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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胭脂泪


默含办事让人放心。自那日起一连半月,除了照顾皇后,她几乎每日都来乾清宫向皇上请安。凡事总有个过程,刚开始只是短短数句话,到了后来她竟愿意花一下午的时间陪皇上游园散心。

        皇后得知公主与皇上父女情再续,高兴得对我是又褒奖又打赏。而皇上一解多年心结,心情愈发舒畅,顺理成章地想留默含多住一段时日。我原以为她会随便找个理由推辞,谁知竟也心甘情愿地答应了。太后听闻此讯极是欢喜,允了默含留在宫里长住。

        因皇后凤体已好,皇上吩咐内务府将默含的行李从承乾宫搬至碧溪阁。

        碧溪阁位于朝福宫花园,秀丽静谧,多有寻幽探胜之美。在默含移居之前,我找了个机会把其他几人的情况大致告诉了她,这样日后她也多个串门作伴的人,不至于寂寞难耐。

        在外人看来,有皇上皇后和婉嫔诸多靠山,我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如今宫里流言渐起,其中内容无一不是关乎我和默含。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我在宫里的地位怕是锦上添花。

        受此大流影响,有个人主动找到我。

        宝贵人像是特意在茶房外等我,一见面就语笑嫣然。

        “你有时间吗,我想你问你个问题。”

        本着好奇观望的态度,我忍下厌恶感好脾气地回道:“贵人有什么问题但凡直问,奴才如果知道一定回答。”

        “听闻二公主待你不错?”

        “二公主性子好,向来善待下人,对奴才自是如此。”

        “是么,那便是我听差了。”她伸手递来一样东西,耐人寻味地笑道,“这算是我送给你的歉礼,一点心意。”

        黄鼠狼拜年会安好心?

        我不情愿地收下,佯装感激地道:“奴才多谢贵人抬举,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你现在可是宫里的大红人,自然受得起。”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留下一个极美却毫无蛊惑力的背影。

        回到房间,我立刻把东西打开来看,见里面不过是副耳坠子,便转瞬放松了警觉。

        还好只是个饰品,若是送了我个别的届时出了岔子,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不够说。

        然而事情远没有我想的简单。

        天边晕散开一道绚丽的残阳,锦绣四月,蔷薇炽红似血,在黄琉璃瓦的映衬下,竟是触目惊心般凄凉。

        “啪!”

        仅回茶房换茶离开一小会儿,东暖阁内陡然传来一声厉响,我连忙跑进去一看,原来是茶盏碎了。

        在我准备上前收拾残碎时,徐公公抬手拦住我,暗示我注意皇上的脸色。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登时袭上心头,抬眸看去,皇上正面色铁青地站在书桌后,右手攥紧为拳。

        “去景仁宫!”

        我从未见皇上这般动怒,人已然吓傻在原地无法挪动。

        徐公公他们忙跟了上去,小柯子看我不对劲停下来问:“姐姐怎么了?”

        我抓住他的袖子,着急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景仁宫来人通传,说是婉主子流产了。”

        蓝祁流产了?

        如果只是单纯流产,想来皇上不会如此大怒,应该还有别的细节。

        “你还听到了什么?”

        小柯子摇摇头道:“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走出乾清宫,我一个不小心差点踏空跌倒在石阶下。心下早已乱成一锅粥,难过、担忧、焦虑如潮水迅疾涨涌而来,放眼远望,天边的夕阳绮丽而悲凉。

        皇上许久未回,我又无法私下获悉蓝祁的情况,人急闷得着实痛苦。

        将近戌时,皇上面容疲累地回来,也不喝茶,只是让众人退下独自待在东暖阁。小德子悄悄把我叫到一边,仔细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今日上午,皇后邀请后宫一众妃嫔于千秋亭共赏蔷薇,不料宝贵人意外摔跤,顺势绊倒了走在她前面的蓝祁,蓝祁因故不幸流产,而她的孩子好好地仍在腹中。令人气愤的是,她居然反咬一口,把此事怪罪到蓝祁头上,委屈地哭求皇后秉公处理。

        在我看来,她根本就不是不小心,而是刻意为之!虽然早就猜到她本性未移,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她竟如此咄咄相逼!

        东暖阁的烛火一直燃到子初三刻,我尝试地劝道:“皇上,夜深了,该休息了。”

        “我确实对不起她,可她为何要伤及孩子?”

        蓝祁到底是错付了真心。

        “皇上,现在事情真相尚不明了,一切还须从中调查,请皇上相信婉嫔娘娘,她是断不会拿孩子和皇上您置气的。”

        “我已叫皇后调查此事,但愿如你所言。”

        夜里我辗转反侧仍是没有睡意,心里放心不下蓝祁。上次的变故对她打击极大,好不容易放松心态愿意投入新的生活,却惨遭更深的伤害。所谓的好人好报,原不过是世人自欺欺人。

        然而我从未估料我竟也牵涉其中。

        第二日上午,我被皇后叫去承乾宫问话,殿内寂静无声,皇后神态疲然地端坐在凤座。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我叫你来是有些话想单独问你。”

        “奴才一定知无不言。”

        “雁罗。”

        屏风后的雁罗走来递给我一样东西,我左看右看怎么也记不起这东西在哪儿见过。

        “这是什么?”

        皇后俯下身凝视我,目光深究得像是要从我身上得知什么秘密。

        “你真的没有印象?”

        眼前的玉蝴蝶莹白通透,轻灵地似要翩然而飞,然任凭我如何回想,答案依旧不变。

        皇后打断我的思绪,扬声道:“叫琴扇进来。”

        琴扇好像是宝贵人的贴身侍女,莫非这件事也是她在作梗?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皇后体力不支地靠到椅背。

        琴扇侧头瞟我一眼,嘴角带了丝讪笑,不要脸地说出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这个耳坠是贵人赏给檀溦的,不知为何,那日在千秋亭被贵人无意间捡到。”

        我一声冷哼,坦然道:“琴扇所言不尽不实,还请皇后娘娘明察。”

        “我问你,这坠子是不是宝贵人赏的?”

        低头又打量几眼,脑海仍是一片模糊,我坦白地回答:“回皇后娘娘,奴才并不认得这个坠子。”

        “那这又是什么?”

        现在换我傻眼了,宝贵人送我的那对耳坠连带着匣子摆在我面前,里面恰巧缺了个坠子!

        来不及思考,我立即求道:“皇后娘娘圣明,奴才是被冤枉的!”

        “琴扇你退下。”

        待殿内无其他人,皇后转而平和地道:“我相信你的为人,不过你需要给我一个说法。”

        “某日宝贵人赏了奴才一对耳坠,奴才惶恐,便把耳坠放在盒子里收了起来,自此从未拿出来过,奴才也不知道那个坠子是怎么被宝贵人拿到手的。”

        皇后叹气道:“你先回去吧,我暂且信你。”

        走出承乾宫,人已是软了大半截。回宫后还未踏进房门,便见画屏行色匆匆地走来,说是玉簟前日貌似看见有人趁我不在房间鬼祟地溜进屋子翻东西。

        身心俱疲地靠到墙上,我摇头一叹:“应该是宝贵人宫里的。”

        “她听见其中一宫女说到小凯子这个名字。”

        是了,小凯子正是宝贵人的人。

        整件事全由她一人操纵,那日的馈赠是她早早布下的一步棋,她如此大费周章密谋已久,不过是想借此一击打倒我和蓝祁。而她既然铁了心要置我们于死地,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故作怜态,好让我们失信于皇上皇后。

        事已至此,我也无须再多顾忌,大不了横竖一死,我方圆园难道是个怕死的孬种!

        皇上午睡起后把我叫去,淡淡地问:“今天上午皇后传召了你?”

        “是,皇后娘娘问了奴才一些问题。”

        “皇后并非要你难堪,只是一切尚须秉公处理。”

        “奴才明白。”

        皇上另问:“你想不想留下来伺候婉嫔?”

        他出于好意希望我陪伴蓝祁渡过难关,殊不知蓝祁此时需要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伤她至深的男人。有欣然和灵鹊她们照拂,景仁宫并不缺我一个,我不如安分守己地随皇上出巡。

        “婉嫔娘娘有灵鹊她们几个伺候,奴才去了反倒多事,奴才愿意随皇上北巡。”

        “把你调来乾清宫,我可是享了不少口福。”皇上笑叹。

        “能皇上这么想,奴才做什么都值了。”

        值不值得,适不适合,只有自己最清楚,只是世间又有几人看得明白?

        皇后彻查此事期间,蓝祁因悲痛过度大病不起,后宫舆论逐渐偏转,其他妃嫔无不心疼唏嘘。皇上表面若无其事,实际派人及时禀报景仁宫的动向。

        得知蓝祁大病,皇上气闷烦郁,命钦天监定好吉日,欲提前计划北巡。

        自上次传召后,皇后再未宣见过我,或许是我摆脱了所谓的嫌疑,又或许是皇上暗中指示,总之我还是保全了自己。

        北巡定在五月十八,这几日我忙着整理随行物品无暇顾及蓝祁,好在昨儿听小德子说她的病情已有好转,我悬着的心方才安稳了些。

        此番北巡声势浩大,卤簿仪仗规格自然正派。出巡保卫由銮仪卫负责,凌晞兄长任扇手司治仪正,正值而立之年,听闻英姿勃发非一般儿郎可比。我心下起了兴趣,直想一睹英雄风采,只是此谋不可太过张扬,须低调避过佑礼的耳目。

        七日后,队伍进入遵化境内并于当日住宿汤泉。汤泉及其附近的鲇鱼池各有行宫一座,分别供帝后沐浴休憩,其中汤泉行宫供太后使用,皇上驻跸于鲇鱼池行宫。

        夜里,皇上屏退众人沐浴汤泉,我们几个候在帘外随时等待召唤。

        “檀溦。”

        “皇上有什么需要奴才的?”我凑到帘边问。

        “你进来。”

        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近距离见除爸爸以外的男人半裸上身,多少有点尴尬。

        掀起薄帘,我拖慢步子进去,一抬头便和皇上四目对视。皇上凝眸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在他的手边倒着两个酒壶,看样子人已然微醺。

        “你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

        “奴才愚钝,承蒙皇上垂爱。”我站到他的侧边。

        他抬头仰望藻井,苦笑道:“我老了,已经看不明白了,却也不想看明白。”

        他猛地回头,用力将我拉进浴池,我措手不及间顺势掉入,刹那间全身衣裳湿透。不待我有逃跑的机会,他借助酒力上前抱住我,左手一抬就要撕扯我的上衣。

        不要啊!

        我急得哭了出来,努力抵住他的左手,大声求饶:“皇上!奴才是檀溦!皇上!”

        皇上丝毫听不进我的话,只是粗鲁地拉扯我上身的外衣。趁他停歇喘气的间隙,我极力游开逃离他的控制圈,精疲力竭地爬上岸。

        脚边不远处有个木桶,我装满汤泉径直泼向皇上,慌张道:“皇上,奴才不是婉嫔娘娘。”

        他没有生气,转过头来注视我,自嘲道:“我怎么会把你当成她。”

        意识到此刻衣衫褴褛,我低下头慌道:“奴才先行告退,皇上饮酒切莫伤身。”

        推开房门的一刻,我双腿发抖得差点摔下台阶。

        守在门外的徐公公见我狼狈至此,关心地问:“檀溦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湿嗒嗒的?”

        不想被人看见我的窘态,我瞥开目光慌乱回复了一句,便逃也似地跑出宫殿。五月夜里的风微带点凉意,吹得我不觉淌下泪来。

        虽不齿于皇上的行为,可我却怎么也恨不起他来,或许是可怜更甚,可怜他身为君王无法纾解自己的痛楚。

        低着头横冲直撞也不知该去向何处,我被无穷的黑暗包裹得喘不过气来,压抑地蹲下身轻声痛哭。倏忽间,一个温暖的怀抱围住我,头顶上方传来他紧张的声音。

        “我在这里。”

        就像抓住了生命的一缕阳光,我握紧他的手埋头抽泣,他沉默不言,温柔地抚拭我的伤痕。

        这场哭用尽了全身气力,我疲惫地靠在他怀里,哑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若是不来,你难道打算湿湿地蹲在这里一晚上?”他对我一笑,想要缓和我的情绪。

        我忘了身上衣服尽湿,还害得他也湿了身,忙推开他抱歉地道:“你干吗抱着我,赶快回去换衣服。”

        “我怎么可能丢你一个人在这里,要感染风寒,我陪你一起。”他不听话地又抱住我,抱得比刚才还紧。

        我被他逗笑,拍拍他道:“哪里来的歪理,快回去吧,明天还要陪皇上谒陵呢。”

        他手下一紧,试探地问:“刚才汗阿玛是不是——”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掉下去,皇上没有怪罪已是万幸。”

        明知他不会相信,可有些谎我必须要说。

        “谢谢你选择了我,看来我得先下手为强!”右手抚上我的脸,佑礼如星的一双朗目满是促狭的笑意。

        理解到他眉目间的深意,我极其配合地对他的唇瓣轻轻一啄,可惜用户并不满意擅自加深了服务。他吻得轻柔,可我胸腔内咳意渐起,只好松开手微咳几声。

        他也不着急,见我休息够了,恬不知耻地又抱紧我,坏笑道:“那咱们继续。”

        还没嫁给他就已是这副模样,日后可如何是好!

        第二日,皇上率领内大臣、侍卫及四、七两位阿哥至世祖和太宗孝陵举哀,我无聊地呆在房里赏窗外风景。

        “喝点姜茶暖暖身。”画屏给我倒了碗姜茶。

        我回之一笑:“你知道了?”

        “这事整个行宫都传遍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好好做我的御前侍女。”

        我捏紧鼻子一口喝完,嘴里充斥着一股辛辣感。

        放下瓷碗,我反问她:“还有三年就可以出宫,你又作何打算?”

        “原本是想在宫外好好过日子,现在可以另做打算了。”画屏坐到我的身边。

        “说来听听。”

        “等你将来哪日成了七福晋,我便死皮赖脸地求你好跟了去。”

        难得见她一次不正经,我瞥了瞥她,顺着她的话笑道:“那你可得好好表现。”

        一年多的陪伴,流年静好,人心可贵。

        黄昏时分,皇上缓缓而归。徐公公让我先暂时避避风头,我正好得个便宜稍作休息,毕竟我还没有做好面见皇上的准备。

        可皇上不这么认为。

        “檀溦,皇上要见你,你小心点。”小德子也在担心我。

        我对他点点头,心怀忐忑地前去面圣。

        “奴才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皇上的语气并不像是怪罪。

        “奴才是贴身服侍皇上的人,岂会有此大逆不道之心,让皇上误会都是奴才的不是。”

        “昨天的事,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极轻,但于我而言已弥足珍贵,至少皇上没有把我当作其他人,我保留住了自己的尊严。

        “是奴才大胆做了忤逆之事,多谢皇上没有降罪。”

        他让我走近些,伸手递来一朵红色芍药,和蔼地笑道:“我在回来的路上见芍药开的好,便叫人买了些,我记得你平日爱弄这些玩意儿。”

        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碧叶间,它美若赤霞,灿似火焰,教人移不开眼。

        “奴才这就去准备点心,请皇上稍等片刻。”我托住芍药花,已然释怀。

        回到房间,窗台上竟然摆了两盆白色芍药,我忙放下东西走过去轻嗅芬芳。

        “你是有多久没见芍药了,竟喜欢成这样。”

        鼻尖萦绕的全是芍药的香气,我回头对画屏一笑,舒爽地一叹:“几日不见甚是想念,我都舍不得拿它做糕点了。”

        “用来做糕点的芍药放在厨房了,好多盆,你不用舍不得。”

        “这两盆不是皇上赏的?”我惊疑道。

        “这两盆是七王爷的心意,皇上赏的都在厨房呢。”

        也只有他才知道我喜欢白色芍药,莹润如玉,一如他钟爱的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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