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弦将手语弹鸣筝
杏花满天飞，看得我直迷了眼，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七哥可算来了，爷他们几个盼了你许久呢。”
“方才有点事耽搁了，我等会儿一定舍命陪君子，弟妹千万不要吝惜美酒！”
“爷还说，这回一定得想个法子灌醉你。”
“老八和老十肯定在书房，我且去瞧瞧。”他走时朝我的方向看了看。
不久开始传晚膳，几位阿哥聚在书房畅谈经纶，女眷们围坐于石桌分享趣事。午正左右，众位阿哥齐齐来到庭院。
西三所外骤然几声鞭响，之后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皇上驾到！”
众阿哥踱步至大门，拂袖请安。
“子臣恭请汗阿玛圣安！恭请贵妃娘娘，惠妃娘娘金安！”
初见天颜，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都平身吧。”一个浑厚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仿照其他奴才依规矩行事，虽只片刻却已汗湿后背，微一抬眸，一个身着明黄色缂丝龙纹常服的高大男子步履矫健地进入视线。
皇上身后还有两位光鲜亮丽的妃嫔，一位是裕贵妃，上次有幸在宫后苑遇见，另外一位不曾见过，颇具倾容之貌，举手投足尽显优雅，声音极是柔和。
“转眼间八阿哥就年满二十了。”
“让额涅大老远赶来，都是儿子的不是。”八阿哥上前搀住惠妃。
原来是八阿哥的额涅，怪不得！
“你的生辰，我岂能不来？”惠妃轻拍八阿哥的手背，回头对皇上一笑，“皇上，妾身很是好奇这孩子都准备了些什么。”
皇上点头笑道：“每次要数老八别有新意，我倒要看看他今年又有什么花样。”
“子臣能有什么新意，承蒙汗阿玛厚爱。”
皇上携两位娘娘进入庭院，此时宴席已布置妥当，谈不上华贵，然却极尽风雅。
五张青石席环绕于中央低台，呈以杏花状，北阶上设三座，两席列于正中宝座之下。每张席前摆放有一个青花瓶，里面装满刚刚摘下还沾了水珠的杏花枝。
远远望去，淡雅的粉白色摇曳风中，与后方的几株杏花遥相辉映。
八阿哥带引皇上和娘娘入席，其他阿哥也一一就坐。宴席开始，低台上几位乐师弹奏助兴，丝竹管弦间，几位阿哥畅叙幽情。
七阿哥坐在十阿哥对面，我只消一抬头便能和他来场猝不及防的对视，但我忍着不去瞧他，只把目光瞥向右边，无意间觉察到八阿哥若有所思的眼神。我对他一笑，他点点头，随即回头行酒去了。
就在这时，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面生得很。
“请问你是？”
“我家福晋听闻你的糕点手艺不错，想请你过去帮个忙。”
和掌事的打好招呼，我跟着小太监来到厨房。听里面的宫女说，皇上突然想吃新奇的甜点，大家伙想了半天仍是没个主意。
我灵光一闪，跑到掌事耳边说了几句，她半是不解地质疑我。
也是，你们又没吃过双皮奶，理解不了我们现代人的小幸福。
还好以前有过实战经验，所以我并不担心口感问题。
样品一出，我端给掌事品尝，很快得到意料的答复。
获得首肯，我开始马不停蹄地制作正品，这一回还给双皮奶添加了其他配料。
看着宫女们一个个往外端我的诚意之作，自豪感油然而生。
如我所料，皇上他老人家很喜欢这道甜品，几位阿哥也连连称赞。看样子不用过多久，皇宫便将面临一场全新的饮品文化风潮。
甜品一关已过，我原本可以拍屁股走人，可见她们在厨房忙上忙下，便发了善心主动留下来帮她们整理用具。等忙活完了出来一看，哪还有皇上他们的影子，整个庭院只剩几个清扫的下人，还有那纷纷而落的白杏花。
“姑娘请留步。”
“什么事？”
“我是八爷跟前的小随子，福晋想让你帮忙挑点好的桃花瓣用作食材，还请姑娘随我去趟绛雪轩。”
小随子引我来到绛雪轩的一间抱厦，交代我道：“今儿摘的桃花都已经放在书案上，你选好后放进碧纱橱前的玲珑罐里就是。”
绕过琉璃屏风，一片桃红映入眼底。我小心地把桃花逐一展开，就着窗外依稀的阳光认真挑选，一大片桃花，精选后可用作食材的少之又少。
完美地结束任务后，我并没急着离开，而是留在房里四处参观。
屏风之后摆着一把古筝，红木质地，上乘马尾，饰以青竹，轻轻拨动，音色清脆圆润。
“你懂古筝？”
差点被吓得灵魂出窍，我转身行礼道：“奴才迟早会被八爷您吓出毛病来。”
他一笑置之，试探地道：“你可以试试。”
“奴才只是瞅着这把古筝极为精致，不敢乱动。”我连忙装糊涂傻笑。
“看你的手法，不像是什么也不懂。试试吧，帮我看看古筝的音质如何。”
我难为情地看向八阿哥，他走近几步，命我坐到古筝前。
迫不得已，我佯装毫无章法地弹拨古筝，几轮过后答道：“奴才觉着这古筝甚好。”
“高山流水，会吗？”
“奴才哪懂——”
我推辞的话还没说出口，八阿哥便拿起紫玉笛顾自吹了起来。
我自幼学筝，已练有好几年，虽然高中以后很少再碰古筝，但基本的手法还是记忆犹新。深吸一口气，听准八阿哥的曲调，我选了个音点和了上去。
我向来憧憬小说里琴箫合奏的场景，万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主角。八阿哥的笛声宛转悠扬，我努力和上他的旋律，虽不说天籁之音，倒也算得上悦耳清心。
一曲终了，手心早溢出了汗，我起身歉道：“奴才献丑，让八爷见笑了。”
八阿哥放下玉笛，点评道：“有些生疏，却也是好的。”
“奴才雕虫小技入不了八爷您的耳。”
“妄自菲薄可不是什么好事。”八阿哥从书桌上拿起几瓣桃花，轻声一笑，“哪日得了空，记得给我做盘桃花糕。”
如此时刻，我从袖里拿出一个翠色琉璃瓶，由衷贺道：“八爷生辰快乐！”
他接过琉璃瓶，仔细打量了一番，眉眼间并无不悦。
“贺礼倒是别致，似乎动了点脑筋。”
这琉璃瓶是我从侧福晋那里讨赏得来，样式自然不差，只是这里面折的星星却不敢保证质量，毕竟我不是个手巧的孩子。
“既是你的一份心意，我便收下了，下回不许张扬。”
“谢谢八爷不嫌弃，八爷的桃花糕，奴才明日便送来。”我心情怡悦地直点头。
第二日，我端了新鲜出炉的桃花糕笑逐颜开地来到西三所。
院内站了好几个人，叽叽喳喳地也不知在聊些什么，我走过去问她们：“我是奉十爷之命过来送点心的，请问八爷在吗？”
有个小宫女回道：“爷在书房。”
我经人指路后来到书房，小随子守在门外，见了我开门道：“你来了，爷在里面。”
我放轻步子走进书房，八阿哥正站在书桌前泼墨作画。那竿竿翠竹在他的笔下生出清雅脱俗之感，一如他在我心里的印象。
“画得如何？”
“画如其人，人如其画。”我把桃花糕端上书桌一角，认真地回答。
“我不敢和竹相比。”他抬头看我一眼，嘴角蕴了几许笑意。
留意到桌角的桃花糕，他浅淡一笑：“果然别致，和宫里的比清爽不少。”
“八爷过奖了，奴才的手艺不及宫里的大厨。”
他另开话题，缓缓道：“这些日子，你怕是要谨言慎行了。”
身在皇宫，哪一天不是谨言慎行？
走出书房，我犹在回味八阿哥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并非那种无事多嘴之人，此番嘱咐只怕用意不浅。起初我尚还百思不得其解，在经过庭院后了然一切。
原来是因为昨日之事。
“听说昨日宫后苑有人在吹笛弹琴。”
“你们知道那是谁吗，听说好像是咱们爷！”
不敢再听那些宫女的细声谈论，我面色苍白，加快步子奔回东四所。流言现下如何，会被传成怎样，我实在无法想象。真的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经过一日的焦躁不安，我从溶月口中得知流言的最新版本，是八阿哥和侧福晋笛筝合奏。
终还是连累了八阿哥。尽管这事并未栽到我头上，可要让侧福晋替我背锅，我心里实是过意不去。还好此事已然了结，八阿哥的恩情，我只能日后慢慢偿还。
然而老天并不想轻易放过我。
两三天后，有个面生的太监来找我。
“我是永寿宫的蔡公公。”
陌生之人大多来者不善，我呵呵笑道：“公公好。”
“惠主子想见你一面。”
克制住跳动的忐忑，我礼貌地一笑：“劳烦公公带路。”
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去北五所以外的地方，而且还是娘娘的寝宫，不安之余，却有好奇和兴奋。
永寿宫坐落于西六宫东南角，距离乾清宫近，这样一来得走上好一会儿。
站在永寿宫后殿廊下，我才开始心跳加速，进去时惠妃正斜倚在炕上打盹。
“奴才东四所檀溦恭请娘娘金安。”我谨慎地开口。
惠妃徐徐眯开眼，见到我后面容有丝诧然。
“你过来吧。”
我蹲到脚踏前，低下头去。
“你可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何事？”
“奴才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她拿起桌上的茶盏微微一抿，轻问：“那日是你在宫后苑吧？”
是福是祸还未可知，诚实或许才是眼下最好的自救办法。
“娘娘恕罪，那日的确是奴才在——”
“八阿哥的性子我最是清楚，他既准你做，便自有他的道理。”惠妃打断我说话，转而问，“我叫你来一是确定猜想，二是想知道八阿哥对你是什么态度。”
“八爷不过是见奴才可怜，奴才断不敢起这样的坏心，奴才不敢坏了八爷和娘娘的名声。”我急不择言地回答。
“瞧把你给紧张的，你们二人若是真心喜欢，我不会反对，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
见惠妃没有动怒，我缓和了语气俯身请罪：“奴才方才有失分寸，还请娘娘恕罪。”
“宫里不比其他地方，人多嘴杂，凡事都得小心，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多谢娘娘宽宏大量，奴才受教，日后绝不再犯！”
她略一扬手示意退下，我福了身迅即离开，直到走下寝殿台阶才收住脚风，勉强扶稳了旁边的栏杆大口喘气。
好险！还好惠妃性子温和，又通情达理，倘若是个刻薄人，此刻我只怕业已归西。
凭借着依稀记得的路线，我缓慢走回东四所，人如同得了魔怔一般，久久也未从惶恐之中脱离。
快到三月下旬，我才渐渐从惊恐中缓过神来。趁着休息的空档，我回房练习写字，怕自己闷得慌，便半打开房门感受暖意春风。
东风好作阳和使，逢草逢花报发生。
刚写完阳字，便有一只手顺手拿过我的毛笔，在纸上别处写下好字。
“好字应该这样写。”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其好字龙飞凤舞，反观我的字端正有余却少了灵动。
“多谢七爷赐教，奴才受益了。”我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你还在生我气？”
见他笑容勉强，我好不容易狠下的心开始动摇。
“七爷今日来是有什么事？”下意识地，我放轻语气。
他自知没趣地道：“来找老十，路过你这儿便来看看。”
“以后还请七爷尽量不要来这里，奴才不好办。”
“之前你说要一本我的字好临摹，这是我照着宋词写的，你以后可以拿着练习。”把书册放到桌上，他神色黯然地道，“以后我不会来了，你照顾好自己。”
见他情绪低落，我从实说来：“这段时间奴才确实是生七爷的气。”
抬眸注视我，他眼神专注，示意我往下说。
“奴才对七爷一直心怀感激，但上次七爷对奴才所做之事实为奴才所不齿。奴才自知身份卑贱，于七爷而言，不过是可以任人随意践踏的蝼蚁。”
不顾身份，我抬头直视他，郑重其事地道：“正因为奴才铭记七爷的恩情，奴才此番才难以接受七爷的所作所为。”
“那日原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没能控制住情绪。”
“奴才并无任何逾矩之事，不明白七爷为何控制不了情绪。”
握住我的双肩，他极尽轻柔地道：“如果我说我对你别有企图呢？”
思绪再次被他打乱，我安静地凝望他，几乎被他眸子里蓄满的温情淹没。
“七爷只怕又是在开奴才玩笑了。”站开几步远，我脸红耳赤。
向我走近，他轻笑着说：“是不是开玩笑，你等等看不就知道了？”
头脑混沌得厉害，我被他搅得心神不定，始终在思考他方才说的话。
“以后你能不能不要像现在这样叫我？”
我一脸茫然地问他：“那七爷希望奴才怎样称呼？”
“你我如何？”
“奴才只求在宫里平安熬到出宫，还请七爷放过奴才。”
“这是命令，你不得不从。”他仍是斩钉截铁。
“奴才明白，还请七爷日后不要再提让奴才僭越之事。”迟疑片刻，我终是败下阵来。
“我刚说的你便忘了？”
“你放心，我不敢忘。”我别扭地说出口。
他满意地点头问：“你练字的事，没有人知道吧？”
“我每日都是私下里练字，从未让人看见过。”
“我相信你足够细心，不过还是给你提个醒。”
“爷，该去十爷那儿了。”门外小语子道。
“你快去吧，别让十爷等急了。”
他星目微眯，好笑道：“我看你说的溜得很，也不需要我提醒了。”
正要转身时他却又停下，抬手抹去我脸上不小心沾的墨点，轻叹着道：“不知道以后还要为你操多少心。”
某些情感正在不经意间细微改变，我赧然地别开脸，小声道：“小心脏了手，快去吧。”
“那我先走了，好好练字。”对我一笑，他扬长而去。
待平定好心绪，我急忙来到茶房，若有所思地端了茶盏走进厅堂。
一进去留意到十阿哥玩味的眼神，只听他戏谑七阿哥：“以前也没见七哥常来东四所，如今倒是越来越勤了，七哥快说是何原因？”
七阿哥瞥我一眼，扬眉笑道：“你居然打趣到我头上了。”
没把他们的玩笑话放在心上，我俯身上完茶后退下。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即便我头脑发热存了这么个荒唐的念头，也终不过是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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