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吴宫.21
咔嚓，咔嚓，里面慢慢传来骇人的不明的声音。
十三娘缓缓转过头，雷电之下，看清了室内的动静，里边乌压压的有一群人。
古有传言，人死之后，魂魄归于地府，算清善恶，去往生道。可还有一种人，生前魂魄被卖，死后入地无门，是为活尸。
带头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宫人，他抬起了头，佝偻着的背慢慢直起，空荡荡的眼眶里挂着两个眼珠子，脸上没有半两肉，末了咧着嘴，朝十三娘露出了一个笑。
十三娘上下牙齿打颤，她往后退了两步，倏地意识到前边是一堆尸体！她顾着崔玉容和黑猫，一时只觉手脚受缚，举步维艰。
崔玉容此刻听到动静也半睁了眼，见着一步一步上前的活尸，失声惊慌喊了一句：“燕…燕姑娘！”
十三娘死死盯着宫人，手指捏紧腰间的长鞭，心里不住打鼓：这是活尸，梅娘跑哪里去了？
崔玉容也觉得情形不对，她一边胳膊断了，另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往外边拼命爬，手指死死抓着潮湿的地面。行到半路的时候，一抬头，突然觉得十三娘有些不对劲。
像是已经拉好的弓箭，突然被收了势。
十三娘拼命眨了眨眼，像是困的不行，眼睛快睁不开了，继而身子也开始抽搐，崔玉容呼吸急促，她突然明白了哪里不对。
——十三娘第一次进吴宫时就是这样的，看上去失魂落魄。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十三娘再睁开眼时，眼神和先前的和善完全不一样了，她施施然往前，弯下腰捏起崔玉容的下巴：“把我捆起来。”
崔玉容脸色煞白，眼神慢慢黯淡下来，目光落在殿内的绳索上。
————
十三娘是被人晃醒的。
站在她面前的又是变成了梅娘的崔玉容。
梅娘偏了偏头，细长的手指尖拂过十三娘的下巴，重一点就会划出血痕：“你好大的胆子，敢来耍我！”
十三娘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朝梅娘笑了笑：“这话我可听不懂了，你让送琴，我乖乖的把琴送过来，你让找云柔的半具尸骨，我也听你的了，你要杀了我，我总不能还乖乖的让你杀了我？”
梅娘闻言眼神一冷，啪的一掌掼过十三娘的脸，从耳边到下巴，震的她的耳朵发鸣。
梅娘对十三娘冷笑：“花言巧语！”说完眼里聚起不解的光，复又问十三娘：“才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后来就变了呢？”
她自己根本分不清是哪里出了错，一下同盟就变成了仇敌。难怪妫苇时常说她竖子不可教也，莫不是她是真的蠢笨？
十三娘偏过头，发丝绕在嘴里，她啐了一口，转过头盯着梅娘：“想知道何时吗？”见梅娘皱起眉，她反而又冷笑了一声：“做你的梦吧。”
梅娘半坐在十三娘面前，本来平静的脸突然暴怒，她一把揪起十三娘的头发猛地往上一提，十三娘头皮发炸疼的皱眉，梅娘见状，声音反而变得温柔婉转：“我问你的话听见没？给我老老实实答话！”
十三娘顺着崔玉容手的方向抬了抬头，她看着梅娘，吞了口口水：“你知道又怎么样呢？”
梅娘神色忽然有些慌张，十三娘此刻方才有些明白过来，她在害怕，绕这么多弯不敢直问，是怕她真的知道了什么。
若说十三娘下山后学到什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倒算一桩，她和司马芜倾盖之交一片赤诚，遇到林一景则又会做忘年之交偶然玩笑，到李小刀则又是连哄带骗指着明路，此刻对面是梅娘，看似心狠手辣，可又不大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像是那种冲锋陷阵的无脑先锋。
等等，先锋？还有梅娘第一次发怒，是自己说了什么来着？
十三娘摸到一点门路，歪了歪脑袋，挣了挣手后的绳索：“我先问你一桩事，咱们互相透个底如何？”
梅娘掩了异色，从齿缝里滚出几个字：“你先说。”
十三娘点了点头，她总得喂点饵：“你说云娘子的名字叫做云柔是吧？”
梅娘不明所以，颔首道是，十三娘嗯了一声：“其实不算你的错，只不过我刚好见过阿柔，她说她是剥皮案死的第一个人，你们两个，肯定有一个在说谎。”
“你怎么知道你说的阿柔就是云柔？”梅娘颇是不服气。
“到你说了，”十三娘不答梅娘的话，抬起眸子柔柔看着她：“我这第一桩事，你怎么害死云柔的？”
谁知梅娘闻言瞳孔剧烈收缩，她指着十三娘，尖着嗓子凄厉道：“我害死她？！我被她害得差点魂飞魄散，你怎么敢说我害死她！”
十三娘被她陡然提高的嗓音吓了一跳，她心内一沉：“我猜你是山里的精怪，那么云柔，到底是谁？”
问人是谁，无外乎自身和背景，见梅娘仍怒不可遏，双唇止不住的翕合，十三娘平缓了语气引她：“有什么本事？从何处来？”
在十三娘的注视下，梅娘点了点头：“听高太监说，从东海过来的，叫…”她想了会，终于想起来了：“云山，从云山来。”
“东海之滨离吴宫百里，她来吴宫所为何事？”十三娘说话愈加和缓，一步步问梅娘。
梅娘听到这里竟然抖了一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眼里涌现出恨意：“来抓我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人活着是活着，我们活着就得被抓被杀？”
她说完这话，竟然见到十三娘点了点头，六界分治，人鬼不两立，可此刻十三娘竟然觉得她是对的，梅娘忍不住开了话匣子：“你也觉得我是对的，我在吴宫只是看骨守琴……”
从未做过坏事啊，这后半句话吞在口中，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说了什么。
十三娘扣在后头的手忍不住发抖，她第一次觉得梅娘可怕。
殿内帷幔边上竖着宫灯，亮着微弱的烛火，可十三娘能看清梅娘眼底涌出的杀意。
有件事，她谁也没说。
和头次进吴宫不同的是，这次她竟然可以和草木再说话了。
她看见梅娘冲自己露了个诡异的笑：“你自己问的。”
十三娘低声重复道：“你看骨守琴……”
崔玉容看着她，忽然咯咯笑了出来：“你果然听到了啊。”
她找到了答案，心里不如开始时那么慌了，侧首盯着十三娘：“你还知道什么？”
院里栽着芭蕉树，夜雨打在绿油油的蕉叶上，下边汇成一条细流，顺着庭院无序嘈杂的往外边争先恐后地流出去。
十三娘咬牙，让自己先冷静下来：“你还能附身是不是？”
梅娘点点头，反问十三娘：“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让我附身吗？”
“心里有恶的人，有所求的人。”梅娘边说边笑，脸微微仰起，“你要死了，死前不如和我说说，怎么你就不行？”
她之前自然是见过十三娘的，在十三娘第一次在宫墙附近徘徊的时候。是她附上了十三娘的身，带她到了崔玉容素日歇息的地方。
有一件事，十三娘和司马芜都猜错了，崔玉容不知梅娘的存在，可梅娘，却时时刻刻都在吴宫里面。
她赫然把这里当成自己的领土，目之所及，入宫所物，皆为她所有。
崔玉容是她的猎物，十三娘也是。
十三娘心里一顿，天边泛着似明似暗的光：“这话怎么说？附了我的身，画人像，开地坑不都是你干的吗？”
就连刚刚，她大脑一片空白，醒后双手已经被绑在一起，说到底不过是梅娘上了她的身。
梅娘摇摇头，瓮声瓮气举了个例子：“你看我现在这副身子，用一年都不会出错，可是你，只要一会的功夫就被踢出去。”她说到这里又怒气冲冲，拿手指戳着十三娘的脑门：“我不讨厌你，原本也不想杀你，可这会不行了。”
十三娘被她戳的脸疼，说话倒还轻声细语：“不如等我替你找到尸骨再算账如何？你一个人…”
话音未落，梅娘用崔玉容的那张美目慢悠悠朝十三娘望了过来：“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又在哄我啊。”
这话一说完，她顺手拿起边上的一把匕首直直扑了过来。
十三娘等的就是这一刻！不知是谁绑的她，看似死结挣不开，其实里边藏了活路，十三娘把绳索横扫梅娘的眼，她本就被自己打折了一条胳膊，此刻下意识伸手挡眼，十三娘看准时机，投石觑准了右边墙角的宫灯，哧啦一声，经年的帷幔干燥易燃，殿内顷刻之间便被橙红色的火照亮。
梅娘再睁眼时，便听到声后噼里啪啦的火苗跳动的声音，十三娘已抱猫跳到院门，临了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得意的笑。
像是来了一阵风，院内芭蕉呼呼作响，地上雨水顺着树身汇合，空中万叶相交，生出一道屏障。
“给我追！”梅娘气急攻心，手朝身后狠狠一挥。
十三娘才跑百丈远，便听到身后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回头，瞥到的一瞬间头皮发麻，抬脚拼命乱跑。
原本以为只是一殿之内藏有活尸，可此刻，从四面八方都传了声响过来，一个个原本藏在黑夜里的活尸一瞬间都被激活，他们僵硬着身躯往外奔走，一开始时四肢不调，到后面嘴里开始发出嗬嗬声，停滞片刻之后抬头看天，空荡荡的眼眶里招子乱动，随后四肢被打通，一群一群像疯了的无头苍蝇狂奔。
就在此时，怀里传来轻微的叫声。
十三娘不做停留，仍然拔腿就跑。抱猫的手臂却微微发抖，她听到怀里喘息声厚重，僵着手低头看了一眼。
怀里的生物也停了喘息声，抬头看她。
风声撕扯十三娘的喉咙，她生怕自己跑的太狠会咳出血，忍着痒意吞了口口水。
身后只觉似海浪涌来，潮水下一刻就要湿了脚跟。
来不及了！十三娘心如擂鼓猛震，她盯着黑猫的眼睛，压低声音急急说道：“我等会把你放在后山，把人引走后，你去叫阿柔来梦中见我，我有事问她！务必相见！”
她绕过山石，才放下黑猫，后边又有几个人声往这边赶，远处有冒出檐角的宫殿，十三娘不做他想，抬脚就往那边狂奔而去。
————
哐铛一声，木头做的门被她一推往后一震，几乎要散架，十三娘扶着门边站起，胸口闷的发慌，一下一下喘着粗气。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长长的宫道里发出咚咚的回音。
十三娘丝丝贴在墙上，冷汗顺着额头滴了下来。
门前探出了一张脸，一张明显不是活人的脸。活尸看见十三娘，见骨的嘴角裂开，他要喊人了。
十三娘一个箭步转身，身形快如风过，再一抬手，刀光一闪，哐铛一声，不再圆润的人头顺着雨水在地上打了几个圈，停了下来。
黑洞洞的眼睛朝上，似乎在看天。
追过来的只有这一个，按目前来看，吴宫里这样的活死人不知道藏了多少，十三娘焦头烂额，而在此刻，身后屋内缓缓亮起了一盏灯。
十三娘慌乱之下转过身，目光所及竟是个肤色雪白的妙龄女子，歪歪斜斜坐在屋内的一张乌木椅上，黑发散在身前，衣衫已经分不清颜色，暗黄的灯光下，一下竟分不清是人是鬼。
“杀不完的。”那个女子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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