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世事无常
十八阿哥的百日宴如约而至，皇宫上下处处洋溢着新生命带来的喜庆，连太后也高兴得不顾凤体从昌华园赶来参加宴会。今夜，蓝祁和她的孩子将成为全场的焦点，我虽想亲眼见证她的荣耀，可以现下的身份却是不能。
“在想什么呢。”画屏走到我身边，抬头仰望天际。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我和她成了亲近的朋友。
我摇摇头道：“胡乱想了些，你呢？”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窗外的灯火，良久后她一声苦笑：“也没别的，不过是一时间想起了家人。”
家人。除了他们，还有谁值得这无止境的想念？
“你想他们吗？”
“说不想，那是骗人的。”
我没劲地叹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转过头来笑道：“不是每个人都能过上你这样的日子，惜福吧。”
茫茫人海中的大多数淹没于日复一日的繁重劳作，沉默于永无止息的强取豪夺，而他们依然为了那份微薄的希望努力活着，做个平凡的星辰点亮黑暗。
知足常乐，惜福才是。
“你说的对，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倚上窗沿，呆呆地仰视夜空的繁星。漫漫长夜，有哪片天空是由我点亮的？
百日宴后，皇上开始安排出巡一事，听小德子透露，皇上此行预备西巡五台山。
“姐姐，你说皇上这次会带你去么？”小德子凑到我耳边问。
我敲他个爆栗，好心提醒：“你有这等闲工夫聊天，不如去和徐公公学点本领。”
他挠了挠头一笑：“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师傅嫌我粗笨。”
“好了好了，别贫嘴了，皇上应该快下朝了，还不快去准备？”
端茶进入东暖阁，见皇上阖眼躺在龙椅上休息，我蹑手蹑脚放下茶盏，退下时听到皇上的声音。
“你随我西巡吧。”
还真被小德子那家伙说中了。其实我私心并不希望皇上带我西巡，旅途劳顿不说，借机偷懒放个长假好好休息才是心中所想。
美梦破碎，我却还得佯装荣幸地谢恩：“奴才谢皇上恩典。”
“看起来你好像并不高兴？”
哪有哪有，您哪只眼瞧见我不高兴了，我开心得只差没飞上天！
“皇上冤枉奴才了，奴才高兴还来不及呢。”
“徐司明会告诉你具体事项，你早做准备吧。”
西巡最终定于八月二十六，随驾的仅有四、七两位阿哥。虽说是第一次陪皇上出行，又有佑礼间接作伴，可我并未表现出应有的兴奋，反而沉默寡言。反观皇上展现出极高的兴致，沿途除了召见官员和接驾人员，还顺带祭陵、视察水利。
一路慢行，等抵达菩萨顶时，时间已过去半个月。
菩萨顶坐落于灵鹫峰，佛字大照壁前的一百零八级石阶陡然耸入天穹，仿若悬挂在半空的天梯，通往圣洁的梵宫佛国。这一百零八级石阶极为讲究，据说只要踏完石阶便能忘却世间一百零八种烦恼。心诚则灵，但愿一百零八步过后人生平顺如意。
夜宿行宫，习惯了人多的我突然一个人睡在小房多少心生恐惧。阿弥陀佛，有佛光庇佑，任何妖魔鬼怪也无法近身！
还未天亮，生物钟自动鸣响。待服侍皇上用过早膳，我的“巡视”之旅就此开启。
蒸云浴日，爽气澄秋，东望明霞，如陂似镜。上望海峰，一轮红日于彼岸云端喷薄而出，壮丽绮美，叹为观止。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远眺宏伟奇景，皇上解开貂皮斗篷酣畅一吟，帝王的豪气干云登时淋漓彰显。
我曾有个想法，终有一日和爱的人执手登上山峰绝顶，红日为鉴，白云为证。
佑礼离我较远，日光下的他光彩夺人，散发着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概，这无疑让平庸的我愈发渺小。
皇上兴趣盎然地与两位阿哥博谈，我远远地观赏，犹若亲临一场思维盛宴。
中午简单休整片刻，队伍随后返回行宫，到时已是黄昏时分。皇上今日实是怡悦，本还打算叫佑礼来切磋棋艺，但因体力不支早早就寝。
刚过一更，窗外传来几声猫叫，开窗看去，哪是猫，分明是只大野兽！
“你还没睡呢？”
我瞪他一眼，打哈欠道：“你不也没睡，好端端地怎么来这里？”
他走近与我一窗之隔，闹脾气地问：“你居然都不想我？”
我假装思考了片刻，勉为其难地道：“有那么一点点吧。”说完还拿手一比，等好戏地偷看他。
他难得聪明地没有上当，用力一拍我的后脑勺，苦口婆心地教训我：“人活在世上，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口是心非，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才长记性？”
“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才长记性？”我鹦鹉学舌，嘚瑟地做起鬼脸。
他笑着指了指我，下一瞬竟然搂住我吻了下来。
“你发什么神经？”我慌忙推开他，紧张道。
他双手抱胸，坏笑道：“怎么，害怕了？”
“能不害怕吗，要是被人撞见，我可……”
我探出身子仔细打量四周，还好没有发现其他生物的踪影。
“这不正好？我可以借此良机向汗阿玛要了你。”
这人还真是会顺着竿子往上爬。
为了避免话题继续深入，我及时打住：“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明儿还要起早呢。”
他无辜地瞟我几眼，离去时委屈得像个受了伤的小媳妇儿。
皇上体谅我辛苦，第二日并未叫我随驾，我因而白得一个偷闲的工夫。
看惯了紫禁城高墙之上的天空，第一次感慨宫外的世界原有如此美。
远处层峦叠嶂，浓厚的云雾萦绕于山岚，近处大殿古朴庄重，飞檐下铃铛随风叮铃作响，似在诉说一段悠久的历史。院内古树林立，金黄色菊花如骄阳般怒放丛中，这一黄一绿完美地融合于五台灵地，教人不自觉静心虔诚。
突然好怀念以前和倾城吟诗抚琴的时光，潇洒自在，随意悠然，不必忍气吞声，不用担心受怕。即使以往百般美好，我既已做下决定，便要心无旁骛地坚持到底。就目前来看，我离目标又迈进了一步。
皇上直到傍晚才回到行宫，我端上备好的明前龙井送去，却见他面带愁容。
“皇上巡视一天想是累了，喝口茶歇息会儿吧。”
他哀愁地叹道：“佑禧怕是熬不过这几天了。”
“十八爷怎么了？”我缓住激烈的情绪。
“从前几日起一直高烧不退，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皇上平淡的语气里隐含忧虑。
“皇上勿要心急，有众位太医和婉嫔娘娘细心照顾，十八爷定会平安无事。”
由于十八阿哥病情紧急，皇上草草结束西巡回京。一回紫禁城，他径直赶往景仁宫看望。我担心蓝祁，却又只能干坐着着急，五脏六腑揪成一团。
好不容易等回消息，却是晴天霹雳——十八阿哥已于未初一刻夭折。
窗外一地秋叶枯落，触目凄凉。辛苦怀胎十月、抚养四月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好好疼爱便猝然离开人世，蓝祁心里的苦和痛该有多浓多深。
又是一个黄昏，皇上面容憔悴地回到乾清宫，似是半日间苍老数岁。他并不缺少子嗣，可他对十八阿哥的惜爱之情实不一般。
我放下茶盏悄然退下，此刻的皇上更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愈合伤痕。
“皇上怎么样了？”徐公公等在门外问。
我摇了摇头，叹道：“皇上对十八爷有几分疼爱，现在就有几分伤心。公公无须担忧，皇上过几日自然会好。”
皇上也许只要几天便能恢复，可蓝祁……我实在不敢想象。
如我猜想，皇上恢复极快，他是九五之尊，那个位子不容许他有过度的父爱。我心急蓝祁的状况，可又不能当面问皇上戳他伤口，只能私下询问徐公公。他知道我是从景仁宫出来的，因此替我格外留意蓝祁的最新动向。
蓝祁已经几日未进食，佟贵人和苏常在如何劝慰皆是无功，而皇上虽明知她近况堪忧，却又不忍相见，以免触动两人愁肠。如此下去，蓝祁迟早会挺不住的！
“皇上，奴才有一事相求。”
皇上抬起头道：“你说。”
“奴才能否去景仁宫见婉嫔娘娘一面？”
“替我好好安慰她，她应该很辛苦。”他放下毛笔，微微点头。
有皇上恩准，我急忙赶赴景仁宫，还未进寝殿便听见里面传来啜泣声。
一个面熟的宫女站在门外，见到我喜悦地道：“姑娘可算来了！”
反射弧仍在运转，我迟疑地问：“你是？”
“我是流景，原先是慎主子的侍女，姑娘应该有印象。”
“你如今在这里当差？”
流景一笑：“婉主子愿意收留奴才是奴才的福分，你快进去看看吧，主子这几日不是很好。”
我刚推开房门，脚边就噼里啪啦碎了一个花瓶，朝里间看，蓝祁双手颤抖地跪坐在地上。
“蓝祁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我疾快跑过去检查她的手有没有受伤，待确认无恙后放下心来。
她扑进我怀里，嚎啕大哭：“圆园……圆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拭去她脸颊的泪水，我柔声哄道：“孩子他去了一个很美好的地方，他在那里会开心的。”
“圆园……你说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如何安慰，便胡乱劝道：“你快别伤心了，孩子要是知道你这么难过，他在天上也不会开心的。”
灵鹊端来一碗热粥，我扶蓝祁坐好，低声再劝：“再怎么样，身体是自己的，你听话先把粥喝了好不好？”
她木然地看我一眼，陷入沉默。我拿她没办法，只得耐心地先哄她吃下第一口粥。她起先怎么也不肯，后来不知怎么想通了，乖乖喝完粥，坐到悠车边安静地发起呆。
我示意灵鹊退下，走到蓝祁身边，轻抚她的后背。
“每个孩子都是折翼掉落在凡间的天使，他被上天带走了，现在肯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开心地活着，他并不希望你因为他的消失而永远沉浸在痛苦和自责里。世上没有哪个孩子会怪自己的妈妈的。”
她拿起悠车里的拨浪鼓，轻声道：“你知道吗，孩子他最喜欢我摇拨浪鼓了，每次都会咯咯笑出声。”
“把这个拿走吧，免得睹物思人。”
“圆园，回去以后我不想要孩子了。”她认真地一叹。
凝望她沉静的侧颜，我一时无言以对，打心底支持她的选择。
“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的，这太痛苦了。”她顿了顿，“我承认我不够勇敢，所以我不敢再一次面对得而复失。”
“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苦难都要由我们女人承担，明明我们比男人弱小。”
“可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有些事情虽说往往身不由己，但没有几个人愿意去改变现状，你说是我们太懦弱，还是这个世界太残忍？”
那天下午，她和我聊了许多以前未曾谈论过的话题，从高中趣事到宫廷争斗，从生活喜好到人生规划。
老实说，我一度以为她性格憨厚，殊不知她背后隐藏着极深的感性与理性认识。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每个人都是两面派，我们外人看到的往往只是表象的一面，深层次的另一面需要借助某个契机翻阅。
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开始喜欢回忆过去。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来看我”，那一刻我紧张已久的心终于落定。其实她远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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