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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蒲草磐石


敬茗楼雅间内,清淡的茶香随风弥散,我独坐在窗台前,观察着楼下行色匆匆的路人。

        山谷道人有一句词写道,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茶的美味,我直到古代才略有体会。独坐时品一杯茶,可以舒心静性,暂时远离凡尘俗事的扰乱。

        “你倒是喜欢上这里了。”凌晞箭步如飞地赶到。

        我侧身冲他一笑:“给你点了普洱茶,你常喝庐山云雾,今天换换口味。”

        “你身体不如我,平时要少喝茶,茶大多性寒。”他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体贴。

        “咱俩指不定谁活得久呢,你不要假借男女之别欺负我。”

        “我可不敢,若是我欺负你,保不准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都要出动围攻我了。”他拱起手来,玩味大起地求饶,“还请姑娘饶了我!”

        轻品一口茶,我礼尚往来地回道:“凌公子一表人才,拜倒在你白衫底下的闺秀碧玉才是多的去了。”

        “若非心中所愿,再多也是虚无。”他淡笑地注视着我,眼底的柔情若有若无。

        我瞥开目光,转而打趣他:“你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家室,凌大人难道不担心?”

        “有个大哥在上面顶着,我的压力小了不少。”他突地大叹一声,半玩笑道,“经你一提,这件大事也是时候该解决了。”

        “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笑着望向窗外。

        “要不,我娶了你如何?”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瞬间呛住,双颊泛红。

        他这是在开什么世纪玩笑!

        故意瞪他一眼以掩饰局促,我调整好心态回道:“说的什么混话,也不嫌丢人。”

        并不是我太过敏感,而是在外人看来,我和他的关系绝对没有无关风月这么简单。我对他坦坦荡荡,而他如何对我尚不可知。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凌晞大笑道:“不过是说个玩笑话,你竟还当真。”

        有时候玩笑话听得多了,人会慢慢失去辨别真伪的能力,以至于最后不知道是该相信还是怀疑。

        “偏你喜欢捉弄我。”我忍不住骂他一句。

        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严肃地问:“你对七阿哥是什么感情?”

        第一次听他直截了当地问起有关佑礼的事,仅凭这份直率,他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我很谢谢他。”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怎么说?”

        感谢他曾出现在我的世界,给予我温暖,让我懂得勇敢,学会珍惜。

        这或许便是老天特意安排这一出戏的缘故。来古代以前,我十六年的人生平淡无奇,苍白无力到写不出自己的剧本,只能沦为他人的观众。而现在不一样,佑礼曾出现过,他点亮了我空白的岁月。

        收回飘散的思绪,我一声慨叹:“因为他教会了我许多。”

        凌晞稍作点头,不再多问。

        这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他不好奇别人的私事,自交往以来,他从未问过我和佑礼是怎样认识之类的问题,我把这理解为一种尊重。

        “你每日这么无所事事,可以吗?”

        他时常与我见面,生活未免也随意自在了些。

        他不以为然地笑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正经的很。”

        其实有不少官家子弟表面背地两套行事,庆幸地,他朝向我的是真实自然的一面。

        我夹起一块茶叶酥细细品尝,抬头看向凌晞,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端详我。

        “凌公子是第一次见我么,如此仔细。”我放下竹箸,好笑道。

        他欲言又止,终还是问出了口:“你可做好了决定?”

        “什么决定?”

        “你和七阿哥。”他目光清亮地问。

        意欲端起茶盏的右手滞在半空,片晌,我收回手摇摇头道:“说实在的,还没什么打算。”

        他舒了口气,悠闲地笑问:“那我还有机会了?”

        原本带点严肃的话题,被他这一问气氛剧变,我扶额一笑:“你还真是会见缝插针。”

        “不开玩笑了。”他收起笑脸,再一次问,“说真的,你难道没有想法?”

        我该有怎样的想法,才不会伤害他人,全身而退。

        “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去做。”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

        回到月下阁,我思虑许久,逐渐明白了一些事。

        凌晞的话不是儿戏,他是认真的,只不过那股认真不露痕迹地隐藏在他看似随意的外表下,旁人无法轻易窥见。当局者迷,这段时间的相处里,他对我的照拂关切,我皆从中有所留意,只是未曾向他道明。

        佑礼如滔滔江水,声势浩大,速战速决。凌晞他不同,他宛若山间的细水长流,清润无声,如影随形。因此一个这样好的男儿,我不能接受只能后退。相比风月,他之于我,更像是一个贴心知己。

        至于佑礼,想见又不敢相见,我很矛盾,也很彷徨。

        起身来到书桌前,翻开盛放字卷的木箱,我一时间感慨万千。

        这一张张字,一句句词,如日落时的退潮显然地表露出我从未提起的想念。之前写的时候不曾感觉,现在一看才恍然发觉,他在我心里的位置远比我想象地深入,只要稍一牵动,痛楚便会撕心裂肺。

        信手一曲幽兰,我陶醉在筝曲的绝妙意境之中,心性愈发通透。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这便是我的答案。

        好不容易确定心意,可佑礼这几日没再来过月下阁。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当你万般挣扎终于鼓起勇气迈出关键的一步时,那个人却已渐行渐远离你不见。

        罢了,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已是三月十七,上午我闲暇无事出门透了会儿气,回来吃过午饭躺在院落里晒太阳。日光斜照,海棠迎风盛开,我微合着眼,惬意地享受这一场静谧的日光浴。

        “好久不见。”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我回头看去,意外看到一位故人。

        我站起身莞尔一笑:“好久不见,贝勒爷。”

        他倒是没什么变化,眉眼温和,依旧如青松挺拔。

        “为何改了名字?”

        “没有了以前的身份,换个名字生活更为方便。”

        “若唯,总归是没有脱离你的原名。”他嘴角噙笑。

        四阿哥不是闲得无聊随便叙旧的人,他此番找我定是有要紧事。

        “不知贝勒爷找奴才所为何事?”

        他没有径直回答,另道:“这里不是皇宫,你已不是宫女,无须再自称奴才。”

        “贝勒爷说的是,檀溦记住了。”

        “七弟——”他轻淡地道出来意,“你随我去一趟。”

        总算有佑礼的消息了。

        四贝勒府。

        来不及欣赏四阿哥古色古香的府邸,我着急地跟随他来到旁院的一间厢房,他驻足在门边,点头示意我进去。

        虽然不知道佑礼为何会在贝勒府,但依照他执拗的性子,他断然不会向四阿哥主动提及,是四阿哥自己有所察觉想办法来找的我。

        他真的有心了。

        “贝勒爷,谢谢您。”

        他略摇头道:“举手之劳。”

        目送四阿哥离开,我放轻步子进入房间,甫一抬头看见佑礼正坐在明窗下饮酒。

        这坏毛病真是怎么也改不了!

        几步走上去抢下酒壶,我高声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多喝酒,怎么就是不听!”

        他抬头看我一眼,带了几分醉意地耍起脾气:“要你管我,我做什么事与你何干?”

        看来得用哄小孩的办法对付他。

        我从后面抱住他的上身,偷笑着反问:“这样是不是就不算毫无干系了?”

        他惊讶地回头看来,眼眸里燃起几点光亮。

        这办法还真是屡试不爽。

        “需要我道歉吗?”

        我对他嫣然一笑,凑近他的脸颊轻轻一吻。

        “这个补偿够不够?”

        “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搞不懂你了。”佑礼被我的袭吻弄得不知所措,竟害起羞来。

        “堂堂七爷也会有害羞的时候?”我掐了掐他的脸颊。

        他脸红得愈发厉害,嘴却丝毫不饶人。

        “你在别的男人面前也这般放肆?”

        我举止从未如此轻浮过,方才那样确是放肆了些。

        急着别开脸,我吞吞吐吐地解释:“哪里放肆了……你何时见我在别的——”

        他伸手把我拉入怀里,我身子向前一倾,整个人几乎就要倒在他身上。又听见他一声坏笑,还没有所反应人已被他打横抱起,眨眼间坐在了他腿上。

        始料未及这突变的局势,我顶着通红的脸难为情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你离别的男人可有这么近过?”他像盯猎物般凝视着我。

        不该挑起他的战斗欲的,我自食苦果地小声道:“没有,你是第一个。”

        听到满意的答复,他放声大笑,眸里闪过一丝促狭。

        “那我岂不是很幸运?”他用力抱紧我,难掩兴奋。

        我窝在他坚实的怀抱里,羞涩地回应:“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这次是你主动回到我身边的,所以还不够。”他瞥我一眼。

        困惑过后,我恍然大悟道:“得寸进尺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得寸进尺怎么了,是你说要补偿我的。”他畅快地一笑,丝毫不介意我给他扣下罪名。

        伸出右手攀住他的侧脸,我心跳加速地凑上去覆住他冰凉的唇瓣。他见我如此大胆主动,欣喜若狂地按住我的后脑加紧进攻,即刻便成功夺回主动权。

        痴缠之时,我骤然记起一事停了下来。

        他意犹未尽地瘪起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向我抱怨:“你怎么了?”

        我轻咳一声:“我们现在在哪儿?”

        “四哥府上啊。”

        “你就这么不分场合?”我翻了他个白眼。

        他讨骂地笑道:“那咱们换个地方继续?”

        我拿手肘推了推他,警告道:“你的态度很不端正,不懂见好就收?”

        他嗷嗷叫了两声,好脸色地讨饶:“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不正经!”我推开他起身往外走去。

        走出厢房,见四阿哥正站在庭院的梧桐树下,我如同干了坏事的孩子被人看穿了心思般,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佑礼走到我身边,朗声一笑:“今日可要多谢四哥府上的好酒了。”

        “那是七弟不嫌弃我府里的酒。”四阿哥淡淡一笑。

        “那七弟先告辞了。”佑礼抬手作揖。

        四阿哥略作点头,转身踱步而去。

        和佑礼重归于好,使我的生活随之恢复了往日的恬静舒坦。他那日走之前,郑重其辞地问我,如果不是他,我会不会选择凌晞。当时我笑着摇了摇头,并未过多回应。先来后到,向来是这个世界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段日子佑礼忙于朝政,不得空来见我。我惦记他的饮食起居,却又无法与他联系,好在前日他派人送来字条报平安,否则我只怕寝食难安的很。

        今日送来的纸条上,“磐石无转移”一行字清晰有力。回房另取一张纸写下“蒲草韧如丝”,我把两张字条收入木箱,以作二人感情的见证。

        以前倾城还在月下阁的时候,她总会抽空去寺庙烧香祈福,而我因为一些有的没的的原因未曾陪她去过,以致现在追悔莫及。如今想来,也是时候诚心诚意了。

        离月下阁最近的佛寺是崇福寺。崇福寺即是现代的法源寺,始建于唐朝,原名为悯忠寺,明朝正统二年更名为崇福寺,“法源寺”是清雍正皇帝赐名。

        崇福寺香火繁盛,人群熙攘。甫从山门进入,一片粉紫映入眼底。丁香成嶂,行走在狭长的古道,这悠悠丁香似要引领我回到那些兵荒马乱的年代。

        介于时间较为充裕,我决定把庙里的所有神明佛祖都祭拜一遍。

        大雄宝殿正中供奉的是“华严三圣”,即毗卢遮那佛、文殊菩萨、普贤菩萨。仰头注视其中威严的菩萨雕像,那一个个随父母祭拜菩萨祈求学业的场景不久浮现于脑海。

        圣明的菩萨啊,请您一定保佑我的父母,保佑他们在另一个时空健康安乐。

        大雄宝殿后是悯忠阁,悯忠高阁,去天一握。能亲身领略现代已不复存在的高阁壮景,实是此行之幸。

        绕过悯忠阁,净业堂前的巨大石钵有力地震撼着每一视觉神经。丁香随风飘落,调皮地钻入发梢,逃进衣袍,使我不由地伸出手去,意图留住丁香的美。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位面容慈祥的僧人向我行来。

        我忙敛声正色双手合十,恭敬地道:“阿弥陀佛。”

        僧人微微点头,声音洪亮地问:“施主喜爱的,乃是丁香本身?”

        佛家用语,以我的智商与心境根本无法参透,我窘态地一笑,胡乱回答:“世间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皆有定数。弟子喜欢的既是丁香,又非丁香。”

        想是我的话实在无厘头,僧人和蔼地笑道:“世间万物,变化无常,刹那生灭。若施主执着于一处,看到的便不是丁香的全貌了。”

        “师父所言极是。”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我敬重地问道,“请问师父的德号上下?”

        “贫僧上云下同。”云同师父拨动佛珠。

        “云同师父,弟子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师父见谅。”

        “无妨。施主,贫僧先行一步,告辞。”

        我低头感谢:“多谢师父提点,弟子定当谨心铭记。”

        送走僧人,在崇福寺随意用了些斋菜,又赏了片刻丁香,我们才原路返回。

        下至半山腰时,天边飘起几丝轻雨,细密绵长,没过多久雨势渐大。因雨伞备放在马车上,我们只好冒雨狼狈地赶下山。

        难忘细雨红泥寺,湿透春裘倚此花。

        回到马车上时,我全身近乎湿透。窗外,崇福寺似落入了风雨的魔网,随着雨雾氤氲若隐若现。此时一瓣丁香悄然从发间散落,我不顾衣衫尽湿,扑哧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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