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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赴宴


第二日晨间。

        高弘舟一直到巳时才推门而起,他已经收好东西了。

        赵姝儿也早就起身,连药都喝过了一轮了。

        听得喧哗,她便出来送他。

        两人都不愿上演从此分离的告别场景,只是互道了一声珍重。

        他走了。

        他走后,赵姝儿又仔细回想起了昨夜后来自己心中打定的主意,她觉得可行。

        她叫来了文墨,对他道:“文墨,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转道去京都?”

        文墨心中是了然的,了然之下又是有怨怼的,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赵姝儿看他明明不太情愿的样子,却又是一口答应她的话,好奇道:“你家公子是如何对你交代的?”

        “他只说青州开考在即,他得回身了,叫我跟着小姐,护送小姐到小姐想去的地方。”

        赵姝儿没有解释什么:“如此,那便多有劳你啦。”

        “小姐放心,文墨会保护小姐的。”

        文墨打起了精神,对赵姝儿一笑。

        不管他有没有为自家公子打抱不平,他还是决定要办好他交代的事情。

        真是个可爱的小厮。

        赵姝儿对着这样呆萌的他,忍不住问:“你多大了?瞧着倒比我大不了多少呢?”

        “小人虚度二十三载,瞧着是不大,但也二十三了…过两年公子说都可以办婚事了…”他没料到赵姝儿会说起他的事,倒有些语无伦次了。

        “呀,原来是这样!那等我们到了京都,我定然答谢一份表相送之情的谢礼给你,好让你将来风风光光地迎娶一个心上人。”

        文墨憨厚一笑:“其实已经有了…她说等咱们都攒一些钱,便愿意和我…”

        “那我更要当真给你一份答谢之礼了…”

        “其实公子已经…”

        “你们家公子是你们家公子,我是我的心意。”

        文墨便只不言语了,可是可以看出,他是开心的。

        赵姝儿看着别人高兴,不知为什么也高兴了起来,她翻出了包裹,将包裹里变卖家产所得的银两毫不吝啬地塞给了文墨四锭,她一路已知高家主仆两人的人品,因此全不设防,除一张大额柜坊凭信随身之外,一应东西便都在包裹里摊开布明了。

        文墨无意中望去,包裹里的衣物俱全,男装女装俱有,银两书信、几件首饰、甚至经过他手的退亲凭信,都不足为奇,倒是有个绿汪汪的玉佩并一个小巧精致的令牌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小姐,这是什么?”

        赵姝儿看到后一窒。

        “这是…是一位友人的赠礼…”

        ……

        “咱们还是收拾一下吧,还要赶着在去京都之前再办一件事情呢,接下来我有嘱咐你的事情,你现在就去悦来客栈,去找那一位被赵公子带回的姑娘……”

        世人都不会愿意庸庸碌碌、行尸走肉地活着,他们有着他们的心愿,并不吝于为这心愿做些什么。

        襄州城天香楼,萧山此刻的心愿便是早点结束这一场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只是为了拿到荀子川许诺的那一本《民间字帖大全》而来的宴会,这样回去后再集百家之长,不愁自己的书法没有精进。

        他昨夜算是宿醉。

        清明天蒙蒙亮时,他方于半梦半醒间发现了自己处身饮酒的酒肆之中。

        他于朦胧熹微之间起身朝那打算盘的店小二走去,客气地问:“我怎么会在此处?”

        “哟,客官您醒啦,讲来也是好笑,您前头才嘱咐我别让那醉酒公子露宿街头了,后脚小人送他回来往街上一过,嘿!居然见客官您醉在街道上了!这不没了办法,我才把你拖了这酒肆里来!”

        萧山忙表谢,而后又问:“而今是什么时辰了?”

        他昨晚醉得不知事了,连带此刻对时辰都是糊涂的,但见天色蒙蒙,应当要么是晨间要么是暮间,又想起今日白间和人是有约的,方才着急发问。

        那小二回他:“此刻刚过寅时了,咱们家恰巧刚刚才开张呢,要不客官你都见不着小人。”

        萧山抬头听罢,恰一缕晨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寻光出堂,但见一片苍茫的晨气,那光打在街道处,似赋予了一切重头的新生力量。

        又是一个清晨呐!

        他耳中又记起了那店小二的“此刻刚过寅时了”这句,脑中忽地就炸开了一句“亥过天明,寅终将至”,跟着就迸发出了整篇的诗文,正好补上了前夜他一直苦思不得的诗句。

        他回奔回堂内,向那店小二借过了笔墨,又从怀中拿出了一柄扇子,将那偶得的诗句题了上去。

        文人最要的,便是这种触发他们情衷的机缘了。

        这便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因此此刻,他才能胸有成竹地拿着那题了新的诗句的扇子,一路和荀子川结伴而来,聊些日常琐事。

        哪家公子又被他爹娘请出了家里的一串儿老辈教训,又怕顶撞那些老古板会把他们当堂气死,顶不住这种罪名,就只有忍耐听他们聒噪之类的。

        萧山强烈怀疑他说的这个别家公子就是他自己。

        又说哪家公子又爱上了哪家姑娘求而不得,倒引得他想起了昨晚的经历。

        听着荀子川说起那些家长里短的麻烦事时,他其实有些羡慕。

        若是他师父…

        罢了。

        一路谈话,路途自然走得快,而当荀子川真的带他来到天香楼下时,他心里还是有些打退堂鼓的。

        他仰头一望,天香楼楼匾上方的阳台之上,赫然而立几个浓妆艳抹,戴着不知是真花还是假花的姑娘。

        他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这天香楼应该八九不离十便是寻常人口中的“青楼”了。

        他从不近女色,遵从书生的那一套“女色误人”。

        此刻见了这样的场景,更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有人写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诗句来,明明只让他觉得可怖。

        但来都来了,此时爽约而走,一是有失君子一诺千金的风范,二来绝对会失那眼看要到手的《民间字帖大全》。

        正在犹疑时,宋雨轩的随从已经出来迎他们了。

        “荀公子您可终于到啦!我家公子和其他公子已经在楼上等候了。哟,萧公子居然也肯来这种场合了!两位快快快!快随小人来。”

        他们经过了一群的莺莺燕燕,有个姑娘看萧山和荀子川气度不凡,主动上前搭讪,萧山却防贼一样用扇子挡过那姑娘的手,又拱手赔礼道:“男女授受不亲,请姑娘自重。”

        那姑娘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朝其他姐妹大喊:“自重,他居然叫我自重!哈哈哈。”

        那女子觉得他或许会是个单纯又好勾的,因此又上前语言调戏道:“男女授受不亲?那公子若是触碰了小女子,那是不是会对小女子负责?”

        她不光语言调戏,也开始并上了动作,生生地将身上本就露骨的衣领一扯,直白地露出了胸脯前的一段雪白。

        面前公子却如避瘟疫一样避开了她,飞快地脱下身上外袍,绕着她走了一圈,已是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了。

        将那女子裹后,萧山又觉失礼,便又奉上一把银钱隔空放在了她的高耸的发髻之上。

        趁她发愣之际,已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既然走了进来,也没有此时就被吓得退出去的道理,不过是女色而已,他还能抵抗。

        走过人声鼎沸的大堂,几人终于来到了一方稍显清静的雅间,萧山难以忍受外间嘈杂,推开门道:“'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平常一个人见惯不觉得,今日走过这里的外间,才发觉此间院落的宁静之处。”

        听完他一如往常赴宴般咬文嚼字的开场白,屋内本呼朋引伴,聚首饮酒的各位公子们立时哄笑做了一团。

        扬琮公子暧昧笑道:“萧兄终于想开肯赴这种宴了?哈哈哈。”

        “杨兄,你可不可以不要笑了?”

        萧山还是一本正经,浑然不觉得自己身处之地已是秦楼楚馆。

        “什么?”

        “不要笑了,没人告诉你,你这样的笑法,像极了书上写的奸滑之徒吗?”

        众人又哄笑一堂,不知他们在笑些什么。

        “萧兄先别夸宁静啊!此间宁静不宁静等会儿萧兄就知道了。”又有位李公子挤眉弄眼地朝萧山抛话。

        宋雨申半是玩笑地喝了一句:“好啦!”叫停了他们,他毕竟是今天的东道主,众人给面子地不再发笑议论。

        可他自己也忍不住想打趣几句。

        “还是荀兄这个少王爷的面子大。我从前是决计不敢想,萧山会赴我们这种宴的,既然人到齐了,我们就开始吧,张…”

        荀子川赶紧抢过萧山手里的扇子,打了宋雨申一下,顺利地让他那句未叫出口的“张妈妈”胎死腹中,“唉哎,咱们别说这些讨厌话,什么少王爷,这往后还世不世袭,传不传得下来还是两说呢!没上街呢么不知道朝廷要科考了啊!”

        场面上大家都敬他三分。

        他环顾,语气不容人拒绝:“再有啊,既然萧山来了,咱们便还像普通宴会那样饮酒评诗吧!你们别太过火,别一次性吓到他了,慢慢来,慢慢来嘛。”

        却是位贾公子反驳:“饮酒评诗?酒我们已经喝了不少,评诗就算了,咱们约好了要做别的事情的。”

        他平时就口无遮拦,肆无忌惮的,而今更是嫌萧山碍眼。

        东家宋雨申赶紧打圆场:“今日这宴到底是借我端午龙舟得了头名办的,萧兄要评什么诗添意头,倒是一定要由得他念!”

        他不像贾公子,基本的场面话还是来得了的:“还要感谢各位的探视和关心,宋某方有此时与好友共饮共乐的机会。来我们一起干一杯!”

        众人给面子地拿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贾公子又道:“行了,宋兄这祝酒词在荀子川和萧山来之前我们已经听了好几遍了,就不用再重复了,要念诗就快点,还等着后头的戏呢!”

        萧山不理他,只是给荀子川和宋雨申的面子,将荀子川刚刚夺过去的扇子拿了回来,递给了宋雨申道:“宋兄这宴实在是摆得迟了点,无怪我写在诗里了,你自己念吧,若是念完要将我打出这宴席去,萧山也只能再次给宋兄赔这写诗嘲弄之罪了。”

        萧山素有襄州才子之名,既担此名,他也不想顶个虚名,因此但凡赴宴会,即使他不重视,也会赠提字的折扇祝贺。

        荀子川听得好笑,明明是他巴不得早点离场却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宋雨申则拿出了东道主的大气,道:“什么诗还未念就值得萧兄先道歉,若是引用化用得不合时宜,顶多罚你重新想一首,想不出来等会儿叫人多灌你几杯酒罢了,宋某可做不出什么打人出宴席的事儿。”

        萧山把拿回来的折扇递给了宋雨申,宋雨申就着打开的扇子,念出了上面的诗文。

        骇于亥时,夜风吹响呜呜声。

        谋于卯时,日照振奋禄禄身。

        所谓奔波俗世之人,是如此也!

        午时夺魁,却到戌时才做客,

        亥过天明,灾过福生寅终至。

        所谓大难后福之话,是如此也!

        荀子川在一旁解读道:“这诗倒是把十二个时辰里的四个字用得好,用出了那什么隐喻的味道,好也就好在此处了。前半段声韵压得好自不必多说,就评这后半段诗,午时夺魁,却到戌时才做客,萧山你还是对宋兄的宴席姗姗来迟耿耿于怀啊?讥讽他一早就夺了魁,却到日落黄昏才想起请客!你是真敢写,不过雨申兄你也别生气,就冲这最后一句,细论起来倒也算先抑后扬了!”

        萧山在一旁含笑不语,算是默认同意了荀子川的解读。

        “这诗可太合时宜了啊,尤其是后三句。”荀子川又道。

        宋雨申又接:“当然合时宜了,这么契合,想来不是萧兄化用的古诗,而是自己作的,既是他专门作的,怎能不契合?萧兄果然不愧才子之名!”

        “承宋兄谬赞了,昨晚失眠到亥时,一时想到可以在这时辰里做些文章,因而有此诗,诸位见笑了。

        又道:“这诗也看罢,宋兄要不要打我出宴席我都认。只是若要灌我酒,灌不灌我由你决定,这喝不喝嘛却是由我。”

        一旁的杨公子又开口了:“萧兄,你怕是误会了宋兄的意思了,嘿嘿,等会若宋兄真找人给你灌酒,只怕你根本没有招架拒绝之力呐。”

        他这一嗓子,顿时又将诗酒之宴喊回成了秦楼楚馆之聚。

        萧山此刻再不明白可能会出现什么他不愿见的场景,就是傻子了。

        他试图将宴会走向把握在自己的手中,躲过可能会出现的可怕场面:“诸位既然想灌我酒,那不如咱们来行酒令好了,若是在酒令里赢了我,萧山绝对认罚。”

        荀子川附和:“好啊,干巴巴的喝酒有什么意思,不如行酒令有彩头。我看萧山今天的诗里头,将一天十二时辰用得倒好,不如我们就用十二时辰里的字来行酒令如何?”

        “好,只是这十二个字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有点生僻,要行雅令、想到相关的诗怕是困难,不如改为行个通令,说个成语就行了吧。”萧山补充提议。

        见众人不应,又补充:“可能成语也有些难,那就诗句成语一起上吧。反正是行的通令,没那么多讲究。不过诸位可要做好喝醉的准备。都说酒肉朋友不如言语知己,言语知己不如文字神交。今日咱们在座便不仅是做了酒肉朋友,也是做了文字神交之友了。”

        眼见得好好地聚会要变成乌烟瘴气的诗文大赏了,李公子杨公子一干人等都不能再忍,准备开口反对的时候,有人却先做出头鸟了。

        “什么酒肉朋友不如言语知己的,你是在说我们这些人是酒色之徒咯?”

        “这位公子我未曾见过,不知你如何称呼,不过你要对什么号,入什么座,都请你随意。”

        果然这出头鸟被萧山无情地打击了他本来就约等于虚无的才华水平。

        众人不禁在心里为他扶额。

        “你!你!”

        出头鸟眼见说不过萧山,又把话锋转向了宋雨申和荀子川,“咱们早就商量好了的,今天是来干什么的?那是来庆祝咱们加冠成年,该出来见识见识成年的世界了!”

        他话音一扬,“张妈妈,人都来齐了,快把姑娘给我叫上来。”

        门外有个鸨母等的就是这话,此言一出,场面上的气氛顿时就收不住了。

        宋雨申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究也没有说出来。

        萧山心中波澜大起,忍不住出言:“好大的志向!加冠成年用这种方式,真是好志向!”

        一旁的李公子见出头的贾公子马上要败下阵来,急忙帮腔:“我们一行早就商量好了的,知道你只会念几句酸味过过风流的嘴瘾,本就没打算叫上你,你不请自来,多管闲事做什么!”

        又拉上了荀子川也是一顿无差别开腔:“对了,你也不算不请自来,荀子川你和萧山还真是脚不离手,手不离脚,到哪儿都一起啊!”

        敢和萧山对呛的人都会被他无情地嘲讽,李公子当然也不例外。

        “没才华,真可怕。胸无点墨!连个成语典故都用不出来,什么脚不离手,手不离脚的胡话?是焦不离孟!”

        李公子气急败坏的嚷道:“我管你手啊脚啊梦啊!总之,今天你要么走,要么留下来和我们同乐,行酒令?哼。你以为这里是你那念酸文的书院呢?这里是娼楼!娼楼你懂吗?你喜欢一天到晚念诗文干脆去考状元算了!只怕你又不敢去呢!只在咱们这些不爱听的人面前念个没完!我现在就作一句最应景的诗,'楼里姑娘到处走,看得我想摸一手'。这诗你萧公子敢不敢解!”

        萧山已经成功的被他的话激怒,如果不是他一直克制,只怕他早就要在这个姓李的口吐污言秽语的时候就对他动手了。

        他感觉到自己有些克制不住,只是念及到底是别人摆的场合,他也没理由管旁人的事,终于还是把攥紧了的那只手抑制住了。

        事已至此,看来此行的目的《民间字帖大全》是不用再想了。他只对宋雨申和荀子川报了个拳礼道:“萧山不请自来,多有打扰,诸位当我从来没有来过,敬请自便。”

        然后竟是一刻也不肯多待。径直推门负气而去了。

        荀子川到底自觉与他交好,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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