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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傲骨雄心


艾丝美拉达在蒙马特区找到一处公寓,六十法郎的租金,舒适得让她简直有种罪恶感,还带有一间大画室,可以改造成练舞室。更妙的是这里有许多酒馆咖啡馆,她可以继续跳舞挣钱。

        她有自己的尊严,不愿意手心朝上向别人要钱。

        尤其是向那个魔鬼要钱。

        丛林中的小兽对陷阱有天生的敏感直觉。

        即使她救过他的命,也不能保证他的回报就是善意的。

        但就在她准备租下这套公寓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贫民小女孩跑过来,塞给她一张便条。

        上面是红墨水的字迹,古怪而稚拙,像孩子的涂鸦。

        “小姐:第一个指令就不打算服从吗?如果希望交易生效就请务必遵守契约,远离那些落魄画家和康康舞,搬到珠宝匣街62号。和平大街沃斯与贝博夫时装店有您需要的衣物,账单已付。

        又及:务必爱惜羽毛,如果您在红磨坊区大红大紫的话,就永远别想进歌剧院了。”

        艾丝美拉达愤怒地把字条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

        这跟被包养的金丝雀有什么差别?

        他不但掌握了她的一举一动,还掌握了她内心的思想。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愚蠢的赌徒,以为放手一搏就有公平的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却先把自己最宝贵的财富都搭了进去。

        一个女人要堕落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一串珠宝,一件衣裙,一点在众人面前炫耀的虚荣心……

        想得到这些,自由和尊严又是多么容易被出卖的东西!

        对不起,这个游戏,她不想玩了!

        她手头有他给的一点儿零花钱,干别的不够,买张火车票回西班牙还是可行的。

        她救过他的命,用他的钱买张火车票不过分。他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也没有辞行的必要。

        至于阿莱桑德罗那边……她路上总能碰见两三个吉普赛族人,托人带个话就行。

        她得行动,要快。

        否则她真怕自己的决心维持不到第二天。

        一个天生的瞎子,决不会像见过阳光又失明的人那么痛苦。一个生来就贫穷的女孩,对奢华的渴望也不会那么强烈,因为根本就不知道奢华是什么样子。

        但她品尝过奢华的滋味。

        她知道珠宝匣街的房子是什么样的,也知道沃斯时装店的衣服是什么样的。

        那诱惑太大了,她确信后面必有她付不起的代价。

        于是她叫了辆马车,到珠宝匣街下车。

        在那儿有她曾经很熟悉的一条小弄,她穿过它,来到背后的蒙特吉尔街上,重新叫了辆马车直奔里昂火车站。

        “麻烦给我一张去马德里的车票。要最近的班次。嗯,普通车厢就好。”

        售票员递给她一张蓝色小卡片。

        最近的班次是下午两点半。她到小店里买了咖啡和面包,溜达在车站广场上,东张西望,想找个带话的人。

        然后她注意到钟楼下的角落阴影里,有个吉普赛老者在弹吉他。

        技巧说不上多高超,就是随意地拨动着简单的曲调。

        可那曲调却无限哀婉苍凉,犹如夕阳乱山,孤鹰盘旋悲啸。

        她朝那老者走去。

        等他一曲奏罢,她把一枚银币放进他的帽子,俯身问:

        “老人家,打扰一下……请问您可以帮我带个话给一位朋友吗?”

        “哪位朋友?”老人低沉地问。

        “伊戈涅村营地的阿莱桑德罗,您认识他吗?”

        老人顿了顿,慢慢地说:“认识。长得很帅的小伙子,是吗?”

        “对,是他。”艾丝美拉达高兴地回答。

        “你要带什么话?”

        老人的语气变得僵硬,几乎是一字一顿。

        “就说我想家了,回西班牙去了。”

        “还有?”

        艾丝美拉达想了想。

        “祝他好运。没了。”

        她知道阿莱桑德罗喜欢她,但她既不打算结婚也不想恋爱,因此也不愿给他什么幻想。

        “我明白了。塔罗牌的’愚者’再度流浪,像逃避影子一样徒劳地逃避自己的内心,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而一无所获。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又为什么离开?”

        艾丝美拉达终于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了他声音中压抑的怒火。她吃惊地看向他,他有着细长光洁的鼻梁,茂密的长须遮住了下半张脸,而上半张脸隐蔽在兜帽的阴影里。

        那幽灵没有鼻子。但她再没见过第二个人有那阴影中那样强烈森冷的目光。

        像锁定了猎物的猛兽。

        她倒吸一口冷气。

        “您……”

        第一次看见那张脸都没带给她如此深刻的恐惧。

        她脸色发白,两腿发软,几乎要立即转身逃跑。

        老辈人告诫过她,如果在山区遇见狼,千万不要这么做。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扑向明显弱小害怕的猎物,把她撕个粉碎。

        她仿佛回到多年前,独自一人在安达卢西亚的深山面对那匹孤狼。

        那是一个冬天的暮夜,狼鼻孔里喷出的白汽在它鼻尖旁的茸毛上凝结成霜。

        一个女孩跟一匹狼长久地对峙着,直到远处的山巅传来狼嗥,它一甩尾巴,出其不意地转身离去。

        于是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

        “您好,撒马尔罕的死神。”

        没有人能逃出幽灵的魔掌,除非他自己愿意放行。

        作为对她救命之恩的报偿,他已经放过她一次了。但她又主动找上门来,他只能认定他们之间存在更深的羁绊——更确切地说,她是他的所有物。

        所以她的出逃令他勃然大怒,差点再次把她锁进歌剧院地下。

        假如她不是长着那张天使脸庞的话。

        他再也不愿看到那清丽柔美的脸庞露出恐惧的表情,那会使他心如刀绞。

        这个女孩明明同样吓得半死,却还鼓起勇气微笑,甚至引用了一个士兵为了躲避死神逃到撒马尔罕,却在那里被死神撞个正着的故事来自我解嘲。

        “回答我的问题。”他冷冷地说。

        起码这说明他愿意谈一谈,而不是直接把她掠回去。她相信他要想那么做是做得到的。

        她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

        “我来法国是为了躲避铁窗之灾,离开是因为……嗅到了金锁链的味道。”

        胡须动了动,似乎那藏在里面算是嘴的部位露出一个算是微笑的表情。

        “而你却把黄铜链子挂牢在脖子上,任凭铜锈把你的锁骨磨得生疼,穿着艳俗的裙子,像个垃圾堆里的洋娃娃。你以前有过一个漂亮的洋娃娃吧?给她取过名字,还照你的愿望打扮过她?”

        “她叫让娜。”艾丝美拉达承认,“穿着塔夫绸裙子,梳着乖宝宝的发卷,戴着玻璃心装饰,但是她没有头脑。”

        “一个幸福的平庸之辈。那不是你想成为的自己,而是你母亲想让你成为的样子。”

        “你真正想成为的,是你的母亲。”

        艾丝美拉达发现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她打断了他的话。

        “不,我要超越她!”

        幽灵最讨厌女人身上的勃勃野心,哪怕他眼下能抓住的就是她的野心。

        克丽丝汀那双碧水蓝天的明眸里从来不会有对舞台中心的渴望。他为她歌声插上的翅膀只让她震惊战栗,在音乐辉煌的巅峰她会哭泣晕倒。

        而这个克丽丝汀的躯壳里装着卡洛塔的灵魂。

        但卡洛塔绝不会被金锁链吓跑。她会得意地戴上它,到处炫耀招摇。

        “你超不过她,或许还比不上。你是要回西班牙继续过逃亡生活,还是跟你的族人远行流浪,混迹在闹哄哄的集市,让那些苍蝇一样的男人围着你,或是马戏班里,跟野兽和畸形人吃睡在一起?”

        艾丝美拉达怔住了。

        她以为自己有选择,其实她根本没有。

        她有的只是一个机会。

        不管那后面是什么,她都只能牢牢抓住它。

        “对不起,导师……”她低下头说,“我太冲动了。”

        不管怎样,那份野心毕竟确保了她的忠诚。

        “留着穷画匠的屋子吧。但不准再出去卖艺,你有足够的头脑听懂我的话,阿玛亚小姐。”

        他第一次不是用“你”而是用姓氏来称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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