸静默了几秒钟，随后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你喜欢就好，你姐姐呢？”
“姐姐已经把主卧给我收拾好了，我待会就去睡觉。”
“哦~”
甄怀中这一声拉的很长，似乎有种别样的情绪在里面。
甄珠记得，上辈子甄爸到死都一直不相信甄柔会是那种恩将仇报的小人，一直到生命的最后，还在考虑着他这个继女的前程，想尽最后一份力气为她的工作铺路。甄珠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是甄爸太过包容，才让甄柔得寸进尺，养成了贪得无厌的性格。
他老人家就是太过善良了，一心想要报答那位甄氏同乡的恩情，根本没想到，人心隔肚皮，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其实是头狼崽子，吞起人来骨头渣子都不剩的那种。
甄珠开着免提，父女俩的对话，甄柔听得很清楚。
“你姐姐工作挺累的，你不要给她添乱。”
甄怀中殷切的叮嘱，言辞里流露出了满满的关心。
但甄怀中基本上还是默认，这套四合院，还是属于她小女儿的房子。
甄柔想，她铺垫了这么多，努力了这么久，到头来，全便宜了甄珠这个死丫头。
可甄柔不明白，甄珠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回这套四合院的？
还夜半带汪霈回家，她明明找人在学校里打听过她这个不成器的妹妹，不是已经和那个农村来的姓冯的好上了吗？
甄柔觉得，甄珠有古怪瞒着家里人，但是又说不上来。
整整一夜，她躺在客房里的小床上辗转难眠，从在家中的饭局，到今晚上闹的这一出夺房产大戏，甄柔突然觉得，甄珠变得有些可恶，有些可怕，甚至让她措手不及。
她已经不是那个从前任人拿捏的小傻瓜了。
甄柔在小床上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心里默默的盘算好了下步旗的下法。无论如何，她不能输给甄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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